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的質(zhì)樸之思——《物》的文本展開與意圖

牟琦

(海南大學社會科學研究中心，海南?？?570228)

海德格爾的質(zhì)樸之思
——《物》的文本展開與意圖

牟琦

(海南大學社會科學研究中心，海南?？?570228)

通過對海德格爾《物》一文的文本讀解與意圖闡釋，呈現(xiàn)海德格爾后期思想中徹底的質(zhì)樸追求，這一追求體現(xiàn)在海德格爾對其早期“形式指引”方法的放棄，以“在思中既沒有方法也沒有論題”取而代之。在這一質(zhì)樸的追求中包含著“去思的途徑”和“所思的事情”兩方面，其意義呈現(xiàn)于海德格爾思想乃是“技術(shù)時代的存在哲學”。

海德格爾;物;質(zhì)樸;讓閃現(xiàn)

一、《演講與論文集》的結(jié)構(gòu)與《物》的位置

《演講與論文集》(Vortr?ge und Aufs?tze)是海德格爾生前出版的著作，書名以外觀而非內(nèi)涵命名，在前言中，海德格爾說道:

讀者眼前這本書，只消它尚未被展讀過，就還是一些演講和論文的匯編而已……，也有可能，讀者會感到自己被帶到一條道路上了，這條道路是一位作者先已行走過的，而該作者碰巧作為auctor［作者、創(chuàng)始者］引發(fā)一種augere，即一種讓生長(Gedeihen-lassen)。［1］1

在這本題名毫不起眼的著作前言里，在這段謙遜而謹慎的簡短說明中，海德格爾在提示我們什么?關節(jié)點在“一條道路”。海德格爾有另兩部著作名與路(Weg)有關——《路標》(Wegmarken)和《林中路》(Holzwege)?！堵窐恕非把蚤_篇也說到“意在讓讀者對一條道路(Weg)有所體察(merken lassen)”，也許“這乃是一條通向?qū)λ嫉氖虑橹竭_(Die Bestimmung der Sache des Denkens)的道路”［2］1①。《林中路》題詞也反復提到道路，并且有“林業(yè)工”(Holzmacher)和“護林人”(Waldhüter)懂得“在林中路上(auf einem Holzweg zu sein)”［3］。此番陳說真是不免讓人急于一睹思想之路的樣子……

海德格爾本人將《演講與論文集》全書共11篇文章分為3組:

Ⅰ:《技術(shù)的追問》(1953)，《科學與沉思》(1953)，《形而上學之克服》(1936—1946)，《誰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1953);

Ⅱ:《什么叫思想》(1952)，《筑·居·思》(1951)，《物》(1950)，《……“人詩意地棲居”……》(1951);

Ⅲ:《邏各斯(赫拉克利特，殘篇第五十)》(1951)，《命運(巴門尼德殘篇第八，第31—41行)》(1952)，《無蔽(赫拉克利特，殘篇第十六)》(1954)。

首尾二組在整部著作結(jié)構(gòu)中預示著一條由現(xiàn)代朝向古代的“回歸步伐”(der Schritt zurück)，第一組“技術(shù)—科學—形而上學”依次歸屬而同一，尼采作為西方形而上學的終結(jié)置于末尾，第三組闡釋前蘇格拉底哲人，其中第二組思與詩主題夾在中間，荷爾德林詩的闡釋置于本組末尾。

據(jù)張志揚教授的研究，《存在與時間》之后，海德格爾至少尋找了三條進入“存在”的路向:

——回歸希臘語源以喚醒希臘思維聚集的初始經(jīng)驗;

——重新解釋西方哲學史作為“路標”(如胡塞爾、尼采、黑格爾、康德、萊布尼茲、司各特、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巴門尼德、赫拉克利特、阿拉克西曼德等);

——闡發(fā)荷爾德林等詩人的詩與思與在;以及與此參照的“技術(shù)追問”。［4］35

其中“橫向的時間開端”和“縱向的生成源頭”幾乎全部蘊含于《演講與論文集》的篇目結(jié)構(gòu)中，海德格爾回歸步伐的探尋意圖何在?海氏把形而上學之終結(jié)思為存在歷史的另一開端——其中那“未曾思的東西”作為“有待思的東西”發(fā)出“召喚”，從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到原初思的經(jīng)驗的回歸道路中，運思和闡釋詩占據(jù)中間位置，莫非是在暗示，那溝通“古代開創(chuàng)者”與“現(xiàn)代守護者”其間“思想之路”的正是“運思”與“作詩”?

前期海德格爾從此在的解釋學現(xiàn)象學進入存在，后期從傾聽語言本身的存在召喚進入存在，此種轉(zhuǎn)變乃是由“解釋”轉(zhuǎn)為“運思”［5］147?！洞嬖谂c時間》導論第七節(jié)專門就“探索工作的現(xiàn)象學方法”進行厘清，而之前的“早期弗萊堡時期”明確將真正的現(xiàn)象學方法表述為“形式指引”，“形式指引”之所指引乃是維持在懸而未定中的境遇性和實際性，如此這般直接的質(zhì)樸“方法”，被轉(zhuǎn)向后的海德格爾放棄。海德格爾明確將“思”表述為“經(jīng)驗”、“手工活”，并且說，“在思中既沒有方法也沒有論題”［6］169?！稗D(zhuǎn)向之后的海德格爾思想重又在現(xiàn)象學上變得具體了”［7］，這種具體性甚至已經(jīng)延伸到了外觀中，除講座稿外，后期海德格爾著作幾乎全是短篇作品的結(jié)集，而每一篇都是一次思想的經(jīng)歷。海德格爾把那種在他思想開端處即蘊含著的質(zhì)樸探求延伸到一種透徹的地步了。

二、“應合”與“護佑”的魅力:讀解《物》

詞語破碎處，無物可存在。

作于1957—1958年的《語言的本質(zhì)》三次演講中，海德格爾著重闡釋了此句詩，它出自斯蒂芬·格奧爾格那“質(zhì)樸的、幾乎可以歌唱的”一首名為《詞語》的后期詩作中。演講開篇以及貫穿著整個演講的意圖乃是“讓我們?nèi)〉糜嘘P語言的經(jīng)驗(Erfahrung)”。何謂經(jīng)驗?“Die Erfahrung”在德語中意味著“經(jīng)歷、經(jīng)驗、閱歷、體會、實際經(jīng)驗”，海德格爾說:

按詞語的準確意義來講，經(jīng)驗意味著eundo assequi，即:在行進中、在途中通達某個東西，通過一條道路上的行進去獲得某個東西?！娙诉M入詞與物的關系之中。但這種關系并不是一方物與另一方詞語之間的關系。詞語本身就是關系。詞語這種關系總是在自身中扣留著物，從而使得物“是”(ist)一物。［6］159

在“詞與物的關系中，詞語本身就是關系”，換句話說，“詞語本身”就是詞與物的關系，“詞語本身”讓詞與物發(fā)生關系。有點讓人惱火?

《物》一文專注于物之為物、物之物性、物自身，即“物”。身邊之物可隨手即得，并且在今天，所有熟悉與不熟悉之物通過圖像與聲波瞬間擺置眼前。“人類在最短時間內(nèi)走過了最漫長的旅程，……以最小的距離把一切都帶到自己面前”，人類已經(jīng)贏獲一種偉大而驚人的效率，“千篇一律的無距離狀態(tài)”在效率和作用中炫耀自身［1］172-173。在無距離狀態(tài)中，沒有真正的疏遠，也沒有真正的切近。切近(N?he)的情形如何?經(jīng)驗一種切近意味著追蹤在切近中存在的東西，即“物”。

壺是一物，是一起容納作用的器皿。它可以被表象為認知對象或“因目的而被置造(Herstellen)②德文Herstellen有“制作出來、放在眼前”之意。的自立的對象”，可壺之為壺的本質(zhì)并不是因為被制造出來而擺在眼前，不是因為置造一具有容納功能的器皿的目的才有壺。壺是這種器皿，它必須被置造［1］175。壺之為壺的本質(zhì)“不是由置造所制作出來”，而柏拉圖的“外觀”和“由外觀而來的站出者”，即便深刻地理解為作為本質(zhì)的外觀，可是在“外觀”和“由外觀而來的站出者”意義上，它們?nèi)允腔ハ鄬α⒅?，歸根結(jié)底仍舊是表象對象的行為之源頭。以上三種“表象”方式無法達到物之為物。

海德格爾接著提到了“虛空”(Leere)與“虛無”(Nichts)，此種空無“乃是壺作為有所容納的器皿之所是”［1］176③1943年，海德格爾在《詩人的獨特性》一文中引用《老子》第11章全文并作了翻譯和闡釋。海德格爾將其中“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譯為“Aus dem Ton ent-stehen die Gef?sse，/Aber das Leere in ihnen gew?hrt das Sein des Geg?sses”(器皿出自陶土，但正是它們中間的空處提供了這器皿的存在)，見張祥龍:《思想避難》，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22頁。。物理科學不這么看，因為壺的空處里面充滿著空氣。在科學咄咄逼人的追問下，對壺的探究暫時中斷了?？茖W，就其以物為客觀目標表象現(xiàn)實之物來說，科學是正確的，“被表象之物”以及“表象方式”已經(jīng)在“把物作為對象的預設中”預先確定。預設前提和認知效果對科學方式的正確性作出雙重保證?？茖W貌似經(jīng)驗到了物之為物，或者起碼說科學研究并不損害物之為物。是這樣嗎?海德格爾說，科學知識在對象區(qū)域中是強制性的，科學知識已經(jīng)把物之為物消滅掉了，“原子彈的爆炸，只不過是對早已發(fā)生的物之消滅過程的所有粗暴證實中最粗暴的證實”，科學不思索“壺容納什么以及它如何容納”［1］179，科學不允許“物成為決定性的現(xiàn)實之物”［1］177，物“不再被允許成為物，而且物根本上還決不能作為物向思想顯現(xiàn)出來了”［1］178。物之為物受到阻擋，“物之物性始終被遮蔽、被遺忘了。物之本質(zhì)從未達乎顯露，也即從未得到表達?！保?］177科學使物僅僅被表象而沒有得到表達，科學不思，使物不再被尊重為物。海德格爾在另一文中說道:

無疑，我們的思想自古以來就習慣于過于貧乏地估計物的本質(zhì)。這在西方思想的進程中導致人們把物表象為一個未知的帶有可感知特性的X。由此看來，那已經(jīng)包含在這一物的聚集著的本質(zhì)中的一切，當然都向我們顯現(xiàn)為事后被穿鑿附會地說明的配件了。［1］162

“沒有得到表達”意味著，沒有被思想經(jīng)驗，沒有在思想中呈現(xiàn)出來、達乎顯露。壺之為壺的虛空乃是壺自己的虛空，物理學的虛空與否之判斷阻止了“壺的虛空成為它自己的虛空”［1］178，忽略了壺作為器皿的容納。壺之虛空“容納什么”又“如何容納”?壺通過對“注入”(Eingieβen)的“承受和保持”(nehmend und behaltend)來容納，而“從傾注而來的承受與傾注的保持”［1］179④此處據(jù)德文略有修改。原文為“Das Nehmen von Einguβ und das Einbehalten des Gusses”，作為承受的“傾注”于作為保持的“傾注”并非同一德文詞，“作為保持的傾注”去掉了表示“進入”之意的前綴“ein-”，中譯無法作出區(qū)分，但憑此句原文有助于理解下文中“傾注”的用法以免混淆。在下文中，“【作為保持的】傾注之饋贈(das Geschenk des Gusses)”就是“那傾倒出來的”。德文見Martin Heidegger．Vortr?ge und Aufs?tze(GA7)．Frankfurt am Main:Vittorio Klostermann．2000．S．173．乃是共屬一體地由“傾倒”(Ausgieβen)決定的，“傾倒出來”就是饋贈，傾倒是“【作為保持的】傾注之饋贈”，因為倒出來就意味著饋贈，它是來自注入的饋贈。雙重的容納作用在饋贈中成其本質(zhì)，使壺成其為壺的【作為保持的】傾注之饋贈聚集于雙重容納中、聚集于傾倒中，雙重容納的聚集乃是贈品(Geschenk)［1］179⑤德文前綴“Ge-”有“聚集之義”，“贈品”(Geschenk)乃是“饋贈”(Schenken)的聚集。參見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79頁。。此時此刻，其中蘊含的本質(zhì)上的意義關系在一種非常單純的描述中展露出來，而科學認知意義上的因果聯(lián)系令人驚異地倒轉(zhuǎn)了。

在這里，壺之為壺的本質(zhì)在饋贈之贈品的聚集中顯露。如何顯露?贈品可以是飲料——水和酒。水有泉水，泉中有巖石，巖石中有渾然蟄伏的大地承受著天空的雨露，而釀酒的果實經(jīng)受大地與天空的滋養(yǎng)玉成。飲料解人之渴、提神解乏、活躍交游，時而也用于敬神獻祭、盛典歡慶。大地、天空、諸神與有死者棲留于傾注之贈品中。贈品聚集那屬于饋贈的東西:雙重容納、容納者、虛空和作為捐贈的傾倒。在贈品中被聚集起來的東西在有所居有之際讓四重整體棲留(das Geviert ereignend zu verweilen)［1］180-181⑥此段系對原文的粗略簡述。。

古德語中的“物”(thing)一詞正是命名著此種“聚集”。接下來是幾大段漫長的“海氏考據(jù)”過程，其間透著一種“來自語言的思的經(jīng)驗”的謹慎和細致入微。在此免去隨海德格爾在古語言中穿梭，僅僅關注貫穿在考據(jù)中的幾點說明:

【有一種疑心】懷疑我們現(xiàn)在所嘗試的對物之本質(zhì)的經(jīng)驗乃是基于一種詞源學游戲的隨心所欲?！居幸环N意見】認為:我們在此并不思索本質(zhì)之實情，而只是在玩弄詞典。

……但詞典極少能表達人們經(jīng)過深思而說出的這些詞語的意思?！覀兊乃枷氩⒉黄蜢`于詞源學，相反地，詞源學始終不得不去思索這些詞語作為話語未經(jīng)展開地指稱的東西的本質(zhì)實情。

在這里，關鍵的東西絕不是……語義歷史，而是某種完全不同的、迄今根本尚未得到思索的東西。

在西方形而上學的用語中，物(Ding)一詞指的是根本上以某種方式存在的某種東西，所以，“物”(Ding)這個名稱的含義的變化，就與那種對存在者的解釋的變化亦步亦趨。［1］182-184

來自種種“權(quán)威”的質(zhì)詢與追問不斷地窮追不舍，使得一種對思想的質(zhì)樸探求何其艱難，可是“追問”與“經(jīng)驗”無關，因為“思想首先是一種傾聽，是一種讓自行道說(Sichsagenlassen)，而不是追問”［6］171。“四重整體”來自“思的經(jīng)驗”，物物化(Das Ding dingt)之際居留“四重整體”，使疏遠中的四方近化(das N?hren)而保持為純一性(Einfalt)。近化即切近的本質(zhì)，切近使疏遠保持為疏遠、作為疏遠而近化，在“如此這般近化之際，切近遮蔽自身并且按其方式保持為最切近者”［1］186。作為“整體”的“四方”意味著親密的區(qū)分，互相依偎而又各自屬己，在“相互映射(Spiegel)”與“映射自身”中游戲(Spiel)運作?！暗亍⑻?、神、人”之游戲運作乃是“世界之世界化”(das Welten von Welt)［1］188?！按蟮孬@拯救，蒼天受承納，諸神期至，眾生安居”［5］161——親密區(qū)分著的四方在世界化中各自延展而又渾然一體。

以壺探物，竟然獲得如此豐富的詩性意義!海德格爾講述過一個古老的故事，那個“赫拉克利特烤火”的故事，在一個平常得毫不起眼、普通、熟悉、常見的，僅僅暴露著一種貧乏的烘爐旁，赫拉克利特因寒冷而待在爐邊烤火，這位思想家邀請來訪者進來說:“因為即使在這里諸神也在場?！保?］418-419

盛裝飲料的壺容納了世界之為世界，以壺探物所獲得的豐富意義如此厚重，此種厚重卻沒有絲毫的壓迫與思想的強制，因為“地、天、神、人”四重整體是那縈繞著物的輕柔細膩的“圓環(huán)”(Ring)，質(zhì)樸柔和而“毫不顯眼地順從于其本質(zhì)”［1］191，順從于存在經(jīng)驗的底色。如此精細的描述來自思想小心翼翼地體貼的“應合”(Entsprechen)與“護佑”(Schonen):

如果我們思物之為物，那我們就是要保護物之本質(zhì)，使之進入它由以現(xiàn)身出場的那個領域之中。

從一種思想回到另一種思想，這種返回步伐絕不只是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它決不可能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原因僅僅在于:一切態(tài)度連同它們的轉(zhuǎn)變方式，都拘執(zhí)于表象性思想的區(qū)域中。的確，這個返回步伐離開了純粹態(tài)度的區(qū)域。這個返回步伐寓于一種應合(Entsprechen)，這種應合——在世界之本質(zhì)(Weltwesen)中為這種本質(zhì)所召喚——在它自身之內(nèi)應答著世界之本質(zhì)。［1］190-191

思想轉(zhuǎn)回之回歸步伐與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無關。海德格爾早期的“形式指引”方法核心即是“純粹態(tài)度關聯(lián)本身的關系涵義”，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兩種表述的區(qū)別。似乎可以隱約地猜度到一種意味，前期海德格爾思想是一種歸根結(jié)底為主動的“被動的主動”，后期轉(zhuǎn)為“徹底的被動”。在《物》的最后部分，海德格爾說出“我們?yōu)槲镏疄槲锼賳荆覀兡耸鞘芟拗普?die Be-Dingten)⑦德文“die Be-Dingten”字面意義為“被物化者”，參見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孫周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190頁。我們已經(jīng)把一切無限制者的狂妄拋棄了”［1］190，其間深意何在?

“應合”與“護佑”意味著一種“防止……”，防止損害所保護的東西，它是積極的事情，它“發(fā)生在我們事先保留某物的本質(zhì)的時候，在我們特別地把某物隱回到它的本質(zhì)之中的時候”，它“使某物自由”［1］156?！白屪孕械勒f”(Sichsagenlassen)、“讓閃現(xiàn)”(Scheinenlassen)的魅力正在于思的“應合”與“護佑”，在物之為物的自行閃現(xiàn)中，思想在看、在聽、去應合、體貼的愛護……在德語中，lassen即“讓”意味著:讓，使，請求，允許，聽任，放棄，停止，讓……作罷，使……保持原狀，使……留在原處不動等涵義?！白尅辈皇且环N故意，不是一種可讓可不讓的意志自由，它只是一種小心翼翼的留意而已，高大偉岸而無所不能的我們，在謙遜謹慎的質(zhì)樸之“讓”中，把狂妄隱去而與世界之為世界親近起來。

三、“后記”中的意圖

在《語言的本質(zhì)》一文中，海德格爾提到“在思中即沒有方法也沒有論題”［6］169。這句話之前，海氏引用了尼采的話并加以闡釋:“我們十九世紀的標志并不是科學的勝利，而是科學的方法對于科學的勝利”，方法不是為科學服務的工具，毋寧說方法倒是使科學為它服務［6］168。簡言之，方法支配論題以證明自身。海德格爾評論道:

在今天肆虐著不知何去何從的科學的瘋狂奔跑，乃來自方法及其可能性的推動，這種推動不斷加強，愈來愈委身于技術(shù)了。方法擁有知識的一切暴力。論題乃是方法的組成部分之一。［6］169

而思中沒有方法，只有“地帶”(die Gegend)，為有待思的東西提供地帶。思已然身在地帶中經(jīng)驗著，經(jīng)驗意味著“在途中、在一條道路上去獲得某個東西”［6］168。在《物》一文所附的后記中，海德格爾回答了一位青年學生的問題:“存在之思想從何處獲得(簡言之)指引(Weisung)?”［1］192。無論如何，且不管這個“簡言之”是怎么回事，“指引”(Weisung)一詞不同于“形式指引”方法中的“指引”(Anzeige)出現(xiàn)了。在海德格爾的《什么召喚思》一文中有這樣的話:

這種簡單的指引(das Weisen)就是思想的基本特征，就是通向那個自始一直給予人去思想的東西的道路。［1］141

動詞“weisen”意為“指引道路(Weg)、指引方向(Richtung)的指引、指向”，而早期“形式指引”方法中的“指引”(Anzeige)意為“指示、顯示、標志、記號”。這一差別絕非隨意為之，“形式指引著的”探尋是方法的在先統(tǒng)領，而“指引上路去經(jīng)驗”則意味著具體直接的思想探尋的純粹性。整篇“后記”中，海德格爾在教授“青年學生”如何去思，在其中看不到一點兒方法的影子，除非牽強附會地把去思的途徑——也即“道路”強行稱作方法。那么如何去思?

“應合”(Entsprechen)不是現(xiàn)成的，它“出于長期的專心、并且在對傾聽的持續(xù)考驗中去關注所有這一切，以便聆聽一種存在之要求(Anspruch)。但是，恰恰在這里，這種應合也有可能聽錯。在這種思想中，誤入歧途的可能性極大”［1］193，這種思想無法證明自己，但也絕非任意專斷，它“維系于存在之本質(zhì)命運”，它作為一種可能的動因促使我們?nèi)ヌど稀澳欠N對已經(jīng)達乎語言的存在的全部審慎和專心”的應合之路［1］193。而“護佑”就是“留神關注”，關注那“曾在的和將來的存在之命運”，這種關注來自“長久的、不斷自我更新的審慎態(tài)度”［1］194。思想最簡單，又最困難、最危險。思想需要長期的專注和行走的練習，練習思想的“手藝”，在行家和權(quán)威之外洞察一種珍貴的簡單質(zhì)樸，并且隨時可能誤入任意專斷的歧途，它也無法提供任何憑證來證明自己，它的簡單的本質(zhì)令人“無法把它識別出來”［2］427，它是真正的危險(Gefahr)。

“思的經(jīng)驗”(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來自語言，“思的經(jīng)驗”意味著“讓自行道說”(Sichsagenlassen)與“讓閃現(xiàn)”(Scheinenlassen)，閃現(xiàn)基于道說，在語言中行進的“思的經(jīng)驗”和“走向語言之途”幾乎意味著同一事情。“道說的合適性”乃是“思想的第一規(guī)律”，一種褪去了方法的“思”在“經(jīng)驗”中讓思成其為思。

這種思想把語言聚集到簡單的道說之中。語言是存在之語言，正如云是天上的云。這種思想以它的道說把毫不顯眼的溝壟犁到語言之中。這些溝壟比農(nóng)夫緩步犁在田野里的那些溝壟還更不顯眼。［2］428

在“后記”中，海德格爾教授青年學生思的“秘訣”就是:長期專注的傾聽應合與堅持不渝的行走練習。思想以最質(zhì)樸的方式去思那最質(zhì)樸的事情。

四、質(zhì)樸的意義

從“形式指引”到“讓閃現(xiàn)”，“質(zhì)樸”的影子一直伴隨著海德格爾的思想之路?！靶问街敢狈椒ǖ膽叶炊ê途秤鲂蕴卣?，幾乎已經(jīng)把對事情本身的干擾和遮蔽降低到了“方法”的極限，可海德格爾的魔眼看到，“方法”的根底是一種主客對立的思維方式，它取得的成就和效果證明自身的權(quán)威，它的全面獲勝之表現(xiàn)即是推動著整個歐洲乃至整個世界義無反顧的全面技術(shù)化道路。這條道路已經(jīng)深埋在日常的微不足道中，我們說出“科學的”，甚至即使說“不科學的”，歸根結(jié)底是在談論一種方法，并且已經(jīng)延伸到了這樣的地步，它可以用變了形的表述方式作出價值判斷進而妄圖回答“何為最好的生活方式”問題，“民主”、“自由”、“平等”不再關注永恒的善好而只進行得失計算，同時還狂妄無度地標榜“價值中立”的優(yōu)越，這是種可笑的反諷?？墒牵鼛缀跻呀?jīng)占領了一切——現(xiàn)代性的新三位一體“科學技術(shù)—欲望功利—大眾同質(zhì)化”［4］32。

一切運轉(zhuǎn)良好。這恰恰是失去家園的(運轉(zhuǎn))，一個運轉(zhuǎn)推動另一個運轉(zhuǎn)，越來越運轉(zhuǎn)，直至脫離大地，連根拔除。［8］69

存在之思想的質(zhì)樸恰恰正在于“返回步伐”所指向的那個被遮蔽、被遺忘的領域——橫向時間中的“歷史開端”和垂直空間中的“生成之源”［4］35，前蘇格拉底哲人的“謎樣箴言”和在“詩、語言、思”中“讓自行閃現(xiàn)”、“聽自行言說”——微弱而珍貴的存在經(jīng)驗。在經(jīng)驗中，海德格爾放棄“方法”，只留著“竭盡全力地去思所思的事情”?！百|(zhì)樸”(einfach)一詞的提示即是:它作為形容詞和副詞有著各自的限定，限定著海德格爾的雙重質(zhì)樸探求，即作為事實的思想的質(zhì)樸性和作為行為的思想的質(zhì)樸性。簡言之，就是質(zhì)樸地去思質(zhì)樸的思想。

可是海德格爾的“質(zhì)樸”是不是顯得過于晦澀了?晦澀來自繁復的遮蔽，簡單是難的，“因為在這種思想中要思某種簡單的東西，故它使作為哲學而流傳下來的表象感到十分困難”［2］404，恰恰因為它太簡單了，簡單到難以想象地視若不見?；逎瞾碜哉Z言的陌生感，這對漢語讀者來說更是雙重的陌生感，它表現(xiàn)為一種突兀，甚至“存在”一詞都始終表現(xiàn)為這種突兀，難怪海德格爾總是謹慎地表述著他的“基本詞語”:“那……所命名者”，海德格爾小心翼翼地表述來自尋找與傾聽，尋找語言本身被遮蔽的更多可能性，傾聽語言自身的言說。晦澀的兩點原因渾然一體，這恰恰也是質(zhì)樸的本性之一——充滿危險，正如高速公路保障著指定的到達，而田間小路隨時可能誤入歧途。思想在質(zhì)樸的頂點之界面上艱難行進。

“質(zhì)樸之思”微弱而貧瘠，它僅僅是一種“退回”，柔和細膩得毫不顯眼:

作為應合，存在之思想是一件十分令人迷惑的事情，因此是一件十分貧乏的事情。也許說到底，思想乃是一條無可回避的道路，這條道路并不想成為拯救之路，也并不帶來任何新的智慧。這條道路充其量乃是一條田間小路(Feldweg)，一條穿過田野的道路，它不光是談論一種放棄，而且已經(jīng)放棄了，即放棄了對一種約束性的學說和一種有效的文化成就或精神行為的要求。［1］194

“技術(shù)時代的存在哲學”透出一種深深的傷感，它像一頭跳進鱷魚池中的水牛。“質(zhì)樸”僅僅意味著一種義無反顧的固守和期待。

哲學無法直接改變當今世界狀況。不僅哲學不能，而且一切人力都不能及。只還有一個神能救我們。依我之見，拯救的唯一可能性在于，愿意在思與詩中為神的顯現(xiàn)做準備，或者愿意在沉沒中為神的缺場做準備;粗略地說，我們不是“完蛋了”，而是我們沉沒時，我們瞻望著神的缺場而沉沒。［8］70

然而，固守和期待還并不意味著絕望。技術(shù)時代的“已經(jīng)”絕不就是“唯一”。海德格爾在思想中經(jīng)歷著西方哲學史，把形而上學帶至邊緣，而其經(jīng)歷繁復、探尋質(zhì)樸的存在之思在西方思想的自身根基處提供著一種出西方之格的眼光。有著質(zhì)樸源頭和技術(shù)化道路經(jīng)歷的我們，是否更懂得那“返樸歸真”的源初智慧所蘊涵著的固守與期待中微弱柔和的力量?“道恒無名，樸雖小，而天下弗敢臣”［9］。質(zhì)樸的意義也許正在于那與“知其白”相關生長著的“守其黑”［10］。

［1］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M］．孫周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2］海德格爾．路標［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3］婁林．開端之思思之開端［M］∥劉小楓，陳少明．政治生活的限度與滿足．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169．

［4］墨哲蘭．中國現(xiàn)代性思潮中的“存在”漂移?——“西學中取”的四次重述［M］∥萌萌．“古今之爭”背后的“諸神之爭”．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

［5］張志揚．語言空間［M］．福建: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

［6］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7］黑爾德．海德格爾與現(xiàn)象學原則［M］．倪梁康，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161．

［8］海德格爾．《明鏡》雜志對馬丁·海德格爾的采訪［M］∥陳春文，譯．貢特·奈斯克、埃米爾·克特琳．回答——馬丁·海德格爾說話了．江蘇: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9］高明．帛書老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397．

［10］張志揚．啟蒙:落日前的憑吊［M］∥楊國良．古典與現(xiàn)代．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55．

On The Simple Thinking of Heidegger——Text Unfolding and the Intention in The Thing

MU Qi

(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entre，Hainan University，Haikou 570228，China)

This article tries to present Heidegger’s real simple pursuit in his later ideas by reading and interpreting the text of his work，The Thing．This pursuit reflects that Heidegger abandoned his early thought，i．e．，formal indication，and replaced it with that“in thinking there is neither method nor theme”．Such simple pursuit contains two fields，“the way of thinking”and“the thing of thinking”，and the significance of which lies in that Heidegger’s thought is“the philosophy of being in technology age”．

Heidegger;The Thing;simple;bring about

B 516．54

A

1004-1710(2010)06-0047-06

2010-01-12

牟琦(1985-)，男，吉林德惠人，海南大學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社會倫理思想研究所2007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德國哲學研究。

［責任編輯:王 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