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偉韜
(河南理工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白居易詩學思想的儒家經(jīng)典來源
肖偉韜
(河南理工大學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南 焦作 454000)
唐代詩人的創(chuàng)作實績與詩學理論的建樹不相稱已成學界共識,但白居易卻是個例外,他不僅是卓有成就的詩壇巨匠,對詩學理論的闡發(fā)亦具有相當?shù)目偨Y(jié)性,而且是研究唐代詩學、乃至整個中國古典詩學無法繞過的一環(huán);因此,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研究,也就成了白居易研究的熱點問題之一。但以往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研究往往是觀乎其內(nèi),而無超乎其外,沒有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源頭進行有效的探索,所以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研究盡管場面熱鬧,卻終隔一層,總有說不圓的地方。為彌補這一缺陷,我們擬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儒家經(jīng)典來源作一追溯,考鏡源流,以對白居易的詩學思想有一個客觀公正的理解。
白居易;詩學思想;儒家經(jīng)典
在唐代詩學理論不健全的背景下,白居易“詩文干政”詩學思想的閃亮登場,吸引了后人許多目光,成為白居易研究乃至整個唐代詩學理論、文學批評研究中的突出熱點問題,并且是眾說紛紜,各執(zhí)一詞。但也有某些共性,即探討者一般認為,白居易的詩學觀點僅僅是繼承了漢儒論詩的傳統(tǒng),把詩歌當成美刺興比、政治教化的工具而已。并且,對白居易這一詩學思想的態(tài)度,不論是褒揚肯定,還是貶抑否定,基本上都集中在這一點反復論說,并未把視域稍稍放寬,去橫看側(cè)看,全方位觀察。當然,最終的結(jié)果也就只能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了。實際上,只要我們跳出問題本身,觀乎其內(nèi),又超乎其外,對白居易詩學思想形成的根本動因、起始本末作一考索,我們便會更加接近白居易論詩的原意。
白居易“世敦儒業(yè)”(《舊唐書·白居易傳》)、“仆本儒家子,待詔金馬門”(《郡中春宴因贈諸客》)的身份歸屬感,“常痛詩道崩壞”、“欲扶起之”(《與元九書》)的詩學使命感,使得他的詩學思想源于儒家論詩尤其是漢儒論詩的傳統(tǒng)。當然,這樣的評判只是印象式的評判,要想更加具體地了解白居易詩學思想與儒家詩學傳統(tǒng)的關(guān)系,我們還得從白居易與中唐科舉隆盛,以及伴隨科舉隆盛而崇經(jīng)復古思潮抬頭的時代風氣說起。白居易生活的中唐社會也正是科舉隆盛的時代,誠如陳寅恪指出:“唐代科舉之盛,肇始于高宗之時,成于玄宗之代,而極于德宗之世?!盵1]白居易就是在這樣的時代風習下,于唐德宗、唐順宗、唐憲宗三朝取得“連登三第”的殊榮。眾所周知,唐代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基本上是以儒家經(jīng)典及相應(yīng)注解為基本范疇,這從當時國子監(jiān)所使用的規(guī)定教材就可以看出。據(jù)《唐六典》載:“凡教授之經(jīng),以《周易》、《尚書》、《周禮》、《儀禮》、《禮記》、《毛詩》、《春秋》、《左氏傳》、《公羊傳》、《谷梁傳》各為一經(jīng);《孝經(jīng)》、《論語》、《老子》,學者兼習之?!鼻腋阶⒃疲骸爸T教授正業(yè):《周易》,鄭玄、王弼注;《尚書》,孔安國、鄭玄注;《三禮》、《毛詩》,鄭玄注;《左傳》,服虔、杜預注;《公羊》,何休注;《谷梁》,范寧注;《論語》,鄭玄、何晏注;《孝經(jīng)》、《老子》,并開元御注。舊令:《孝經(jīng)》,孔安國、鄭玄注;《老子》,河上公注;其《禮記》、《左傳》為大經(jīng),《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jīng);《周易》、《尚書》、《公羊》、《谷梁》為小經(jīng)?!盵2]科舉考試這根指揮大棒,無疑對當時整個社會風氣的導向有著直接的影響,使得大凡想通過科舉考試晉身仕途的士子都深受影響,白居易當然也不例外。對白居易而言,我們通過他為應(yīng)付科舉考試而創(chuàng)作的詩、賦、策、判的考察可以推知,白居易在參加科舉考試的過程中,主要研習的是上述所提到的“大經(jīng)”中的《禮記》、“中經(jīng)”中的《毛詩》、“小經(jīng)”中的《周易》,以及《孝經(jīng)》、《論語》、《老子》、《莊子》等,而最早給白居易提供表達和反思能量的正也是這些儒家經(jīng)典。
關(guān)于這一判斷,我們可以通過為白居易的仕宦人生奠定基礎(chǔ)的禮部、吏部試的相關(guān)考試內(nèi)容來作進一步的論證。盡管唐代科舉考試名目繁多,但科舉考試的基本手段無非是詩賦取士與策判取士兩種。無論是詩賦取士,還是策判取士,它們的基本標準,都是要求應(yīng)試者對儒家經(jīng)典要有通透的理解和準確的把握,如此才有可能使其在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而以后觀前,我們通過對白居易禮部、吏部試考試內(nèi)容的仔細剖析,以及對為應(yīng)付這些考試而作的《策林》、《百道判》等相關(guān)作品的思想義理和精神意蘊來看,《禮記》、《詩經(jīng)》在白居易應(yīng)科舉考試的過程中,都擔當了重要的角色,甚至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因此,要想理解白居易儒家詩學思想形成的真正動因,就必須從白居易與《詩經(jīng)》、《禮記》這兩部儒家經(jīng)典的關(guān)系來加以考察。為了更加明確這一判斷,我們可以通過對白居易參加科舉考試的詩、賦創(chuàng)作來進行具體的分析。
首先,是貞元十五年(799年)的宣州鄉(xiāng)試。鄉(xiāng)試賦題為《射中正鵠賦》,而“射中正鵠”出自儒家經(jīng)典《禮記·射義》。其全篇所講的是“射禮、射義”,所謂“禮”便是指禮樂,規(guī)定“有德行者然后習禮樂”,核心觀點是“觀德行,取士之‘義’”(《禮記注疏·射義》)??梢姡瑸橘x的作者首先必須知道作為題材的詞是出自《禮記·射義》。同時,還要明白《禮記·射義》的基本宗旨和核心觀點,并以之為基礎(chǔ)構(gòu)思出全篇的主旨,然后再引用儒家經(jīng)典來進行論證,并標明自己的見解。這種考試不單是要求應(yīng)試者要有深廣的儒學知識,而且還要有高超的文字修辭能力。也就是說,對傳統(tǒng)典籍的領(lǐng)悟能力和自己的創(chuàng)造能力都要受到考察。白居易此賦一出,即深受主考官崔衍器重,并為其所貢,往長安應(yīng)進士試。接著,白居易于次年即唐德宗貞元十六年(800年),應(yīng)試于中書侍郎高郢門下。高郢是當時宣稱以基于“經(jīng)藝”即基于儒家經(jīng)典的創(chuàng)造能力來選拔人才的一位正直清廉的官員,這對出身貧寒、以儒家經(jīng)藝和文辭見長的白居易來說,無疑是天賜良機。省試的內(nèi)容為《性習相近遠賦》,應(yīng)考者必須在理解《論語·陽貨》里孔子所說的“性相近習相遠”的基礎(chǔ)上,把有關(guān)“性”和“習”的各種儒家經(jīng)典都綜合在一起。白居易將此賦連同《玉水記流方詩》、《策五道》一并上第,這為他科舉仕途上的進一步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
其次,是唐德宗貞元十八年(802年)在吏部侍郎鄭珣瑜手下應(yīng)書判拔萃科。書判拔萃科考的是高度的行政判斷能力,其中的一道考題要求對下述問題提出見解:“太學博士教胄子毀方瓦合,司業(yè)以非訓導之本,不許?!?《得太學博士教胄子毀方瓦合司業(yè)以非訓導之本不許》)“毀方而瓦合”,本來是《禮記·儒行》所記載的孔子的話。從鄭玄注“去己之大圭角,下與眾小合也,必瓦合者,亦君子為道不遠人”[3]可知,“毀方瓦合”是不自立異,以與眾人相合的意思。在太學里,博士官要求在這里學習的人應(yīng)該這樣做,但作為副職的司業(yè)認為這不是訓導的原則,所以沒有必要這樣做。如何判斷二者的意見,是要士子們見仁見智的。白居易按照鄭玄注的意向來進行解釋,同時也考慮到了司業(yè)的發(fā)言,在鄭重而精煉的文體中,從儒家的立場出發(fā)下了明確的判斷。其實,白居易在當初有志于書判科的時候,就過去的行政紛爭,或有可能產(chǎn)生的問題,就預先選擇了近百件的案例作準備,這便是現(xiàn)存下來的《白居易集》中的百道判。所以,白居易對這類考題駕輕就熟,不存在任何困難,也自在情理之中了。
明確了白居易早年應(yīng)舉的基本情況,我們也就可以進一步考察為什么白居易早年為政之初就響亮地標舉“詩文干政”詩學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與深層原因。正是因為科舉考試所形成的崇經(jīng)復古的時代風習,安史之亂導致唐代天崩地坼的政治格局而隨之經(jīng)世致用之學的興起,加上白居易“世敦儒業(yè)”的家庭背景,以及自己在科舉考試中“連登三第”的高峰體驗,使得他在闡發(fā)自己的詩學思想時,本能地向儒家禮樂詩學傳統(tǒng)靠攏也就自在情理之中了。對文化史稍有了解的人都清楚,儒家經(jīng)典中對詩學思想表達的最為集中的無疑是《詩經(jīng)》、《禮記》及其相關(guān)注疏。我們可以一言以蔽之,白居易詩文干政詩學思想的形成,首先是其直接繼承了《詩經(jīng)》“風雅”精神、“美刺興比”的創(chuàng)作手法;其次是接受了《禮記·樂記》“音與政通”、“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的創(chuàng)作原則。但具體到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影響時,《詩經(jīng)》、《禮記》對其詩學思想的影響卻有明有暗,有直接有間接;有讓人一看便知,也有讓人忽略的區(qū)別。概要而言,《詩經(jīng)》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影響直接而明顯,而《禮記》尤其是《禮記·樂記》中“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的創(chuàng)作原則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影響則隱約而概括。為便于論述,我們分別言之。
(1)就《詩經(jīng)》來說,它對白居易詩學的影響是多方面、立體的。白居易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論是藝術(shù)技巧、思想內(nèi)容,還是《詩經(jīng)》所蘊含的詩學思想,都在形式和精神上大得其真髓,并創(chuàng)作了不少優(yōu)秀的篇章。如一向為人稱頌的新樂府詩就是其代表。當代學者查屏球在分析這組新樂府詩歌時說:“白氏《新樂府》在總體結(jié)構(gòu)的安排與風格上,也有仿擬《詩經(jīng)》的特點。詩共五十首,前四首是對唐代創(chuàng)業(yè)以來的歷史作了敘述,著重贊頌唐太宗的功業(yè),類似《詩經(jīng)》的頌。接下五首專敘唐玄宗朝事,既贊美玄宗的開元之治,又批判了其天寶年間政治的混亂,這如同《大雅》。自下十一首專敘唐德宗朝事,批評德宗政治之非,揭示唐代政治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與沉痛的歷史教訓,這又如同《小雅》。后三十首除了幾首而外(前二首是歌頌憲宗,后二首是提出以新樂府為主的創(chuàng)作主張),主要內(nèi)容則是對當時的政治提出問題并加以批判評論,又如同《國風》?!蓖瑫r,他還指出:“對詩人而言,這些形式并不是主要的,其關(guān)鍵是取‘諷興當時之事’與‘引古以諷’的精神?!盵4]
當然,《詩經(jīng)》對白居易詩學思想的影響絕對不僅僅是《詩經(jīng)》本身,而且后人對《詩經(jīng)》的解讀與闡釋也構(gòu)成了對白居易影響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如孔子就已經(jīng)指出《詩經(jīng)》具有修身與教化功能:“《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但在孔門詩教中,它主要的還是辭令外交,這在《論語·子路》中就有很好的表達:“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到了漢代,漢儒對孔門詩教的政教功能作了極端化的強調(diào),《詩經(jīng)》純粹成了“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5]的政教工具,這是漢儒論詩的重點之所在。針對漢儒這種極端政治功利的詩學思想,清代程廷祚甚至認為:“漢儒論詩,不過美、刺兩端?!盵6]而對“美”、“刺”的考察,劉文忠是把它放置在“正風”、“正雅”與“變風”、“變雅”這樣一個大的詩學背景下加以進行的,認為對“正風”、“正雅”來說,風即“風化”,是在上者以風化下,是宣諭天子或諸侯的“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就詩歌的“美刺”兩端來說,“正風”、“正雅”是“頌美”,而不含下諷刺上的問題?!俄灐肪透槐卣f了,它本來是“頌美盛德”的,根本就不含諷刺。而“變風”、“變雅”,據(jù)《詩大序》說,是針對“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作的??梢姡鼈兪撬ナ蓝Y崩樂壞、天子諸侯失政、風衰俗怨的產(chǎn)物,是詩人“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風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因此它們與生就具有諷刺和吟詠性情的特點。據(jù)《史記·周本紀》記載:“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逼浜?,這樣的諷刺之作不絕于縷,如刺周幽王的《十月之交》,刺周厲王的《民勞》、《板》、《蕩》等,都是典型的“變雅”。由此可見,“正變”與“美刺”是緊緊的聯(lián)在一起的。
但是,劉文忠在具體論述到白居易詩學觀時,卻說:“他只注重詩歌的教化諷喻作用,不顧詩歌的娛悅作用與美學特征,緊緊抱著風雅比興不放,把諷刺看得高于一切,白居易的失足點在于此?!辈贿^,他又提出了另一面:“白居易把‘變風’、‘變雅’刺王政之失的刺詩,目為‘正聲’,又突破了‘溫柔敦厚’的詩教,把諷喻詩提高到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高度,這是他的獨特貢獻。”[7]劉文忠的觀點無疑給人以啟發(fā)性,但他過于偏執(zhí)兩端,似乎并不完全符合白居易論詩的原意,如白居易作于元和元年(806年)的《策林·六十九·采詩·以補察時政》就說:“臣聞:圣王酌人之言,補已之過,所以立理本,導化源也。將在乎選觀風之使,建采詩之官。俾乎歌詠之聲,諷刺之興,日采于下,歲獻于上者也。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然后興于嗟嘆,發(fā)于吟詠,而形于歌詩矣。故聞《蓼蕭》之篇,則知澤及四海也。聞《禾黍》之詠,則知時和歲豐也。聞《北風》之詩,則知威虐及人也。聞《碩鼠》之刺,則知重斂于下也。聞‘廣袖髙髻’之謠,則知風俗之奢蕩也。聞‘誰其獲者婦與姑之言’,則知征役之廢業(yè)也。故國風之盛衰,由斯而見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聞也;人情之哀樂,由斯而知也。”白居易在元和三年(808年)為府試官試《進士策問五道》中的第三道也有類似的表述。這些策論,都標明白居易在論述《詩經(jīng)》時,都是“正風”、“正雅”與“變風”、“變雅”同時并舉的,并沒有厚此薄彼。而作于元和五年(810年)春的《和答詩十首序》又云:“五年春,微之從東臺來……奉新詩一軸,致于執(zhí)事,凡二十章,率有比興,淫文艷韻,無一字焉。意者欲足下在途諷讀,且以遣日時,銷憂懣,又有以張直氣而扶壯心也……抑又不知足下是行也,天將屈足下之道,激足下之心,使感時發(fā)憤而臻于此耶?若兩不然者,何立意措辭,與足下前時詩如此之相遠也?”可見,即便是創(chuàng)作諷諭詩最為集中的時期,白居易的詩學觀也并不僅僅在“教化諷喻”、“緊緊抱著風雅比興不放,把諷刺看得高于一切”。由此來看,白居易對《詩經(jīng)》的接受是多方面、全方位的,不能狹義地僅以漢儒論詩的思想來全面理解白居易的詩學思想。
但是,白居易對《詩大序》以來所標舉的“美刺興比”之詩學思想的重新定位,則正是受漢儒詩學觀念深刻影響的結(jié)果,并在一定程度上光大了漢儒論詩的傳統(tǒng)。對于白居易《與元九書》中“美刺興比”這個術(shù)語,梅運生認為它是用以概括白居易諷諭詩基本精神的一個新術(shù)語,并引白居易“自拾遺來,凡所遇所感,關(guān)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的觀點來論證。同時,他又引用明代詩評家鄧元錫《函史》所言“白太傅《秦中吟》、《新樂府》之作,風時賦事,美刺興比,欲盡備乎六詩之義”以佐證。接著說,“美刺興比”實際上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即“美刺”和“興比”,前者從詩歌的政治傾向而言,屬于作品思想內(nèi)容的范疇;后者則從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而言,屬于藝術(shù)技巧的問題。然后進一步推論說,在白居易詩論的詞典里,“美刺興比”、“興比”、“風雅比興”和“六義”都是一個意思,都是指詩的諷諭意義。這種諷諭作用,最簡明的概括,就是“美刺”二字。關(guān)于“美刺”的具體含意,則認同皮日休所解:“詩之美也,聞之足以觀乎功;詩之刺也,聞之足以戒乎政。”(《皮子文藪·正樂府序》),梅運生最后指出,“美刺興比”其實就是“美刺”,其所以在“美刺”之后,加上“興比”二字,只不過為了借用“六義”中的兩個字,賦予了特定的含義;把“六義”和“美刺”結(jié)合在一起,以便在復古的口號下,進行詩歌內(nèi)容上的革新而已[8]。應(yīng)該說,這種理解基本上合乎白居易的原義,但如果結(jié)合劉文忠的相關(guān)論述,兼顧我們的闡述,會更加有利于把握白居易所用這一術(shù)語的精神意蘊。
正是基于以上認識,白居易在寫給好友元稹的具有反思和調(diào)適意義的書信《與元九書》里,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總則進行了如此申述:“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jīng)》首之。就《六經(jīng)》言,《詩》又首之?!庇诖?,白居易用層層遞進的手法,把《詩經(jīng)》的地位推上了無以復加的高度。應(yīng)該說,這是白居易自覺承認接受《詩經(jīng)》影響最為直接有力的證據(jù)。而白居易主動接受《詩經(jīng)》影響所取得的效果,則如陳寅恪所指出的那樣:“質(zhì)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詩經(jīng),誠韓昌黎所謂‘作唐一經(jīng)’者。不過昌黎志在春秋,而樂天體擬三百。韓書未成,而白詩特就耳?!盵1]
(2)白居易“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新樂府·序》)的詩學觀。批評者一般只局限于其與《詩經(jīng)》尤其是漢儒論詩之關(guān)系的探討,但我們把視域稍微放寬一點就可看出,白居易這一觀點的提出,實際上是直接從《禮記·樂記》中脫胎而來的。據(jù)《禮記·樂記》記載:“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征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懘之音矣。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民怨。征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迭相陵,謂之慢;如此,則國之滅亡無日矣。”不僅從字句的借用來看,還是考之于“詩文干政”的詩學理念,白居易受《禮記·樂記》這類思想的影響都是明顯的。
《禮記·樂記》對白居易詩學觀的影響,還更加直接地表現(xiàn)在白居易對《禮記·樂記》“音與政通”詩學思想的完全吸收,如《序洛詩》云:“予嘗云:治世之音安以樂,閑居之詩泰以適。茍非理世,安得閑居?……亦欲知皇唐太和歲有理世安樂之音。集而序之,以俟夫采詩者。”《策林第六十四·復樂古器古曲》則闡述的更加明確:“臣聞:樂者本于聲,聲者發(fā)于情,情者系于政。蓋政和則情和,情和則聲和,而安樂之音由是作焉;政失則情失,情失則聲失,而哀淫之音由是作焉。斯所謂聲音之道,與政通矣?!边@與《禮記·樂記》“鄭衛(wèi)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有明顯的相通之處。
綜上,理清了白居易詩學思想的源流始末,我們也就能夠更加客觀公正地評價白居易詩學思想在中國古典文學批評史中的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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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玉東]
TheConfucianistClassicsOriginofBaiJuyi’sPoeticsThought
XIAOWei-tao
(SchoolofMediaamp;Literature,HenanPolytechnicUniversity,Jiaozuo454000,Henan,China)
It is commonly agreed that poem theory development in Tang Dynasty is far less significant compared to the massive production of poem of the same time. Bai JuYi, however, was not only a great poet, but also developed poem theory of that time significantly. He is thus an inevitable character to study the poem theory in Tang Dynasty, and even for the overall poem development of in ancient China. Previous work, however, mainly focused on Bai's poems themselves, while largely ignored the source of his poem theory. Thus, previous study may look flourishing but are superficial indeed and are not self-sound. In this paper, we aimed to study the source of Bai’s poem theory, thus to better understand his theory itself.
Bai Juyi; Poetics thought; Book of Rites; Book of Songs
2010-01-23
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08BWX004)。
肖偉韜(1977-),男,湖南邵陽人,博士,講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E-mail:xiaoweitao2000@yahoo.com.cn
I06
A
1673-9779(2010)02-018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