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姬
(長春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吉林長春130022)
朝鮮朝正祖(1776-1800)以降,經樸趾源等北學派文人的不斷推介,朝鮮文人了解了清朝文化及文壇動向,使他們清楚地認識到清朝學術繼承中華文明和傳統(tǒng)的事實,改變了以往敵視清朝的“華夷觀”。政界和文壇要人金正喜、趙寅永、申緯等注重“燕行”,積極接受清代學術和思想,使朝鮮文人與清京城文人之間逐步形成了“同傳中華文化,四海皆兄弟”的同流意識,為促進兩國文人深層次的文化交流提供了良好的人文環(huán)境。在朝鮮,文人隨同使團赴京“燕行”成為了一種時尚,又一次掀起了北學中國文化的熱潮,兩國文人之間交流的廣度和深度達到了空前的水準。此時,與清朝文人進行頻繁交流的朝鮮文人多數(shù)為才華橫溢的“譯官中人”①朝鮮時期的“中人”乃“非兩班非常人,居于中間”的社會階層,從事醫(yī)、譯、算、律等技術活動的人。朝鮮國制規(guī)定他們“進不得為士夫,退不得為常賤”。(參見[韓國]《正祖實錄》卷33,正祖15年11曰壬午條;卷51,正祖23年5月壬戍條)但由于朝鮮國策之需,醫(yī)、譯中人受到朝廷的重視。如《正祖實錄》卷41正祖18年10月丁卯條曰:“國俗專尚階分,尤重于仕路。而士族以外醫(yī)譯次,士族然后為卿大夫,非士族而為卿大夫之資格,腰犀而頂玉者,醫(yī)與譯也?!?。譯官中人以其語言優(yōu)勢、對新事物的敏感和接受能力,引領了19世紀朝鮮和清朝兩國文人之間的交流。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便是道咸年間頻繁出使清朝,并在清文人中樹立較高文學形象的譯官中人李尚迪。
李尚迪(1803—1865)字惠吉、允進,號藕船,海鄰居士,祖籍牛峰(現(xiàn)韓國京畿道江陰)。據《牛峰李氏族譜》記載,牛峰始祖為公靖,至公靖七代孫英年分派,英年歷官兵曹參判、戶曹員外郎,李尚迪從系英年。牛峰李氏為世襲譯官家族,歷代譯科及第者達三十余人。牛峰家族成員不僅精通漢語,而且通曉中國經典,有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祖祖輩輩任職于司譯院教誨廳,為朝廷培養(yǎng)翻譯官。李尚迪生父廷稷及從叔廷柱均工于詩,為當時著名的中人詩社——松石園詩社的主要成員,并以“寢胙百家,晨唱夕和,名篇杰句,往往膾炙于世”[1]1。李尚迪少承家學,私塾鄭民秀、樸善性、金正喜等文人學經史詩文以及書畫,于1823年應譯科試中榜首,并以善詩書而揚名文壇。三年后進春塘臺講筵受到國王“引見之命”,特蒙“前席承聆玉音朗然吟誦臣舊作”之優(yōu)渥,(《恩誦堂集自序》)后曾多次受國王賜田沓、奴婢等殊恩。至1847年連升5次品階,授知中樞府事職,并參加秘書省??妗⒓冏?、憲宗三朝《國朝寶鑒》。
李尚迪于1829年第一次以朝廷使團隨行翻譯官身份訪問了清都燕京,之后頻繁“燕行”,共達12次,結交百余名清朝文人。李尚迪與他們一同親歷了中英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運動、火燒圓明園等重大的歷史事件,創(chuàng)作大量詩歌表達了一個讀書人對劇變的時代及其社會的人文關懷,抒發(fā)了動蕩年代文人的情懷。李尚迪生前在京城琉璃廠出版了詩文集《恩誦堂集》24卷,并以其詩才和人格博得了清朝文人的贊譽,為“海內巨卿通儒競相推詡”[2]4。朝鮮后期代表性詩選集《朝野詩選》、《大東詩選》、《古今詠物近體詩》均載其詩數(shù)篇,晚清文人符葆森輯《國朝正雅集》卷九十九選錄當代朝鮮詩,其中收錄尚迪詩共有七首,居朝鮮詩人之首。
李尚迪是中人,有別于士大夫階層。在朝鮮“國俗專尚門閥,名分截然”,中人“無以為用”。因此,“學而優(yōu)則仕”、“修身、齊家、平天下”的理想到了中人那里,因“國俗”而變成了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但他憑借“譯科榜首”的才能,利用代表朝廷赴清的“燕行”機遇,在燕京文壇開辟了新的文學活動平臺,走出了海外發(fā)展的路線。可以說,李尚迪的文學活動及其文學成就與清道咸文壇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在蘊藏著他的心路歷程的文集《恩誦堂集》中,有七百余篇詩文與清文人相關。另外,從李尚迪與清文人的日常交往和情感傳遞的三百多封信函內容中,也不難發(fā)現(xiàn)他為“留得香名海外知”而辛勤耕耘、苦心經營的行跡、心跡。他用一生的追求和努力,克服了常人難以忍受的辛勞,不斷地與清文人進行了溝通和交流,拓展了自己文學活動的空間,深受京城文人的尊重和贊譽。正如朝鮮后期著名文人崔性學所云:李尚迪“以文章遠播海內”,而“雞林聲價重幽燕”[2]5。也就是說,清道咸文壇成就了朝鮮詩人李尚迪。
縱觀李尚迪的文學生涯,因其“頻年奉使北學於中國”而獨具特色。他在朝鮮文壇是“一麟角瑞世”而卓然為“近世詩文名家”[2]6,以“文采風流,令人心醉”的“海東詩人”而揚名清道咸文壇[2]8。李尚迪及其文學成就對19世紀中朝兩國文學交流及其發(fā)展做出了特殊的貢獻。了解李尚迪的文學生涯,將有助于我們提高對李尚迪乃至朝鮮社會特殊階層—中人文學的認識,也可以從李尚迪與道咸文人的文學交流活動中深入了解19世紀中朝文學交流的真實、生動的一面,進而深入理解內外矛盾極其尖銳的東亞語境之下兩國文壇間互動及其內涵。
樸趾源《熱河日記》云:“東方慕華即其天性也”。仰慕中原文化是朝鮮文人之傳統(tǒng),由來尚矣。這一點取決于他們的知識結構。朝鮮半島自從引進漢字以來,文人士大夫從小學習漢字,研習漢文典籍、文獻,從而成為了中華文明的接受者和傳承者。中國歷代文獻中出現(xiàn)的神仙、圣哲、賢人以及他們思想、行跡、操守、語錄均成為了朝鮮文人追蹤、標榜的對象。經歷千余年的潛移默化、傳承和發(fā)揮,中華文明已成為了朝鮮文人的全部知識內容。朝鮮半島識字階層無人不知孔子,無人不曉杜甫。仰慕中華,向往中原,臥游江南等已成為了朝鮮文人的追求和理想,也是他們筆下最為常見的表述內容?!叭沙劫羴y”期間,當時著名文人許筠見到明朝派遣的援兵,便迫不及待地筆談江南文化,驗證自己想象中的江南和實際江南的距離。當滿清入關后,朝鮮文人認為他們一直仰慕的“中華”文明隨明朝的滅亡而不復存在。1644年作為人質扣留在沈陽的昭顯世子聞知清兵攻入福建的消息,便慨嘆道:“中華之禮樂文物將復入腥膻矣”[3]68。(《沈陽日記鈔》)雖然朝鮮屈于武力轉而事大于清,但鄙視不識禮儀的“蠻夷”,以“小中華”自居。當時,一些朝鮮文人隨朝貢使節(jié)到清,沿途記錄了許多所見所聞,并將此記錄稱為“燕行錄”,一改過去冠名“朝天錄”的心態(tài)。對清的這種“華夷觀”便是朝鮮文人所表露的秉承中華文明的姿態(tài)。然而,經過北學派文人的不懈努力,朝鮮文人逐漸了解和認清了清朝先進的學術和文化,重新激發(fā)了他們固有的“慕中華”情結,紛紛赴京結交清朝文人,與清朝文人交流學問,切磋文藝。經過與清文人的交流,朝鮮文人再次認同了中華文明。李尚迪也不例外,他在《子梅自青州寄詩,索春明六客圖》詩云:“貌余三韓客,生性慕中華?!?/p>
李尚迪文集的開卷詩為其21歲時作《讀書》,詩云:“朝暾麗軒窗,正坐讀經史。小少有微尚,竊慕古賢士。春秋二百年,季扎一人已”。李尚迪從小讀中華經典,竊慕中國的古賢士“季扎”。事實上,開啟讀書人交友準則的古代吳國“季扎”行跡影響了李尚迪的交游觀。他在用自己的半生與清朝文人交游過程中,始終以吳季扎為楷模,“遍交海內賢人君子。上自名公鉅卿,下至武夫俠客方技隱士”,始終堅持“以道義相規(guī),勗以性情,相契切磋文字,商榷藝術,莫不歡若平生,失以金石”[4]63??梢姡钌械喜粌H遵循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友道”,也實現(xiàn)了朝鮮文人“慕中華”的夙愿。
李尚迪的交游關系呈現(xiàn)以“燕行”為媒介,身臨京城文壇而展開的特點。且為朝廷使節(jié)團譯官這一特殊身份,他所結交的國內(朝鮮)文人大多數(shù)是士大夫官僚文人,如金正喜、申偉、沈象奎、申在植、趙秉鉉等。這成為了作為中人階層的李尚迪日后多次“奉使”赴京的人脈資本,也構成了他和清朝文人結交的交友鏈。李尚迪與清文人的交游具有繁多而多重的特點。根據其詩歌《懷人詩》、《續(xù)懷人詩》、《西笑編》中提到的人物及其相關內容,李尚迪與清文人的交游大致可分前、中、后三個時期。
前期(1829-1837年間,燕行4次),“交游多老宿,菁莪際乾嘉”。年輕的李尚迪初來京成便結交了乾嘉漢學名流,如吳崇梁、儀克中、劉喜海、汪喜孫、黃爵滋、陳慶鏞、阮常生、丁泰等。這些人均年長于李尚迪,而且與乾嘉領袖翁方綱、阮元有著或學緣,或弟子的關系。李尚迪與這些人的交往很受其師金正喜的交游關系之裨益。金正喜于嘉慶14年來到京師與翁、阮建立了翰墨之緣,師徒之誼。金正喜主導朝鮮的金石學,京師漢學家們又因金正喜而關注朝鮮金石學。于是,京師學者文人多是愿與其“師弟納交”①道光朝士,多與阮堂(按:金正喜)師弟納交。石州(按:張穆)嘗以儀征(按:阮元)所著詩書古訓及自著亭林年譜郵贈,詩中所云:“敬以老阮書,用慰阮堂情?!?[清]張繼文輯,《先伯石州公年譜》道光二十一年條,民國十年刊本,太原:平定普新石印館)。李尚迪通過與這些當朝學者文人的交游,開闊了視野,獲得了漢學及金石學知識。尤其在與這些學者文人進行“筆戰(zhàn)”的過程中,充分發(fā)揮了其文藻,獲得了他們的認可。金石學家劉喜海于道光十年完成其力著《海東金石苑》,特請“海東詩人”李尚迪作了題詞,顏其卷首。
中期(1838-1847年間,期間燕行4次),李尚迪結交了“后起數(shù)君子,賢豪盡名家”。在初期交游的基礎上,擴大了結交范圍。此時結交的清文人多為乾嘉年間賢豪名家的后起之秀,如祁寯藻、何紹基、張穆、端木國瑚、王鴻、張曜孫、潘曾瑋、潘祖蔭、洪齮孫、蔣德馨、趙振祚等。他們與乾嘉年間名流齊韻史、蔣士銓、張慧言、洪亮吉、劉奉祿等有著或血緣,或學緣,或地緣關系。這些文人中有經學派文人、常州學派文人、邊疆史地學派文人。當時正值鴉片戰(zhàn)爭,他們反對脫離現(xiàn)實的漢學,主張面對現(xiàn)實,力求新變,積極開展國防之學術、團練等救國學術和運動。李尚迪與他們頻繁接觸,共同探討擺脫危機之良策。在這過程中,李尚迪深深體會到了清文人具有的救國理念、學術主張和文學傾向,并將張慧言著《箋易注元室遺稿》、桂馥著《晚學集》、惲敬著《大云山房集》、賀長齡編《皇朝經世文集》等書籍及時傳播到朝鮮文壇,為同樣面臨著“洋擾”及西學洗禮危機的朝鮮文壇提供了理論依據。他還將《詞選》、《復堂詞話》、《同聲集》等代表常州詞派的書籍和詞學理論推介到朝鮮文壇,對發(fā)展朝鮮詞學理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這期間,李尚迪的“歲寒松柏”之節(jié)操在清友人間博得贊譽,又以與張曜孫、王鴻等地方文人堅持卅年如一日的“水魚之交”、“知己之交”,在中朝文學交流史上留下了佳話。此間,在京城琉璃廠出版的李尚迪文集《恩誦堂集》,通過知交“流傳至江南、冀北”。
后期(1848-1864年間,燕行4次),李尚迪結交“新知樂何如,如背癢得爬”。此時的“新知”有孔憲彝、葉名灃、朱琦、馮志沂、許宗蘅、王拯、王軒、董文渙等新進學者文人。這些人同屬由當朝“皇師”祁寯藻及何紹基、張穆、孔憲彝等人連續(xù)主持的“顧祠修禊”文人群體[5]69。他們推崇顧炎武的經世致用之學,力求轉變學風。這些“新知”對李尚迪早有所聞,或有“詩君畫里廿年前”者,或有“詩卷久相識”者,或有“伊川巾,東坡笠,吾以想先生”者[2]5。他們對深諳清朝世情,而“清談仍劇飲,高詠復群賢”的“藕船老人”深表仰慕,紛紛“詞賦風流老作家,知交許訂忘年交”[6]。他們相互以“自古讀書人,惟思報國恩”互勉[7]356,強調共同維護和傳承“同道意識”。這種“同道意識”使得李尚迪和“顧祠修禊”文人面對內憂外患時局,極力推崇清初提倡經世致用,講求學以致用學風,形成砥礪志行的“士人”風氣起到了推動作用。近代學者王國維將此學術風氣稱之為“道咸以降學之新”。學術風氣的變化必然導致文學傾向的轉向。道咸年間盛行的宗宋詩風,“顧祠修禊”文人祁寯藻、何紹基等“喜言宋詩”[8],強調“學問”和“性情”等,這些傾向不僅改變了李尚迪的文學觀,也直接影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
綜上所述,朝鮮詩人李尚迪通過“燕行”結交了諸多清道咸年間文壇名流及其同人,與他們共同面對時代變遷,共同經歷了文壇變化。他在與清文人進行交流的過程中,經不斷思辨形成了具有時代特色的多元化的詩學觀念,提出了性情以學問為基礎的學理指向,法古須為體現(xiàn)個性服務的詩歌取向,禪與妙悟而自得的詩歌境界等創(chuàng)作理論。李尚迪的詩歌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讀書人身臨多變世界而體驗的感受和認知,形成了“上溯風雅之旨,下尊漢魏唐宋元明諸大家之體制,乃研其妙,融其情”的風格[2]4。由此,李尚迪在清道咸文壇樹立了“詩品極佳”的“三韓名家之最”形象[9],轉而在其國內卓然推為當時“宗匠”。
[1]李閏益.夢觀齋遺稿序[A].閭巷文學叢書5[M].驪江出版社,1983.
[2]崔性學.藕船精華錄序[A].金奭凖編.藕船精華錄[C].首爾大學校圖書館藏,同治八年刻本。
[3]林基中編.燕行錄全集 第27冊[M].東國大學校出版部,2001.
[4]蘭言匯草(張曜孫條)[M].韓國學中央研究院藏書閣藏(手抄本).
[5]魏泉.“顧祠修禊”與“道咸以降之學新”[J].清史研究,2003(1):122.
[6]溫忠善.制句奉題藕船先生大集[A].海鄰書屋所藏中州詩[C].首爾大學??麻w藏.
[7]李尚迪.聞馮魯川之任廬州即題其微尚齋集后[A].恩誦堂集續(xù)卷9[C].亞細亞出版社.1983:27.
[8]陳衍.石遺室詩話卷1[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9]醉香山樓選錄.海鄰尺牘(王拯條)[M].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