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訟”考

姜 守 誠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哲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冢訟”考

姜 守 誠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哲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732）

“冢訟”是漢魏六朝時期十分盛行的一種觀念，它體現(xiàn)了世人的喪葬禮俗和宗教禁忌。借助傳世文獻(xiàn)和出土材料，我們可以考證“冢訟”觀念的涵義、類型及與其他相關(guān)用語的細(xì)微差別，藉此闡釋和分析古人眼中引發(fā)“冢訟”的原因：有承負(fù)先祖罪孽而遭冥界仇家尋仇的，有生人不修家事或祭祀不勤而招致先祖不滿施予警示的，或先祖“以小代大”尋求代過替身的，也有因墓地風(fēng)水犯忌而招致禍患的。鑒于上述“冢訟”之危害，道教典籍和傳世文獻(xiàn)分別記載了禳除“冢訟”和劾治“家鬼”的幾種措施和方法：“上章”、“請官”、服術(shù)酒、沐浴、“?！彬?qū)夢魘、行“解除”術(shù)、畫瓦書符、“打家先”等。這些充分體現(xiàn)了古人面對瘟疫肆虐下的無奈和無助，轉(zhuǎn)而尋求一種心靈上的慰藉和安寧。

“冢訟”；漢魏六朝；道教；《赤松子章歷》；《真誥》

“冢訟”是六朝道門十分重視的獨(dú)特觀念。道人羽流一直以來持有一種看法：家族中人的禍福、興衰、疾病均系由冢訟引起，誠如《登真隱訣》卷下“請官”條中載陶弘景小字注云：“人家衰禍厄病，皆由冢訟。”[1](第6冊，P621)檢閱六朝道經(jīng)，“冢訟”之說屢有載錄。據(jù)《赤松子章歷》卷四《謝五墓章》載：“謹(jǐn)按文書，今據(jù)鄉(xiāng)貫?zāi)吃疲裨履橙?，染疾，進(jìn)退不差，恐不存生。某家三曾五祖、七世父母已來，生時積罪，招延殃釁釁?；蜈Ｄ怪?，有訴訟之害，嗔怨天地，致使亡人不安，擾動生人。……仰憑大道，求乞章奏，解謝先亡，安穩(wěn)冢墓，從生及死，千罪萬過,并乞消除。輒承口辭，為伏地拜章一通，上聞天曹，愿垂省察，原赦先世及新亡，并久遠(yuǎn)及新舊墳?zāi)顾钢湓{冤氣者，悉為斷絕，即求差愈，先亡安穩(wěn)，冢墓清寧?！盵1](第11冊，P204）又，卷五《又大冢訟章》“又請祐護(hù)將軍吏兵太玄真符攝解冢墓殃注逮之鬼，并陰害加符告下某家”句下小字注曰：“各用本音姓：角姓，冢訟交通所屬勾芒之神；徵姓，冢訟交通所屬祝融之神；商姓，冢訟交通所屬蓐收之神；羽姓，冢訟交通所屬玄冥之神；宮姓，冢訟交通所屬勾陳之神也?！盵1](第11冊，P221）這里列舉出五音姓所屬之冢訟神，即勾芒、祝融、蓐收、玄冥、勾陳。①秦漢以降，古人業(yè)已形成“五音相宅”的說法。所謂“五音相宅”，就是據(jù)宅主（陰宅和陽宅）的姓氏發(fā)音，判斷應(yīng)屬于五大音律（宮、商、角、征、羽）中的哪一種，以此定出五行（木火土金水）屬性，進(jìn)而與陰陽宅之方位屬性相比較，推斷其吉兇。古人辨別五音，即以舌為徵、齒為商、牙為角、喉為宮、唇為羽。舉例而言，若宅主姓氏發(fā)音在舌，則為徵姓。其余則依此類推。

一、概念分析及語辭舉例

（一）道教文獻(xiàn)中所見“冥訟”、“冢訟”概念及內(nèi)涵之差異

“冥訟”概念具體說來包含幾點(diǎn)內(nèi)涵：一、含冤亡魂對在世仇人的索命；二、控訴對象均為現(xiàn)世的生人；三、冤魂在世時與被討命者有直接或密切的關(guān)系；四、冤魂訟于天帝或冥府神祇。簡言之，“冥訟”意在講究善惡報應(yīng)。

“冢訟”與“冥訟”的含義相近，細(xì)究其義亦存差別：“冢訟”的雙方雖多系同一宗族，然并不一定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譬如二者有數(shù)代之隔），亦或無冤恨之情狀。換言之，“冢訟”發(fā)生并非專由雙方積怨引起，其禍或源自墓地風(fēng)水、鬼求“代死”等（詳見下文）。據(jù)《赤松子章歷》卷五《大冢訟章》云：“若下宮故氣，假讬形影，導(dǎo)從鬼兵，驅(qū)逼先亡，傷注之鬼，去來家門，迫脅生人，拘錄魂魄，致為疾病者，一依鬼律收治，皆令消滅?！盵1]（第11冊，P218）又，《金鎖流珠引》（卷二五）云：“為鬼入人宅，妄求生人魂魄代死，遂作注祟，祟家中生人……”前引二處經(jīng)文中談到的鬼“迫脅生人拘錄魂魄”和“妄求生人魂魄代死”等行為即屬“冢訟”范疇?！杜喙砺伞罚ň砹┥踔两榻B了“冢訟”之鬼的名字——“冢訟鬼名害知。”[1]（第18冊，P251）

（二）東漢鎮(zhèn)墓文中所見“冢訟”舉例

顧名思義，“冢訟”多涉及先亡之墓地、墳葬，故《太上玄靈北斗本命延生經(jīng)注》（卷中）詮釋“冢訟征呼，先亡復(fù)連”句時云：“冢者，先亡墳?zāi)梗徽骱粽?，因陰司考誦乃追及生人；復(fù)連者，先亡傳尸連累生人。”[1]（第17冊，P74～75）鑒于此，大量出土的東漢鎮(zhèn)墓文中頻見斷除冢訟、“安穩(wěn)冢墓”字樣，茲舉三例以證之。

其一：日人中村不折氏舊藏東漢靈帝熙平四年（175）胥文臺鎮(zhèn)墓文：“今胥氏家生人子孫，富貴豪疆（強(qiáng)），訾（資）財千億，子孫番（繁）息。謹(jǐn)奉金銀，□深以謝。墓書封鎮(zhèn)到枚□□胥氏家冢中，三曾五祖、皇□父母，離丘別墓。后葬之歹羊 ，無令伐作，各安其所，曠（壙）戶以（已）閉，累君后世，令無死喪。”[2](P193～278)

其二：1957年出土于西安的漢初平四年王氏朱書陶瓶解除文：“初平四年十二月己卯朔十八日丙申直危，天帝使者謹(jǐn)為王氏之家后死黃母，當(dāng)歸舊閱。……王氏冢中先人，無驚無恐，安隱（穩(wěn)）如故，令后曾（增）財益口，千秋萬歲，無有央（殃）咎?！盵3](P95)

其三：1972年出土于靈寶縣張灣的楊氏鎮(zhèn)墓文：“天帝使者謹(jǐn)為楊氏之家鎮(zhèn)安隱冢墓，謹(jǐn)以鉛人金玉為死者解適、生人除罪 （過）。瓶到之后，令母人為安，宗君自食地下租，歲二千萬。令后世子子孫孫士宦，位至公侯，富貴，將相不絕。”[4](P80)

上述三例均為某家族成員死后入葬舊塋，恐驚擾墓中先人，祈求“冢中先人，無警無恐，安隱（穩(wěn)）如故”。漢晉時人在下葬前通常會先行法術(shù)禳墓，其意就是為了避免墓地中先亡、后死者出現(xiàn)紛爭。

（三）《真誥》中“冢訟”及別稱

“冢訟”一辭在《真誥》中亦多次出現(xiàn)，經(jīng)檢索凡計有九見（其中，本文六次、注釋中三次），依次如下：

（1）卷七《甄命授》：“六月十六日夜，小君授書此”句下有小字注云：“此令楊君為長史家攝遏冢訟也?！盵1](第20冊，P528）

（2）卷七《甄命授》：“銀叉三枚”句下小字注云：“酬鬼帥深衛(wèi)，近防護(hù)疾者，招魂安神，使冢訟不行，有殊功。”[1](第20冊，P528)

（3）卷七《甄命授》：“八月六日中……故宜力上《風(fēng)注冢訟章》于卻氣毒之來往也。三過如此，考者匿矣?！盵1](第20冊，P529)

（4）卷七《甄命授》：“人家有疾病死喪衰厄，光恠夢悟，錢財滅耗，可以禳厭。唯應(yīng)分解冢訟、墓注為急，不能解釋，禍方未已。”[1](第20冊，P531～532)

（5）卷八《甄命授》：“冢訟尤甚，恐亦未已?！?/p>

[1](第20冊，P535)

（6）卷八《甄命授》：“若服術(shù)酒，可未便恭命也。高耆亦可服術(shù)，其家冢訟，亦為紛紛，術(shù)遏鬼炁，故必?zé)o他耳?！盵1](第20冊，P535)

（7）卷十《協(xié)昌期》：“墓之東北為徵絕命，西北為九戹，此皆冢訟之兇地?！盵1](第20冊，P549)

（8）卷十《協(xié)昌期》：“今當(dāng)為攝制冢注之氣。爾既小佳，亦可上冢訟章，我當(dāng)為關(guān)奏之也，于是注氣絕矣?！盵1](第20冊，P 549)

（9）卷十《協(xié)昌期》：“右保命言”句下小字注云：“《冢訟章》不見有異本?！盵1](第20冊，P550)

此外，《真誥》所見“冢訟”之別稱：“鬼訟”、“鬼注”、“冢注”。

1、“鬼訟”

《真誥》卷八《甄命授》：“高齡之無德久矣，鬼訟之紛錯積矣?！盵1](第20冊，P534)

《真誥》卷十《協(xié)昌期》：“我佩上法，受教太玄。長生久視，神飛體仙，冢墓永安，鬼訟塞姦?！盵1](第20冊，P549)

2、“鬼注”

《真誥》卷七《甄命授》：“此年六月，憂長史不佳，非重疾也。今年許家鬼注小起，雖爾無可苦，保命及范中候已為申陳之?！盵1](第20冊，P531)

《真誥》卷十《協(xié)昌期》：“太上天丁，龍虎曜威。斬鬼不祥，風(fēng)邪即摧?？甲⒛湓A，百毒隱非。”[1](第20冊，P549)

《真誥》卷十七《握真輔》：“承欲章書自陳，亦足以斷注鬼之害也。”[1](第20冊，P594)

3、“冢注”

《真誥》卷十《協(xié)昌期》附陶弘景注曰：“長史極多惡夢，恒有冢注炁。”[1](第20冊，P549)

《真誥》卷十《協(xié)昌期》：“夫風(fēng)考之行也，皆因衰氣之間隙耳。體有虧縮，故病來侵之也。若今差愈，誠能省周旋之役者，必風(fēng)疴除也。今當(dāng)為攝制冢注之氣。爾既小佳，亦可上《冢訟章》，我當(dāng)為關(guān)奏之也，于是注氣絕矣?！盵1](第20冊，P549)

上述引文分別從不同角度闡述了“冢訟”的涵義、類型及其對生人的危害。但無論何種“冢訟”均會對后人帶來不幸和懲罰，故人們通常對此嚴(yán)加警惕和防范。

二、“冢訟”之緣由——八十一訟

那么，引發(fā)“冢訟”現(xiàn)象的根源是什么？《赤松子章歷》卷五《又大冢訟章》有載：

恐某家七祖己來，過去既徃，今于三官九府之中，或有溺死之訟，燒死之訟，傷死之訟，絞死之訟，囚死之訟，填迮死之訟，墮墜死之訟，踠蹴死之訟，打撲死之訟，毒藥死之訟，毒蟲死之訟，產(chǎn)乳死之訟，饑餓死之訟，寒凍死之訟，熱渴死之訟，魔忤死之訟，瘟疫死之訟，中惡死之訟，霍亂死之訟，癰疽死之訟，腫注死之訟死之訟，千疹百病以致于死、皆各興訟。又有老死之訟，少死之訟，孤死之訟，獨(dú)死之訟，鰥死之訟，寡死之訟，客死之訟，寄死之訟，裸死之訟，暴露死之訟，無棺槨死之訟，有棺無槨之訟，棺槨穿敗之訟，尸體不埋之訟，骸骨不全之訟，鳥獸殘啄之訟，火燒骨之訟，水潰骨之訟，車馬踐轢之訟，掘鑿污泥之訟，已葬之訟，未葬之訟，葬非本墓之訟，葬犯禁忌之訟，葬不安穩(wěn)之訟，葬高下東西南北之訟，祖曾、父母、妻妾、娣姒、中外兒孫、兄弟姊妹、伯叔姑姪更互相訟，育子不養(yǎng)之訟，有兒不舉、沒為奴牌之訟，同姓之訟，異姓之訟，無宅之訟，無后之訟，憤慨之訟，責(zé)怒之訟，悲傷之訟，奄忽之訟。又生時與人有寵愛之訟，有讎怨之訟，有爭訴之訟，有殺活之訟，有枉濫之訟，及死后受詰對之訟，有慚負(fù)之訟，有違約之訟，有咒詛之訟，受考罰之訟，受徒系之訟，受謫役之訟，受二十四獄罪報之訟，受惡因緣牽引之訟。次求恩赦之訟，求還家之訟，求人代之訟，求廻逭之訟。[1](第11冊，P219～220)

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引文所述總計七十八條“冢訟”，然經(jīng)文卻言“大略雖合八十一訟”[1](第11冊，P220)。據(jù)隨后的詮釋性文字可知，上述引文中“絞死之訟”后遺漏“獄死之訟”；“囚死之訟”后遺漏“徒配系死之訟”；“填迮之訟”后遺漏“兵死之訟”；“毒藥死之訟”后遺漏“虎狼死之訟”[1](第11冊，P220)。此外，前引“育子不養(yǎng)之訟,有兒不舉、沒為奴牌之訟”雖拆分為二，實為一條①《赤松子章歷》卷五〈又大冢訟章〉前引文之后的逐條解釋中僅見“育子不養(yǎng)之訟”，而無“有兒不舉、沒為奴牌之訟”字樣。。如此，道書所言確為八十一條。②《太上玄靈北斗本命延生經(jīng)注》卷中亦云：“夫冢訟之事非一，而有多端，令人千災(zāi)百禍，子孫絕滅，所為不成，皆冢訟之由也，大小冢訟八十一條。”（《道藏》第17冊，第75頁）這八十一條“冢訟”，可大抵歸納為如下幾類：

第一、橫死之訟凡計20種

古人十分忌諱非自然死亡（橫死、暴死），認(rèn)為其冤煞甚烈、極易引發(fā)“冢訟”。前述諸“冢訟”中屬此類者計有：溺死之訟、燒死之訟、傷死之訟、絞死之訟、獄死之訟、囚死之訟、徒配系死之訟、填迮死之訟、兵死之訟、墮墜死之訟、踠蹴死之訟、打撲死之訟、毒藥死之訟、虎狼死之訟、毒蟲死之訟、產(chǎn)乳死之訟、饑餓死之訟、寒凍死之訟、熱渴死之訟、魔忤死之訟。

第二、病死之訟凡計7種

患病（尤指惡性或傳染性疾?。┒?，亦屬非自然死亡之列。前述“冢訟”中屬于此類者分別是：瘟疫死之訟、中惡死之訟、霍亂死之訟、癰疽死之訟、腫注死之訟、癥疒休死之訟、千疹百病以致于死皆各興訟。

第三、死狀異常之訟凡計10種

亡人境遇之凄慘、異常亦是造成“冢訟”的緣由，此類計有：老死之訟、少死之訟、孤死之訟、獨(dú)死之訟、鰥死之訟、寡死之訟、客死之訟、寄死之訟、裸死之訟、暴露死之訟。

第四、葬不合制及骸骨被驚擾之訟凡計13種

古人奉行葬有定制、且下葬后通常不宜被驚擾，若犯此亦為“冢訟”，此類計有：無棺槨死之訟、有棺無槨之訟、棺槨穿敗之訟、尸體不埋之訟、骸骨不全之訟、鳥獸殘啄之訟、火燒骨之訟、水潰骨之訟、車馬踐轢之訟、掘鑿污泥之訟、已葬之訟、未葬之訟、葬非本墓之訟。

第五、葬埋禁忌及風(fēng)水之訟凡計3種

觸犯殮埋禁忌亦會引發(fā)“冢訟”，其涉及殮埋時日及墓地風(fēng)水等選擇，此類計有：葬犯禁忌之訟、葬不安穩(wěn)之訟、葬高下東西南北之訟。

有關(guān)葬埋之禁忌，此處所言甚為簡略。茲采本章他處經(jīng)文以補(bǔ)之：“若某家祖曾己來，先亡后死，男女大小，凡葬埋所在，有犯十二月建破王耗、八將六對、傷絕禁忌、音向不正、哺吹不得、左前右后、伏尸故傷妨害男女位坐，諸為刑禍，致不安穩(wěn)，子孫疾病者，悉為解釋……”[1](第11冊，P218)。至于墓地風(fēng)水之禁忌，《赤松子章歷》（卷四）有過論述：“或墓在龍頭,或葬在龍尾,或葬在龍左,或葬在龍右,或葬在龍足,舉動縮仲,盤旋禁忌之處,致令亡人魂魄震動,恐怖不安,返害生人。致使生人轗軻,疾病附注。”[1](第11冊，P205)

第六、生前行為不當(dāng)之訟凡計12種

亡人生前行為之不當(dāng)，亦是造成“冢訟”的根由，計有：育子不養(yǎng)之訟、無宅之訟、無后之訟、憤慨之訟、責(zé)怒之訟、悲傷之訟、奄忽之訟、生時與人有寵愛之訟、有讎怨之訟、有爭訴之訟、有殺活之訟、有枉濫之訟。

第七、死后冥報之訟凡計13種

亡人在冥界中接受責(zé)罰，亦易引發(fā)“冢訟”，此類計有：死后受詰對之訟、有慚負(fù)之訟、有違約之訟、有咒詛之訟、受考罰之訟、受徒系之訟、受謫役之訟、受二十四獄罪報之訟、受惡因緣牽引之訟、求恩赦之訟、求還家之訟、求人代之訟、求廻逭之訟。

第八、其他之訟凡計3種

六親九族之訟、同姓之訟、異姓之訟。

據(jù)上述八十一種“冢訟”推斷，北涼“緣禾二年”冥訟文書中含冤而死的趙貨若“冢訟”當(dāng)屬“獄死之訟”、“囚死之訟”？①詳見拙作：《新獲北涼“緣禾二年”冥訟文書考釋》，待刊?！冻嗨勺诱職v》卷五《又大冢訟章》：“獄死之訟，訴其鏁械拳攣，不得解脫。囚死之訟，訴其囡囡幽嚴(yán)，道理不暢?！盵1](第11冊，P220)

三、斷“冢訟”之法

既然有“冢訟”的存在，就必然會產(chǎn)生應(yīng)對之法。魏晉六朝道書所見斷除“冢訟”之法，大略有如下幾種：

第一、“上章”斷冢訟

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云“：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5](P98)所謂“章斷注連”，乃指上奏章以求斷絕災(zāi)殃和注連，亦即《真誥》卷十七《握真輔》言“承欲章書自陳，亦足以斷注鬼之害也?！?/p>

“上章”斷冢訟，乃道門中常見之法術(shù)?！冻嗨勺诱職v》所載旨在斬斷冢訟之“章”至少有十余篇：卷一《謝五墓章》、《謝先亡章》、《斷亡人復(fù)連章》、《疾病謝先亡章》、《疾厄斷除鬼訟拔危保安章》、《解釋三曾五祖冢訟章》；卷四《謝五墓章》、《解五墓章》、《謝先亡章》、《斷亡人復(fù)連章》、《疾病謝先亡章》；卷五《為先亡言功章》、《大冢訟章》、《又大冢訟章》等。該書卷四《謝先亡章》載：

為某都謝先亡，卻除災(zāi)厄，保護(hù)人口平和。從今年章御之后，千罪萬過，悉蒙原赦。愿某家口大小，危中得度，敗中得成，難中獲免，死中得生。[1](第11冊，P206)

卷五《又大冢訟章》載：

又云：夫人家事破落，名宦不泰，死厄疾病，痛苦連年，生業(yè)不興，子孫凌替，皆云上世考訟，亡靈不安，殃及生人子孫，致之如然。能三年內(nèi)頻拜奏此章，當(dāng)有大益。章詞臨時看意改移，當(dāng)從簡正，不可煩潰。[1](第11冊，P219)

附帶一說，南朝齊祖沖之(429～500)撰《述異志》載有一則故事：南朝劉宋胡庇之家宅鬧鬼，請道門祭酒上章驅(qū)鬼、卻無法徹底禁絕，其云：“宋時豫章胡庇之嘗為武昌郡丞，宋元嘉……二十八年三月，舉家悉得時病，空中語擲瓦石，或是干土，夏中病者皆著，而語擲之勢更猛。乃請道人齋戒，竟夜轉(zhuǎn)經(jīng)，倍來如雨，唯不著道人及經(jīng)卷而已。……庇之有一老嬭，好罵詈鬼，在邊大嚇。庇之迎祭酒上章，施符驅(qū)逐，漸復(fù)歇絕。至二十九年，鬼復(fù)來，劇于前?！碓疲骸樟钐幐５兀魈焐嫌?。前后相侵，是沈公所為。此廨本是沈宅，因來看宅，聊復(fù)語擲狡獪；忽君攘卻太過，乃至罵詈，令婢使無禮向之，復(fù)令祭酒上章，苦罪狀之，事徹天曹。沈今上天言：君是佛三歸弟子，那不從佛家請福，乃使祭酒上章？自今唯愿專意奉法，不須興惡，鬼當(dāng)相困。’庇之請諸尼讀經(jīng)，仍齋訖，經(jīng)一宿后，復(fù)聞戶外御史相聞白胡丞：‘見沈相訟甚苦，如其所言，君頗無禮，若能歸誠正覺，習(xí)經(jīng)持戒，則群邪屏絕。依依曩情，故相白也?！盵6](P111～112)上引大段文字意在宣講道家上章驅(qū)鬼不如佛家請福之靈驗，由此折射出當(dāng)時佛道論爭的社會背景。

第二、“請官”斷冢訟

“請官”驅(qū)鬼是斷除冢訟的重要手段，所請之官均為天將吏兵。據(jù)《登真隱訣》（卷下）云：“若家中有考訟鬼、不正之氣，致不安穩(wěn)者，當(dāng)請四胡君五人，官將百二十人，令消散斷絕之?！毙∽肿⒃疲骸爸^家世先亡有考訟殃逮，使胤嗣多諸躓疾不安。吉者止宜令消斷而已，故不得誅滅之也。此乃是禍患之鬼，要子孫不得為逆上之意。其例皆多如此?！盵1](第6冊，P623)又云：“若家中有五墓之鬼作祟，傷死往來者，當(dāng)請無上高倉君兵十萬人，使收治之。”[1](第6冊，P623)

此外，《赤松子章歷》卷二《請官》載：“若家中有考訟鬼不正之炁，致不安穩(wěn)，請胡君，官將百二十人，令解散斷絕之。若家中多死喪，注身中刑害，請運(yùn)炁解厄君，兵七十萬人治之。若家中有五墓之鬼作祟，傷鬼徃來者，請無上高倉君，兵七十萬人，使收治之?！盵1](第11冊，P188)卷五《又大冢訟章》：“又請蓋天大將軍十萬人，主為某家辟斥故氣，斷絕注鬼，部死來生,卻禍來福。又請?zhí)拙偃f人，都官從事，考對殺君，各有種數(shù)千萬人，一合下，管護(hù)某身并某家，卻死籍，上生名，斷祖世中外亡人死注?！盵1](第11冊，P222)

天將吏兵驅(qū)除邪鬼、斷除冢訟，禮畢之后需給予酬謝。有關(guān)物品之名錄，《真誥》卷七《甄命授》有載：“六月十六日夜，小君授書此。（此令楊君為長史家攝遏冢訟也。①前引《真誥》括號內(nèi)文字在原書中均為小字夾注。以下同?！┘埲伲ǔ旯韼浲跹樱鼒箐洉澡谱跁?，有功）；油三斗（酬鬼帥傅晃，近與功曹使者，令勢威照鬼形，使不得暴）；青絹三十尺（酬鬼帥范疆，近執(zhí)載百惡，滅訟散禍，有功）；銀叉三枚（酬鬼帥深衛(wèi)，近防護(hù)疾者，招魂安神，使冢訟不行，有殊功）?！盵1](第20冊，P528)

第三、“術(shù)遏鬼炁”——服術(shù)酒斷冢訟

六朝道書中見載有“術(shù)遏鬼炁”之說，如《真誥》卷八《甄命訟》云“：若服術(shù)酒，可未便恭命也。高耆亦可服術(shù)，其家冢訟，亦為紛紛，術(shù)遏鬼炁，故必?zé)o他耳?！盵1](第20冊，P535)此外，《赤松子章歷》卷一《解釋三曾五祖冢訟章》所需信物中亦見“術(shù)五十斤，燒及作散，法在后。十五斤、二十五斤亦得。”[1](第11冊，P176)術(shù)，是一味中草藥材。有關(guān)其藥性，《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卷二）詮釋說：“術(shù)，一名山薊。味苦，溫，無毒。治風(fēng)寒濕痹，死肌，痙、疸。止汗，除熱，消食。化煎餌，久服輕身，延年，不饑。生山谷?！盵7]（P51～52）鑒于此，謝靈運(yùn)《山居賦》云“：苦以術(shù)成，”注云：“術(shù)，術(shù)酒，味苦?！盵8]（P1766）

第四、“沐浴”以消積考

“沐浴”，是道門科儀的重要儀軌之一。②有關(guān)道教“沐浴”之情況，詳見丁煌：《道教的“沐浴”探究》，載林富士主編：《禮俗與宗教》，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127頁。“沐浴”之法，亦用以消罪除厄、驅(qū)除邪鬼、安穩(wěn)冢墓。據(jù)《真誥》卷十《協(xié)昌期》載“：可令許斧數(shù)沐浴，濯其水疾之氣也，消其積考之瘕也，亦致真之階。”[1](第20冊，P547)又，《赤松子章歷》卷六《沐浴章》載：“今謹(jǐn)憑大道之力，拯濟(jì)幽魂宿業(yè)愆尤，以今蕩滌。謹(jǐn)費(fèi)亡人在生衣物及鎮(zhèn)信、錢米、香油、方綵、筆墨等，謹(jǐn)于凈庭立作浴堂，沐浴之具，皆令清凈，免離幽涂。臣今謹(jǐn)為伏地拜章，上請沐浴君吏，沐浴夫人，洗浣玉女千二百人，鑒臨亡人，沐浴身形，洗垢除穢，去離桎梏，得睹光明，逍遙快樂，衣食自然，無諸乏少，安穩(wěn)冢墓，佑利生人，以為效信?！盵1](第11冊，P222)

第五、“祝”驅(qū)夢魘

古人認(rèn)為，若時常夢見“冢墓及家死鬼”不吉，說明將有冢鬼纏身之厄。《真誥》談到遇此情況可以叩齒及念咒化解之，該書卷十《協(xié)昌期》云：“若每遇此夢者，臥覺，當(dāng)正向上三琢齒，而祝之曰：‘太元上玄，九都紫天，理魂護(hù)命，高素真人。我佩上法，受教太玄。長生久視，神飛體仙，冢墓永安，鬼訟塞奸?；昶呛蛺?，惡氣不煙。游魅罔象，敢干我神。北帝呵制，收氣入淵。得箓上皇，謹(jǐn)奏玉晨。’如此者再祝，祝又三叩齒，則不復(fù)夢冢墓及家死鬼也?！盵1](第20冊，P549)

第六、劾治“家鬼”之法

1、行“解除”術(shù)

“解除”術(shù)是中國古代的重要方術(shù)，在民間社會中十分流行。漢代典籍《太平經(jīng)》對此多有載錄，就所指對象而言大抵可分為四種性質(zhì)：（一）解除疾??；（二）解除災(zāi)厄或愁苦；(三)解除生人之承負(fù)或過錯；（四）解除“重復(fù)”之厄、斷絕注連死亡等。③有關(guān)《太平經(jīng)》中“解除”術(shù)之內(nèi)容，詳見拙作《試論〈太平經(jīng)〉的“解除”術(shù)》，《魯東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2期。至于第四種含義，《太平經(jīng)》卷114《不承天書言病當(dāng)解謫誡》描述了如下一個場景：

太陰之吏取召家先，去人考掠治之。令歸家言，呪詛逋負(fù)，被過行作，無有休止，故遣病人。病人之家，當(dāng)為解陰解謫，使得不作；謫解得除之，不解其謫，病者不止，復(fù)責(zé)作之。既不解已，以為不然。[9](P624)

引文大略是說：凡俗之人若一味地胡作非為，那么掌管冥界命籍的太陰法曹就會命令屬吏將其家族中先前死去的親人鬼魂押赴來加以嚴(yán)刑拷打，并責(zé)令該鬼魂重返陽間家中作祟，使本族中的活人招致疾病，飽嘗病痛折磨。此時生人若能及時悔悟、改過自新，并適時施予“解除”之法，方能消弭其所犯下的過錯和罪懲。唯有如此，才能挽救家中生人的性命，也才能使亡去先人的鬼魂得以解脫。

2、畫瓦書符

六朝喪俗中盛行“畫瓦書符”做法，亦即在瓦上寫咒符（或畫圖像），以此代表厭勝威力，時人認(rèn)為此可驅(qū)鬼避邪。如《顏氏家訓(xùn)?風(fēng)操》云：“偏傍之書，死有歸殺。子孫逃竄，莫肯在家；畫瓦書符，作諸厭勝；喪出之日，門前然火，戶外列灰，祓送家鬼，章斷注連”。[5](P98)畫符驅(qū)除“家先為禍”，此說多見載后世道書。宋代《上清天心正法》①據(jù)文獻(xiàn)記載,《上清天心正法》三卷乃為北宋饒洞天所傳，今《道藏》七卷本則為南宋鄧有功增益。（詳見任繼愈主編：《道藏提要（修訂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409～410頁）卷五“丁甲符”條載：“凡五姓人家被一切邪禍、興妖作恠,未欲行遣，用新瓦一片，依法書符，順向竈中心，用新甎瓦以泥封定竈口?！盵1](第10冊，P632)又同卷“治伏連符”條云：“此符又治世人家先為禍，不得受生，在家為祟。用此符及功德牒疏燒薦之。其家先即遂往生，患人安愈?！盵1](第10冊，P634)

3、“打家先”

據(jù)資料顯示，近代以來湘西苗族地區(qū)仍沿襲古老的“敬家先”（或稱“打家先”）習(xí)俗。②詳見伍新福：《略論苗族的宗教信仰和崇拜》，載《苗族文化論叢》，湖南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1頁；羅義群：《苗族喪葬文化論》，華齡出版社2006年版；陸群：《湘西趕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135頁。20世紀(jì)三十年代，凌純聲、芮逸夫等學(xué)者曾赴湘西對苗族人開展田野調(diào)查，并據(jù)實地采集到的材料撰成《湘西苗族調(diào)查報告》一書。該書部分章節(jié)涉及苗人的宗教信仰，其中談到“苗人生病，吃藥不愈，就要許愿‘打家先’”[10](P137)。這個儀式分為“請神”、“打竹筒”、“交牲”、“送鬼”四步。苗人認(rèn)為久病不愈乃由“家先鬼”作祟所致，故請苗巫念經(jīng)誦咒，施以雞、豬、酒等供品祭祀祖先，希望家先鬼在享用子孫供祀后，盡快離開并免除生人所遭受的疾病和災(zāi)厄。③有關(guān)“打家先”之情況，詳見凌純聲、芮逸夫：《湘西苗族調(diào)查報告》（上冊），第137～140頁。

四、結(jié) 論

總之，“冢訟”是漢魏六朝時期十分流行的一種觀念，它體現(xiàn)了世人的喪葬禮俗和宗教禁忌。據(jù)上所述，我們歸納了“冢訟”的涵義、類型，并分析了這一觀念的思想淵源及其與其他相關(guān)用語（如“冥訟”）的細(xì)微差別。其實，古人眼中引發(fā)“冢訟”的原因是多樣的：有承負(fù)先祖罪孽而遭冥界仇家尋仇的，有生人不修家事或祭祀不勤而招致先祖不滿施予警示的，或先祖“以小代大”尋求代過替身的，也有因墓地風(fēng)水犯忌而招致禍患的。無論何種“冢訟”均會對生人帶來不幸和懲罰，由此引發(fā)了人們的心理恐慌。那么，相關(guān)的禳除術(shù)也就應(yīng)運(yùn)而生。六朝道教典籍中所見斷“冢訟”之法，舉凡計有：“上章”、“請官”、服術(shù)酒、沐浴、“?！彬?qū)夢魘。此外，傳世文獻(xiàn)還記載了諸如行“解除”術(shù)、畫瓦書符、“打家先”等劾治“家鬼”之法。這些斷除“冢訟”的法術(shù)措施中，除個別（如飲服含有草藥成分的術(shù)酒來“遏鬼炁”）具有一定的科學(xué)依據(jù)外，更多的不過是尋求心理上的慰藉，同時也是先民面對瘟疫肆虐下的無奈之舉。

[1]（明）張宇初等編修.道藏[M].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2]（日）池田溫.中國歷代墓券略考[J],東洋文化研究所紀(jì)要：第86冊(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創(chuàng)立四十周年記念論集I),1981.

[3] 唐金裕.漢初平四年王氏朱書陶瓶[J],文物,1980,(1).

[4] 河南博物館.靈寶張灣漢墓[J],文物,1975,(11).

[5] 王利器.顏氏家訓(xùn)集解(增補(bǔ)本)：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3.

[6] 魯迅校錄.古小說鉤沉[M],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

[7] 馬繼興主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輯注：卷二[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5.

[8](梁)沈約.宋書：卷六七[M].北京：中華書局,1974.

[9] 王明編.太平經(jīng)合校[M].北京：中華書局,1960.

[10] 凌純聲,芮逸夫.湘西苗族調(diào)查報告(上冊)[M],臺北：南天書局,1978.

責(zé)任編輯：侯德彤

A Study of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JIANG Shou-cheng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was prevalent in the Han, Wei and Six Dynasties periods. It embodies people’s burial and funeral rites and religious taboo. Based on passed-down documents and unearthed materials,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meaning, type and the shade of differences between relevant terms, and expounds the reason for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in ancient people’s eyes. It also examines the measures and methods of eliminating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recorded in Taoist documents.

Prosecution from the Grave; Han, Wei and Six Dynasties periods; Taoism; Chisongzi Calendar; Zhengao

K235

A

1005-7110（2010）05-0006-06

2010-06-20

姜守誠（1975-），男，山東煙臺人，哲學(xué)博士、歷史學(xué)博士后，現(xiàn)任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從事道教文獻(xiàn)及道教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