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藥材地骨的宋、元代傳奇

王 颋, 張亞麗

(暨南大學(xué) 古籍所,廣東 廣州 510632)

枸杞(Lycium chinense)在植物分類學(xué)上屬茄科，通常為灌木。其鮮紅色小漿果叫“枸杞子”，具有健腎、明目等功效；根的皮為“地骨皮”，主治虛勞發(fā)熱等癥。頗為有趣的是，老枸杞樹往往長得盤根錯(cuò)節(jié)、別有韻味。古代中國人連看加想象，把枸杞的老根當(dāng)作“仙狗”。加之枸杞樹比較長壽，國人便將它與長生不老和成仙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產(chǎn)生出了許多有關(guān)枸杞樹的傳奇故事和詩辭歌賦。本文擬研究流傳于宋、元時(shí)期的與枸杞相關(guān)的種種傳奇，以考其來源和流變。

一

有宋一朝，牽連于藥用植物“枸杞”的詩、文頗多，最為聞名于當(dāng)世者，乃綦崇禮所撰駢體文字之《代宰執(zhí)賀順州進(jìn)枸杞表》。全文見于其所作《北海集》卷二六：“靈根夜吠，變異質(zhì)于千年；驛騎朝馳，薦圣人之萬壽。眷荒裔沉藏之久，實(shí)王師恢復(fù)之初。物豈無知？時(shí)如有待。臣某中賀。臣聞：神仙不可以學(xué)得，至道不可以情求。訪云海之三山，殆為虛語；候金丹之九轉(zhuǎn)，安覩成功？與其捕影以徒勞，孰若清心而自至？惟養(yǎng)生之上藥，著卻老之嘉名。夙標(biāo)農(nóng)帝之書，雜見道家之記。驗(yàn)西河之遺法，蓋推服餌之良；詢南丘之故封，厥有延長之益。能致飛仙之變化，更傳伏狗之精英。方士搜奇，嘆窮年而未遇；邊臣効異，得具體以來歸。疑彼舐鼎之留形，宛若結(jié)芻而取象。天心垂佑，上符所屬之辰；地寶儲(chǔ)休，下見始開之境。帝齡兆永，國祚增隆。恭惟皇帝陛下：體妙希夷，凝神昭曠。四海覿亨嘉之會(huì)，群生躋仁壽之區(qū)。城彼朔方，允合天人之望；震于珍物，是興草木之祥。式彰辟國之符，益衍后天之算。遺一丸而生羽翼，笑魏君夸誕之詞；名百物而垂衣裳，協(xié)帝祖神靈之德。事下(光)簡冊，歡動(dòng)搢紳。臣等：佐治無功，逢辰有幸。數(shù)北州之貢，既觀壽物之奇；占南極之躔，佇奏老人之瑞?！盵1]

該文作者綦崇禮，李幼武《宋名臣言行錄》卷別上七有介紹：“綦崇禮，北海先生，字叔厚，世為高密人，后徙濰之北海。登政和八年上舍第，調(diào)淄州淄(川)縣簿。秩滿，改學(xué)正，除博士，改正字。丁母憂，歸。建炎戊申(二年)，宰邵州邵陽、道州倅，俱不就，除尚書工部員外郎；尋為起居郎，攝給事中，召試政事堂，頃刻為制誥三篇，詞翰奇?zhèn)?，上亟嘆其能，拜中書舍人。四年，兼權(quán)直學(xué)士院，除吏侍，求便郡，拜徽猷直學(xué)、知漳州、明州。紹興二年，復(fù)為吏侍，權(quán)直院，丐他局，移兵侍，進(jìn)直院。俄除翰學(xué)，兼侍讀兼史館修撰，引疾在告丐去，不允，換寶文直學(xué)士，知紹興府、浙東帥。期年，丐閑，許之，三任太平觀祠。十二年，上章告老。八月，薨，年六十，進(jìn)爵高密侯，贈(zèng)朝議大夫?！钡谝欢务夡w文所提及的事件，發(fā)生在“裕陵”亦宋徽宗在位的“宣和間”，時(shí)其尚為太學(xué)“博士”。謝采伯《密齋筆記》卷五中對于這次進(jìn)貢枸杞的事情也有記載：“宣和間，筑順州，得枸杞宿根，形如獒，伏獻(xiàn)厚(裕)陵?！盵3]5

生活年代稍晚的樓鑰，在為綦崇禮文集作序時(shí)，刻意提到了這一“事件”?！豆嵓肪砦逡弧侗焙Ｏ壬募颉罚骸皶?huì)進(jìn)筑順州，得枸杞宿根于土中，其形獒伏，仙家以為千載所化，馳獻(xiàn)闕廷。上(徽宗)生于壬戌(元豊五年)，正符所屬之辰，尤以為善祥，百寮欲以詰朝拜表，諸公閣筆相視，無以措詞……時(shí)翰林學(xué)士綦公，為諸生出稿袖間，無不驚服；至是，已為學(xué)官(博士)，有薦公名者，延致東閣，授以題意，公從容屬聨，妙絶一時(shí)。首曰：靈根夜吠，變異質(zhì)于千年；驛騎朝馳，薦圣人之萬壽?！盵4]18-19

進(jìn)獻(xiàn)“枸杞”之“順州”，治今北京市順義區(qū)，蓋后晉高祖石敬瑭所割“幽、云十六州”之一；北宋末葉，一度由滅亡耶律氏的完顏氏“歸還”于趙氏?！端问贰肪砭拧稹兜乩碇尽罚骸绊樦荩浦?，石晉以賂契丹。宣和四年，金人以州來歸，賜郡名曰順興，團(tuán)練?？h一：懷柔。”[5]葉適《水心集》卷二三《王柟墓志銘》：“公諱柟，字木叔，故順州王氏。石敬塘叛，賄其地于狄。遷永嘉亭山，為溫州人?！盵6]609

二

綦崇禮表中所“化用”的白居易、蘇軾詩句，分別有跡可尋。前者，《白氏長慶集》卷五五《和郭使君題枸杞》：“山陽太守政嚴(yán)明，吏靜人安無犬驚。不知靈藥根成狗，怪得時(shí)聞吠夜聲。”[7]后者，《東坡集》卷二三《小圃五詠，枸杞》、《次韻正輔同游白水山》、卷三二《和桃花源詩，并序》：“神藥不自閟，羅生滿山澤。日有牛羊憂，歲有野火厄。越俗不好事，過眼等茨棘。青荑春自長，絳珠爛莫摘。短籬護(hù)新植，紫筍生臥節(jié)。根莖與花實(shí)，收拾無棄物。大將玄吾鬢，小則餉我客。似聞朱明洞，中有千歲質(zhì)。靈厖或夜吠，可見不可索。仙人儻許我，借杖扶衰疾?！盵8]18“相攜行到水窮處，庶幾一見留子嗟。千年枸杞常夜吠，無數(shù)草棘工藏遮。但令凡心一洗濯，神人仙藥不我遐。山中歸來萬想滅，豈復(fù)回顧雙云鴉？”[8]15-16“桃源信不遠(yuǎn)，藜杖可小憩。躬耕任地力，絶學(xué)抱天藝。臂雞有時(shí)鳴，尻駕無可稅。苓龜亦晨吸，杞狗或夜吠。耘樵得甘芳，龁嚙謝炮制?！盵8]13

其實(shí)，使用相同“典故”者遠(yuǎn)不止這二人。在唐代，劉禹錫《劉夢得集》卷外一《楚州開元寺北院，枸杞臨井，繁茂可觀，群賢賦詩，因以繼和》：“僧房藥樹依寒井，井有香泉樹有靈。翠黛葉生籠石甃，殷紅子熟照銅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新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還知一勺可延齡?！盵9]65在宋代，張耒《張右史集》卷九《贈(zèng)翟公巽》：“人言枸杞精變狗，夜吠往往聞空廊?！盵10]680楊萬里《誠齋集》卷二○《嘗枸杞》：“芥花菘莟餞春忙，夜吠仙苗喜晚嘗。味挹玉膏甘復(fù)脆，氣含風(fēng)露咽猶香。作韲淡著微輸酪，芼茗臨時(shí)莫過湯。卻憶荊溪古城上，翠條紅乳摘盈箱?！盵11]210陳著《本堂集》卷二六《次韻演雅》：“枸杞怪成犬，寄奴妖見蛇。”[12]680劉辰翁《須溪四景詩集》卷一《棋聲花院閉》：“枸杞籬根吠，棠梨屋角斜?！盵13]773林景熙《白石樵唱》卷三《黃耳冢》：“陸機(jī)犬名黃耳。筠筒音斷水云村，吠入空林枸杞根。我亦天涯音信杳，盧令詩在為招魂?！盵14]596

該典故的原始出處，乃是唐人的“神仙”傳奇。沈汾《續(xù)仙傳》卷上《朱孺子》：“朱孺子，永嘉安固人也。幼而師事道士王元(玄)正，居大若巖，勤苦事于元正，深慕仙道。常登山嶺，采黃精服餌，歷十余年。一日，就溪濯蔬，忽見岸側(cè)有二花犬相趁，孺子異之，乃尋逐入枸杞叢下。歸語，元正訝之，遂與孺子俱往伺之，復(fù)見二犬戲躍，逼之，又入枸杞下。元正與孺子共尋掘，乃得二枸杞，根形狀如花犬，堅(jiān)若石，洗澤挈歸，煮之，而孺子益薪著火，三晝夜不離灶側(cè)。試嘗其汁，味最甘美，吃不已。及見根爛，以告元正來，共取食之。俄頃，孺子忽然飛升在峰上，元正驚異，久之，孺子謝別元正，升云而去。至今俗呼其峰為童子峰。元正后餌其根盡，不知其年壽，亦隱于巖之西。陶山有采樵者，時(shí)或見之?！盵15]3形狀類似的“枸杞”根能作狗叫聲，流聞甚廣。張邦基《墨莊漫録》卷九《枸杞與崔伯易枸杞詩序》：“臣昔嘗與希真游南岳朱陵洞天，過古蘭若基，野客留宿庵下，有聞?lì)惞贩?。希真謂：此非人境，安得有是？客笑曰：巖腹枸杞，生而酷似，此其音也?！盵16]247

至宋時(shí)，相關(guān)的“神仙”傳奇依然存在。徐鉉《稽神錄》卷五《陳師》：“豫章逆旅梅氏，頗濟(jì)惠行旅，僧、道投止，皆不求直。恒有一道士，衣服藍(lán)縷，來止其家，梅厚待之。一日，謂梅曰：吾明日當(dāng)設(shè)齊，從君求新瓷碗二十事及匕筋。君亦宜來會(huì)，可于天寶洞前訪陳師也。梅許之，道士持碗渡江而去。梅翌日詣洞前，問其村人，莫知其處。久之，將回，偶得一小徑，甚明靜，試尋之，果得一院，有青衣童應(yīng)門，問之，乃陳之居也。既入見，道士衣冠華潔，延與之坐，命具食。頃之，食至，乃熟蒸一嬰兒，梅懼不食，良久，又進(jìn)食，乃蒸一犬子，梅亦不食。道士嘆息，命取昨所得碗贈(zèng)客，視之，乃金碗也。謂梅曰：子善人也，雖然不得仙，千歲人參、枸杞皆不肯食，乃分也。謝而遣之，曰：此而后，不可復(fù)繼見矣?！盵17]7不過，真實(shí)的事情想是：即使是偶得形似狗的“枸杞”根，卻也未必能夠事事順意。黃休復(fù)《茅亭客話》卷九《采枸杞》中有載：華陽邑村民段九采得一狗型的“枸杞”根，引得“四隅村落，群狗聚而吠之，終夕不輟，不堪其喧也”，及至“妻怒，將充朝爨，群狗乃不復(fù)吠矣?！盵18]5

三

作為藥用植物的“枸杞”，很早就為中國人所知曉。葛洪《抱樸子》卷內(nèi)一一《仙藥》：“象柴，一名純(托)盧是也?；蛎扇苏?，或云西王母杖，或名天精，或名卻老，或名地骨，或名枸杞也?！盵19]1唐慎微《證類本草》卷一二：“枸杞，味苦寒，根大寒，子微寒，無毒，主五內(nèi)邪氣、熱中消渇、周痹風(fēng)濕、下胸脅氣，客熱頭痛，補(bǔ)內(nèi)傷、大勞、噓吸，堅(jiān)筋骨，強(qiáng)陰，利大小腸。久服，堅(jiān)筋骨，輕身，不老，耐寒暑。一名杞根，一名地骨，一名枸忌，一名地輔，一名羊乳，一名卻暑，一名仙人杖，一名西王母杖?！薄拌坭缴Ｉ?、平澤及丘陵、阪岸，今處處有之。春生苗，葉如石榴葉而軟薄，堪食，俗呼為甜菜。其莖干高三五尺，作叢。六月、七月，生小紅紫花，隨便結(jié)紅實(shí)，形微長，如棗核。其根，名地骨。春、夏采葉，秋采莖、實(shí)，冬采根?！盵20]23-24逮至入宋，相關(guān)的作者特別提醒北方“枸杞”與南方“枸棘”的區(qū)分。鄭樵《通志》卷七六《昆蟲草木略》：“枸杞，曰杞根，曰地骨，曰枸忌，曰地輔，曰羊乳，曰卻暑，曰仙人杖，曰西王母[杖]，曰枸檵，曰苦杞，曰托盧，曰天精，曰卻老，曰地仙苗”。“世言有兩種：無刺者曰枸杞，有刺者曰枸棘。又云：蓬萊南邱村者，高一二丈，其根盤結(jié)甚固，其村之人多壽考。南地生者，名枸棘，有刺，延蔓如草萊?！盵21]875

“枸杞”之葉、枝、籽、根，皆可入藥，而各有稱號?！额愓f》卷三五《集韻》《枸杞》：“春曰天精子，夏曰枸杞葉，秋曰卻老枝，冬曰地骨皮?！盵22]6王燾《外臺秘要方》卷三○：“春名天精，夏名枸杞，秋名卻老，冬名地骨。春三月上建日，采葉；夏三月上建日，采枝；秋三月上建日，采子；冬三月上建日，采根；四味并暴干?！盵23]17此外，顧名思義：“地仙苗”即“天精”，“仙人杖”、“西王母杖”即“枸杞”，“象柴”、“杞根”、“地輔”即“地骨”。釋文珦《潛山集》卷八《幽處》：“幽處絶煩喧，白云常在門。高歌動(dòng)澗壑，空境外乾坤。洗眼菖蒲水，輕身枸杞根。閑中存至樂，難與俗人言?！盵24]10無論莖、根，其皮均被叫做“地骨皮”?！躲y海精微》卷下：“地骨皮，味苦寒，入腎經(jīng)，退熱，除蒸瀉，肺熱宜用?！盵25]107趙與峕《賓退錄》卷一○：“惟《元豐九域志》為詳，嘗撮一歲所貢”，“地骨皮二十斤：京兆[府]一十斤，虢[州]一十斤?！盵26]20-21

“仙人杖”一名，也由來已久。陳子昂《陳伯玉集》卷一《觀荊玉篇，并序》、卷四《為喬補(bǔ)闕論突厥表》：“丙戌歲(垂拱二年)，余從左補(bǔ)闕喬公北征。夏四月，軍幕次于張掖河。河洲草木，無他異者，惟有仙人杖，往往叢生。幽朔地寒，與中國稍異。余家世好服食，昔嘗餌之。及此役也，已息意茲味，戍人有薦嘉蔬者，此物焉。余囅然而笑曰：始者與此君別，不圖至是而見之，豈非神明嘉惠，欲將扶吾壽也？因?yàn)閱坦云淠埽瑫r(shí)東萊王仲烈亦同旅，聞而大喜，甘心食之，已旬有五日矣。適有行人，自謂能知藥者，謂喬公曰：此白棘也，公何謬哉？仲烈愕然而疑，亦曰：吾怪其味甘，今果如此?！盵27]8-9“今居延海澤，接張掖河，中間堪營田處數(shù)百千頃，水草畜牧，供巨萬。又甘州諸屯，犬牙相接，見所蓄粟、麥，積數(shù)十萬，田因水利，種無不收?！盵27]14治今甘肅張掖市的甘州，正是后世“枸杞”的著名產(chǎn)地之一。沈括《夢溪筆談》卷二六《藥議》：“枸杞，陜西極邊生者，高丈余，大可作柱，葉長數(shù)寸，無刺，根、皮如厚樸，甘美異于他處者?！肚Ы鹨怼吩疲焊手菡邽檎?，葉厚大者是，大體出河西諸郡，其次江、池間埂上者，實(shí)圓如櫻桃，全少核，暴干如餅，極膏潤有味?！盵28]5

宋人以“仙人杖”亦“王母杖”為“枸杞”之別號，遠(yuǎn)非一二?！稏|坡集》卷二四《以黃子木拄杖為子由生日之壽》、卷二六《周教授索枸杞，因以詩贈(zèng)，錄呈廣倅蕭大夫》：“靈壽扶孔光，菊潭飲伯始。雖云閑草木，豈樂蒙此恥？一時(shí)偶收用，千載相瘢疻。海南無嘉植，野果名黃子。堅(jiān)瘦多節(jié)目，天材任操倚。嗟我始剪裁，世用或緣此。貴從老夫手，往配先生幾。相從歸故山，不愧仙人杞。《本草》：枸杞，一名仙人杖?！盵29]15“鄴侯藏書手不觸，嗟我嗜書終日讀。短檠照字細(xì)如毛，怪底眼花懸兩目。扶衰賴有王母杖，名字于今掛仙録。荒城古塹草露寒，碧葉叢低紅菽粟。春根夏苗秋著子，盡付天隨恥充腹。蘭傷桂折緣有用，爾獨(dú)何損丹其族？贈(zèng)君慎勿比薏苡，采之終日不盈掬。外澤中干非爾儔，斂藏更借秋陽曝。雞壅桔梗一稱帝，堇也雖尊等臣仆。時(shí)復(fù)論功不汝遺，異時(shí)謹(jǐn)事東籬菊。”[22]11-12王質(zhì)《紹陶録》卷下《山友續(xù)辭，枸杞》：“我取友兮得枸杞，左陂花頭野聲起。蘘蓑霏雨雜斜陽，半濕半干留春水。仙人杖、王母杖。所思兮，可曠野。鶯慫慂，野花旺?！盵30]18-19

四

迨至有元中葉，昔日朱孺子食“枸杞”根成仙的所在，經(jīng)過歷朝增修，儼然成了治今浙江溫州市之“溫州路”地方的名勝。虞集《道園學(xué)古録》卷四五《大若巖廣福靈真宮銘，并序》：“大若巖者，在溫州永嘉縣北百八十里，道書所書赤水山福地者也?！薄皶x永嘉中，有傳隱遙王貞白者隱此洞，其弟子朱孺子見白犬走枸杞叢下，怪之，掘得根若犬者，煑食之，身輕石臺仙去，故名其臺曰飛升臺。而枸杞，至今豐茂異常產(chǎn)，來游者皆擷茹之。傳王或云猶在，時(shí)曾有人見之。”“唐時(shí)，人間有水旱疾疫，禱輙應(yīng)。咸通七年，恩王府參軍、知永嘉監(jiān)崔玄德始請于朝，為立祠，度道士居之，予田四百五十畝，禁樵采一里。宋宣和三年，建三清殿巖中，賜名廣福靈真宮，巖中風(fēng)雨不及，至今若新成者。又有兩殿、五祠、一鐘樓，皆在巖中，道館、廚庫在巖外。慶元中，道士婁□、王希皓知宮事，皆修治之。入國朝，用溫州道錄兼領(lǐng)，故其徒散理別業(yè)，宮廢不治。大德四年，曹淵龍始專居之，出私錢，募人上墾其山，下堤其溪水，除導(dǎo)其湮蕪，得田數(shù)十畝，益以己之私產(chǎn)，悉以資宮中之用。作齋堂，治丸屋之當(dāng)治者，幾二十年而宮事備?！盵31]2-3

直接提到“朱孺子”名字和直接演繹其“幸遇”的詩歌，無論元中、明初皆多有之。張翥《蛻庵集》卷三《題閑閑吳宗師徒孫丁自南卷》：“羨君學(xué)道上清宮，親得先生早發(fā)蒙。枸杞未逢朱孺子，丹砂須問葛仙翁。窗前點(diǎn)易寒研露，壇上焚香夜禮空?；Q歸來定何事？從師千載住崆峒?！盵32]18金善《金文靖集》卷二《大若靈根，為醫(yī)者顧東啟作》：“吾聞?dòng)兰沃烊孀樱啄叫嫱醯朗?。煉藥冥棲大若巖，日服丹砂學(xué)沖舉。時(shí)從絶嶺斫黃精，餌之十年道不成。偶來溪邊見二犬，奇形異狀忽心驚。追蹤逐影何恍惚！枸杞根深下盤屈。乃知此物鮮通靈，采食應(yīng)能致仙術(shù)。斬根凈洗清溪流，寶鼎溫溫瑞氣浮。煮來三夕火不絶，味若崖蜜傾金甌。孺子飲之驚且悟，便覺胸懷灑甘露。清風(fēng)兩腋肌骨輕，白日飛騰入云去。玄真引領(lǐng)慕升仙，西陶山中自長年。山人往往尋蹤跡，出沒隠顯隨風(fēng)煙。君家業(yè)醫(yī)今幾世？活人功多人感惠。何用當(dāng)年枸杞根？滿林紅杏皆春意?！盵33]121除此以外，尚有幾乎屬于“引用”的“簡略”文字。王禎《農(nóng)書》卷一○《百谷譜雜類》：“枸杞千歲，其形如犬。朱孺子幼事道士王元(玄)正，居大若巖，汲于溪，見二花犬，因逐之，入于枸杞叢下。掘之，根形如二犬，食之，忽覺身輕?！盵34]114

猶如前代一樣，元中及明初的士人，于以上“掌故”，也同樣是“溫故而如新”。趙文《青山集》卷一《送文介山序》：“翁(文介山)龍鐘，方據(jù)案苦吟，聞籬根枸杞聲，杖藜出問誰何？顧小孫，取磁甌，酌數(shù)過又吟?！盵35]14張雨《句曲外史集》卷中《歐陽巡尉遇仙卷》：“勾漏丹砂還道術(shù)，瀧岡阡表足家聲。芙蓉城小花周匝，枸杞叢深犬吠迎。不上飆梯十二級，白頭空愧學(xué)長生?！盵36]21陳樵《鹿皮子集》卷四《玉雪亭》：“梨云柳絮共微茫，春入園林一色芳。枸杞通靈空吠月，芙蕖到死不禁霜。夢游蓬島瑤臺曙，歌落吳云玉樹長?！盵37]12(呂誠《來鶴亭集》卷六《訪成真觀有感》：“枸杞經(jīng)春皆化犬，朱藤歷歲總?cè)珧??！盵38]10林弼《林登州集》卷四《次倪孟明集藥名之作，呈徐梅所座主》：“仙去好尋靈枸杞，客來謾笑熳葫蘆?！盵39]438董良史《西郊笑端集》卷一《昌德言小海樓上，即席次韻，答陸宅之先生，并示晏如上人》：“枸杞或聞巖下吠，蓮花曾見火中開?！盵40]69

神仙之說，固然不真，“枸杞”根于古代藥方中，倒是極為常見。除泡酒外[41]19，以之為主者，見于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一三、卷一九、卷二一、卷二四、卷三八、卷六八，即有：“治小兒濕癬方：枸杞根，搗作末，和臘月豬膏傅之?！盵41]14“治蟲齒方：又方大醋一升，煮枸杞根白皮一升，取半升含之，蟲立出。”[41]3“治面皰方：生地黃三斤、枸杞根一十斤。右二味，先搗枸杞，次搗地黃，曝干合篩?？崭咕品?，方寸匕日三，久服，顏如童子。此秘方也?！盵41]21“枸杞-菖蒲酒治緩急風(fēng)、四肢不隨、行步不正、口急及四體不得屈伸方：菖蒲五斤，枸杞根一伯斤。右二味，細(xì)剉，以水四石煮，取一石六斗，去滓，釀二斛米酒熟，稍稍飲之。”[41]7“五加酒治虛勞不足方：五加皮、枸杞根，白皮各一斗。右二味，口父咀，以水一石五斗煮，取汁七斗，分取四斗，浸曲一斗，余三斗，用拌飯下米，多少如常釀法。熟，壓取服之，多少任性。禁如藥法，倍日將息?！盵41]8“小鹿骨煎治一切虛羸皆服之方：鹿骨，一具碎；枸杞根，切二升。右二味，各以水一斗，別器各煎汁五升，去滓澄清，乃合一器，共煎取五升。日二服盡，好將慎，皆用大斗。”[41]9“治瘭疽著手、足、肩、背，忽發(fā)累累如赤豆，剝之汁出者方：枸杞根并葵根葉，煮汁煎，令如糖隨意服之?！盵41]14

五

在中國的藥學(xué)史上，“地骨”及今人以主要采用其皮而易稱“地骨皮”的“枸杞”根、莖，曾經(jīng)居有相當(dāng)重要的地位。說來十分有趣，對于其食用，乃是緣期盼延年益壽、辟食長生而起?！墩f郛》卷七五上韋行規(guī)《保生月錄》：“南岳真人赤松子枸杞煎丸：枸杞子根三十觔，取皮，九蒸九曝，搗為粉，取根、骨，清水煎之，添湯煮，去渣熬成膏，和粉為丸，桐子大。每服三五十丸，壽增無算?！盵42]31張君房《云笈七籖》卷七四《方藥》中提及此方，并且說“服之一劑，壽加百年?！盵43]18-19段成式《酉陽雜爼》卷續(xù)二：“[段]成式常見道者論枸杞、茯苓、人參、術(shù)形有異，服之獲上壽，或不葷血，不色欲遇之，必能降真為地仙矣?！盵44]213《茅亭客話》卷九《采枸杞》“[黃]休復(fù)見道書云：枸杞、茯苓、人參、薯藥、術(shù)等形有異者，餌之皆獲上壽?；虺扔麊萆癖Ш停瑒t必有真靈降顧，接引為地仙爾?！盵18]5李存《鄱陽集》卷九《挽鄧卓峰》：“碣石相逢一夢空，談諧清潤昨朝同。引年尚可借枸杞，療疾何知乏鞠？行已此生非碌碌，視天他日豈夢夢？”[45]574正是有了這種基礎(chǔ)，相關(guān)的“神話”才應(yīng)運(yùn)而生。

“神話”是美好的，但不真實(shí)。部分人生活在虛幻中，甚至生活在編造的“神話”中，既欺人，也欺己?！拌坭健弊鳛椤罢淦妗币浴胺钬暋钡氖录?，早在真宗君臨之際，就已曾發(fā)生。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一：“天禧二年四月戊寅，以嵩山故種放宅及興唐觀基山林賜女道士王道真，仍禁樵采。道真絕粒歲久，景德中，嘗召見，獻(xiàn)枸杞樹，自言相傳四百年矣，愿至尊采擷服餌，用資上壽，上特優(yōu)禮焉?！盵41]2108逮至徽宗時(shí)，“進(jìn)獻(xiàn)”具有頌揚(yáng)“拓土”功績、推廣“崇道”精神以及祝愿“長生”的三重“意義”。也正是因?yàn)橛写恕氨尘啊保氤缍Y“引經(jīng)據(jù)典”竭盡夸張能事的擬表，才博得了非常的好評。然而曾幾何時(shí)，在女真軍隊(duì)的連續(xù)進(jìn)攻下，這位企冀不死、于治國既昏且庸的“天子”，只落得了背井離鄉(xiāng)、囚禁荒蕪的悲慘結(jié)局。不過，當(dāng)年的頌諛者，南渡后，“盡忠竭誠，遇事極論，進(jìn)而造膝，退多削槁”，成了“中興”的輔佐者。于是，當(dāng)年的“諱言”也就成了后來的“佳話”?！豆嵓肪砦逡弧侗焙Ｏ壬募颉罚骸拔┕?綦崇禮)與汪龍溪追述古作，謹(jǐn)四六之體，至于今行之然，此等在公，皆為余事。盡忠竭誠，遇事極論，進(jìn)而造膝，退多削槁，以輔成中興之業(yè)，公之力為多焉?！盵4]20

不管怎樣，由“枸杞”根、莖而萌生的諸多傳聞和詠誦，是古代中國人所創(chuàng)造的諸多文化蘊(yùn)含之一。無論“桃花源”詩之和，還是“大若巖”祠之立，其耀眼之光，其眩目之芒，皆可與天地共燁，與日月爭輝。然而，就是在這種文明推開的過程中，對于這種植物而言，曾發(fā)生過因?yàn)閷に鳌扒辍庇任锒鸬摹皽珥斨疄?zāi)”，《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九二蘇軾《白鶴新居上梁文》：“拋梁下，鑿井疏畦散鄰社，千年枸杞夜長號，萬丈丹梯誰羽化？”[47]30王阮《義豐集》《廣福上真宮》：“枸杞號千年，夜鶴鳴九皋。坐令會(huì)丹爐，安此神火熬?！盵48]373《句曲外史集》卷補(bǔ)上《寄倪元鎮(zhèn)》：“雨天初寒雪復(fù)作，春風(fēng)相欺何太顛？誰依井灶皆獸跡？獨(dú)擁書冊猶鳶肩。枸杞埋根乍難斫，櫻桃放花殊可憐。賀監(jiān)宅前舊游處，快放柳條維酒船?！盵36]10劉基《誠意伯集》卷一六《送岳季堅(jiān)入計(jì)籌山》：“陽羨先生故將孫，拂衣高蹈入玄門。甕盈五粒松花酒，食有千年枸杞根。”[49]11葉颙《樵云獨(dú)唱》卷二《山中游》：“掘棲煙之枸杞，斫含露之豬苓。駐予顏兮長春，延予年兮遐齡?！盵50]6《全蜀藝文志》卷二史子玉《枸杞賦，并引》：“至若仙仗飛空，仿佛驂鸞，壽干通靈，時(shí)聞吠厖。幸則高人逸士，襲其馨而挹其味，不幸則樵夫野叟，爨之棄而斧之戕也?！盵51]19-20

關(guān)于枸杞，萊斯利—布雷姆尼斯(Bremmess L.)在其《藥用植物》(Eyewitness Handbooks-Herbs)一書中說：“枸杞(Lycium chinense)：落葉灌木；莖弓形彎曲，葉綠色，夏天開紫色花，秋天或初冬結(jié)果?！盵52]114然而，需要更正者，歷年已久的“枸杞”非“灌木”。李復(fù)《潏水集》卷一《慈恩寺枸杞》：“枸杞始甚微，短枝如棘生。今茲七十年，巨干何忻榮！偶以遺樵薪，遂有嘉樹名。雨露養(yǎng)秋實(shí)，錯(cuò)落丹乳明。細(xì)蔓如牽牛，半枯猶絡(luò)縈。晚葉已老硬，不堪芼吾羮。根大多靈異，歲久精氣成。為取入刀圭，頹顛掃霜莖?！盵53]17《墨莊漫録》卷九《枸杞與崔伯易枸杞詩序》：“元豐己未(二年)三月，陛下親策進(jìn)士集英殿。三館故事：臣得寓直殿廊，入左銀臺門少四十步許御溝之上，有若洞天所望，就視，則枸杞也。其本圍尺有咫，右紐而連理。臣亟詢衛(wèi)士高者，對曰：聞天圣前尤盛，此薦出苗耳。臣益悚然，竊語同舍。或曰：是雖可進(jìn)而甚秘也，曾減仙山神壑之巖乎？既而嘆曰：下誠有物耶！孕天地陰陽之至和，隱端然不可輙至之神，今乃自幸托宮槐、禁柳之列，備一時(shí)灑掃之觀，是豈浪出而徒然耶？偶臣屬昧方士采制餌服之節(jié)度，未得相與抃舞歡呼，隨萬年之觴，一供吾君，亦臣子心愿目想，而深可愧恨慊然者。因感而成詩，姑有待焉?！盵16]248

六、結(jié)語

枸杞的藥用價(jià)值和健腎有關(guān)。中醫(yī)認(rèn)為，“腎為先天之本”，與健康長壽關(guān)系最大。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道教追求長生不老與成仙。在此思想氛圍中，樹齡長、長相奇特而又有健腎功效的枸杞便被人想象成為“靈物”，越傳越奇。但是，本是普通藥用植物的枸杞獲此殊榮，并非幸事。有人拿它當(dāng)作仙丹來服食，皇帝將它定為貢品。于是，山間樹齡長的枸杞便遭厄運(yùn)。中國人自己追求長命百歲，害得本應(yīng)長命百歲的枸杞樹難享天年。就此看來，“人怕出名豬怕壯”之說，同樣適用在植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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