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的歷史人類學解讀

茆曉君

（作者系上海大學文學院講師）

派克沒到北京之前就說過：“不住上20年，談不上寫關于中國的書。”孔飛力先生通過一些清史資料與扎實的中文基本功卻寫下了在美國歷史學界引起極大反響、普遍被人們認為起到了開學術研究風氣之先的《叫魂》。通過獨特的視角，將1768年在江南地區(qū)盛行的“叫魂”恐慌事件進行了多層次分析，對君主與官僚、地方與中央、當?shù)厝伺c外來者、政治與權術等多重關系進行了深入探討。孔先生的解讀政治是否對現(xiàn)當代有借鑒，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叫魂》這部妄揣圣意的書，似乎在解讀弘歷的憂心、煩心、勞心甚至決心?！督谢辍返膯栴}意識在于：專制權力如何凌駕于法律之上而不是受到法律的限制；官僚機制如何試圖通過操縱通訊體系來控制最高統(tǒng)治者；最高統(tǒng)治者如何試圖擺脫這種控制。

孔飛力是哈佛大學歷史系教授、歷史與東亞語言研究所所長、著名漢學家，為美國漢學界“三杰”之一（其余兩人為史景遷和魏斐德），主要從事中國晚清以來的歷史研究。主要著作有《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并參與《劍橋中國晚清史》、《劍橋中華民國史》的編寫工作。

叫魂者——割辮巫術恐怖一案，發(fā)生在1768年即清乾隆三十三年富庶的江南魚米之鄉(xiāng)。當時正值國富民強、百業(yè)俱興、“康乾盛世”的乾隆朝鼎盛時期中葉?！敖谢辍痹趪藗鹘y(tǒng)理念中是一個不祥的詞匯，與所謂的“迷信”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叫魂》所要梳理和解析的是發(fā)生在1768年的一個歷史事件，這個事件被稱之為“妖術大恐慌”。1768年，中國悲劇性近代的前夜。某種帶有預示性質(zhì)的驚顫蔓延于中國社會：一個幽靈——一種名為“叫魂”的妖術——在華夏大地上盤桓。據(jù)稱,術士們通過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發(fā)或衣物，便可使他發(fā)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靈魂精氣，使之為己服務。這樣的歇斯底里，影響到了12個省份的社會生活，從農(nóng)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宮邸均受波及。帝王、官僚、百姓對之反映不一，而地方鄉(xiāng)紳又不愿卷入，于是一場糾葛和博弈在三方中展開。

從石匠貼姓名于木樁的傳言、蕭山和尚事件、蘇州乞丐屈死獄中到胥口鎮(zhèn)奇事，看似相互無聯(lián)系的故事，孔飛力用“叫魂”聯(lián)系起來，使下層民眾與上層權貴受惑于此，這本身暗示社會上存在一個緊密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文化網(wǎng)絡?？登⑹乐?，孔飛力揭示了繁華背后的陰影，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平衡、滿漢之間的隔閡、國家對流浪者的失控以及人口的過度增長，對妖術的敵意莫不如說是對種種社會和經(jīng)濟問題的焦慮和擔憂?？罪w力采用宏大敘事的手法，展現(xiàn)了乾隆時代的社會圖景，清晰地勾勒出三種社會力量對權力的追逐與爭奪，彼此互嵌而分裂，相互依存而背離，每一個行動邏輯背后無不存在悖論。三種力量都在“叫魂”中搏殺，而采用的方式和搏殺的理由卻各不相同，目的的多樣性導致結果的復雜性。

第一種力量，乾隆本人及其所代表的皇族貴戚?？罪w力開篇道出弘歷的孤獨與哀怨，高處不勝寒的困境。滿族威權在緩慢而平靜地消退，弘歷意識到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謀反和漢化。

在他的腦海中，謀反和漢化是采取一切政治行動的前提和根本，沒有什么比維護愛新覺羅的江山更重要。雖然取得江山是非法的，但治理江山要合法；雖然本身權力取得是非正當?shù)?，但使用權力和賦予權力要正當。于是，《大清律例》承襲了《北齊律》的“重罪十條”，即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和內(nèi)亂。從此“十惡”中可見對于危害帝國的行為，統(tǒng)治者是絕不會心慈手軟，“不赦”體現(xiàn)了其決心和威權。從“留發(fā)不留頭”的野蠻征服到“剪辮”的象征性反抗，可見統(tǒng)治者的嗅覺異常靈敏，既要維護皇族身份的合法性，又要維護征服者精英層本身的凝聚力與活力。統(tǒng)治者既仰慕漢文化的博大，又忌憚漢文化的涵化，于是經(jīng)濟與文化處于鼎盛的江南便站在了風口浪尖，統(tǒng)治者既贊嘆又妒忌，既吸引又排斥。弘歷究竟是忌憚滿人漢化還是官吏腐敗，無法言明，兩者兼而有之。借助“叫魂”，整飭官吏、威懾江南、阻隔反叛倒是一個好的契機。弘歷妄圖拉住此馬栓來個漂亮轉身，于是揪根溯源探明究竟?！敖谢辍弊鳛橹\叛“剃發(fā)”，到底有多少百姓跟從，是普遍性還是特殊性；百姓對于滿族統(tǒng)治到底持何態(tài)度，潛伏的反抗力量到底有多大。此外，作為帝國的統(tǒng)治機器，官僚們的工作效率如何，忠誠度如何，官僚制度是否腐朽不堪舉步維艱，這也需要“叫魂”契機來檢驗。

第二種力量，官吏和官僚君主制。弘歷對官員們大肆施壓、加重刺激，對他們辦案的速度和力度層層加碼，對行動遲緩的官員們則刻薄訓斥；而官員既要營逢取悅皇帝，又要明哲保身，還要防止民眾嘩變，導致官吏陷入了“做得越少犯錯越少”規(guī)避風險的窠臼里?？肆_齊描述：“掌權者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有兩套相互沖突的武器：一方面是理性化和制定規(guī)則；另一方面是制造例外和無視規(guī)則的權力。”官員要對付的是皇帝的常規(guī)權力和專制權力。官員的大考無疑是己身的官考政績，優(yōu)劣系于3年考績。常年累月的考績模式化、樣板化，導致官吏之間無法清晰辨別，考評官員則是奉行“話越少越好，描述行為比分析人品更容易搪塞”的原則，致使弘歷對常規(guī)控制失望，再加上官官相護體系以及權力庇護網(wǎng)絡，更讓皇帝憂心忡忡。非常規(guī)專制權力介入，通過覲見、任命、訓斥以及“政治罪”將官員禁錮。于是可以理解官員對于“叫魂”事件的抵制，一則忽視，二則害怕仕途受損，三則耿直而無心迫害無辜，官僚程序阻止了對緊急事件的及時應對。官員們亦步亦趨、如履薄冰面對自上的鞭撻，也誠惶誠恐、百般忌憚處理自下的反抗?！皧A心層”的訴求蛻變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第三種力量，平民百姓。德政盛世之下，底層百姓已經(jīng)出現(xiàn)危機，赤貧、失業(yè)與秩序的混亂初現(xiàn)端倪。“叫魂”者試圖通過其行為獲得神明的力量來擺脫邊緣人的尷尬，那些被社會經(jīng)濟壓力擠壓的人們，在社會符號的領域中期望有另外的生存方式。而江南富裕地區(qū)的人們卻又對外來人產(chǎn)生了恐慌，害怕自己的生活遭到威脅。兩種心理導致的行為使“叫魂”撲朔迷離起來。當官府發(fā)起對妖術的清剿，“叫魂”卻發(fā)生變異，成為了普通人的一種唾手可得的權力。這種權力可以提供某種解脫、一塊盾牌、成為獎賞、一種補償、一種力量以及一種樂趣。這也體現(xiàn)百姓對通過自身努力改變不利處境的懷疑，隨處可見的枉法裁判更使民眾對政治和社會產(chǎn)生了動搖。

三種力量相互滲透，相互利用?？罪w力以“叫魂”為線索展開歷史脈絡的梳理，無情地挑開“乾隆盛世”的偽飾，揭示其專制政治深處的嚴重危機，并且預示在這樣的政治結構下，必將一次次引發(fā)更為慘烈的社會災難和更為恐怖的社會瘋狂。

令人詫異的是，在此次三方博弈過程中，居然少了地方士紳的力量，孔飛力的解釋是在“叫魂”檔案中看不到官職文人的身影，于是推測士紳們始終謹慎地置身事外，官方并沒有求助于士紳，而他們也不愿自找麻煩去追緝妖術案犯，保護無辜民眾，或調(diào)解爭端。那究竟是不是事實，妖術的恐慌蔓延甚廣，鄉(xiāng)紳能安然不受影響，這一切是值得疑惑的?；蕶嗯c紳權是貫穿中華帝國的兩條線，這里只是凸顯了皇權的強大，而紳權被擠壓。在“叫魂”案中，地方士紳的表現(xiàn)讓人詫異，究竟是否如孔飛力所說值得質(zhì)疑。

孔飛力在完成這部著作時，試圖在完成一個超越傳統(tǒng)意義的事件史，是一種整體史的體現(xiàn)。運用多學科、多角度看待1768年的事件，通過扎實的歷史田野工作，呈現(xiàn)社會全貌?？罪w力在主位和客位中尋求平衡，體現(xiàn)歷史的真實性。但是，他所依賴的通訊體系的資料大量來自于統(tǒng)治階級的文筆《清實錄》、《朱批奏折》等，其間的可信度如何？如何保持客觀？值得反思。

孔飛力涉及的“叫魂”顯示一種民間信仰，視角是自下而上。與之可作為比較的是王斯福的民間宗教研究，相應的視角也是自下而上。兩者的視角是在國家宗教與民間宗教之間游走，其實二者的互動是雙向而不是單向。孔飛力與王斯福之間共同點是突出民間宗教對于民眾的信仰作用，國家力量如何滲透甚至左右民間宗教，這也是值得探討的地方。

孔飛力通過《叫魂》讓閱讀者同樣體會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大恐慌，雖然中華帝國歷經(jīng)千年滄桑，所經(jīng)歷的恐慌不勝枚舉，但是像孔先生這么鞭辟入里的分析——從皇權延伸官僚至百姓，一線貫之酣暢淋漓實為不多見。雖然孔先生由于偏愛的原因?qū)τ谝恍┎牧线^分依賴，而對其他材料進行了遮蔽，甚至還滲入一些西方中心主義的理念，但瑕不掩瑜，《叫魂》是不可多得的經(jīng)典海外漢學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