_劉曉薇
與一首好詩或妙詞的傾心邂逅是需要一種際遇的。不必非得在杏花煙雨的三月江南,漫步于蘇堤春曉的楊柳岸邊,卻也至少是在某個陽光鋪陳的午后,捧一杯清茶在手,和著書頁還未散盡的墨香,心甘情愿地浸潤其中。于是這些清詞麗句便與手中那抹裊裊茶香一起,融化在眼底眉梢,直暈染進心底。
現代人是要讀一讀古典詩詞的。古人比我們活得豁達得多,現代人是被混凝土灌封了腦袋、被鋼筋重塑了筋骨。我喜歡“傷情處、高城望斷”諸如此類的詞句,仿佛一個人的悲傷可以主宰一座城??墒乾F在,早已沒有一座城愿以坍塌的姿態(tài)成全一段愛情,即便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濡濕了至少三代人的眼睛,卻始終不能像范柳原在煙雨迷蒙的碼頭對白流蘇說的那樣,成為醫(yī)我們的藥。
不過讀詩品詞卻應是隨性隨心的,刻意為之反而會流于空俗。譬如現在高呼讀《詩經》、愛《詩經》的,大多是只知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者“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之類詩句的,再往深點問,他可能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出自哪里都不知道。但是這也責怪不得,《詩經》大多數的篇章確實是太晦澀難懂了,抱著字典逐字查也不見得能全明白。而這些卻全然摧折不了一代又一代人對《詩經》的喜愛。我一直認為,文字的力量,是可以跨越時間與形態(tài)的,只要我們與作者站在同一個位置,朝著同一個方向。
美好的詞句是光芒,更是坐標。你是文人雅士也好,販夫走卒也罷,只要有心,都能夠在千億顆沙礫中一眼就將它們辨識出來:“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千帆過盡后的欣然頓悟;“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是橫亙來生的抵死纏綿;“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天涯海角的繞指相思;“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歸隱田園的恬淡釋然;“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是跨越生死的錚錚誓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是目空一切的豪邁豁達;“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是滄海桑田的幾多無奈……這些佳句穿越歲月而來,綿延了幾千年來我們所有人的共同感受。
人與人的結交很是微妙。有些人雖近在身邊卻是咫尺天涯,客套寒暄后轉過身,就如清晨陽光下的露水,蒸發(fā)不見,這叫過客;有的人雖萍水相逢,卻似懸崖邊爛漫山花,驚鴻一瞥,便烙印心間,每每想起,或溫暖和煦如人間四月天,或清朗圓融如海上升明月,這叫知己。
我想,人與詩詞的邂逅大抵也可以這樣詮釋:有些詞句雖好,卻是浮云掠過、蜻蜓點水,似一陣急雨驚了一汪靜潭,漣漪泛過,了然無痕,再讀到,只有似曾相識的美感,沒有刻骨銘心的惦念;有的詞句,仿佛是鐫刻在骨子里前世的記憶,內心最深處的吸引與渴求。那是東坡在杭州的靈山秀水之間邂逅了曼妙的朝云;范蠡于晨靄氤氳中遇到了溪邊浣紗的夷光;孫陽跋涉千山萬水終于覓得了千里良駒。只一眼,就妙不可言。就像當初讀到納蘭容若的那兩句詞“書鄭重,恨分明,天將愁味釀多情。起來呵手封題處,偏到鴛鴦兩字冰”時,心臟里奔涌而出的驚艷與悸動,感慨原來清詞也可以有和宋詞一樣灼灼其華的燦爛美景。這首詞并不是容若所有作品中最為人所稱道的,但我偏愛極了這兩句,想是共振的頻率和上了,感覺也就對了。
經典的詞句無法被模仿,卻可以被傳承,被賦予新意,意境也就更開闊深遠。其實少時的我愛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句詩,是因為曹操的《短歌行》。一直以為是他的原創(chuàng),只是隱隱覺得太細膩了,不太像曹孟德的手筆。后來讀到《詩經》,才知道自己搞錯了作者,心生慚愧?!对娊洝防锏脑涫沁@樣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是寫一位女子站在城闕上,翹首以盼不歸的情人。曹操在《短歌行》里引過來,卻賦予了它更高遠的一層涵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焙敛谎陲椬约簩t才的思慕與渴求。于是詩句不再只是一個癡怨女子回響千年的幽幽哀嘆,還是一代梟雄海納百川的帝王氣概。
自從看了《赤壁》后,也許是張豐毅對曹操的詮釋入骨三分,所以再讀《短歌行》,腦子里總是浮現出他手握酒碗屹立江邊的樣子,颯颯夜風中掩不住的英氣勃發(fā),尤其念到末句“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酒碗一擲,豪氣干云,真讓我心馳神往,千年前的曹操,莫不就是這般模樣?
余秋雨說,曹操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高出諸葛亮太多太多,而高就高在生命格調。曹操是看不起諸葛亮那種“萬馬陣前老臣淚”的哭哭啼啼的,他心中的天地另有一番洪浩景象。我非常同意余先生的見解:“一個人可以掩飾和偽裝自己的行為動機,卻無法掩飾和偽裝自己的生命格調?!边@是詩人賦予文字的光芒,一種不能復制、無法模仿的力量。
古人的生活境況、心理狀態(tài),我們不得而知,然而幸虧有這些詩詞留下來,給我們一絲揣測琢磨的線索。我們可以小心地拾起這些碎片,拼湊起一個個時光洪流中的高大身影,從中汲取自我反思與成長的能量。
有了這些美麗的文字,我們就有了抵達彼岸的船。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