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 為
文學寫作的要求首先是求美,求善。文學的本質(zhì)是虛構,求美,獨創(chuàng)。小說是“莊嚴的謊話”,同樣作為文學體裁的散文,為什么就不能是“誠實的謊話”呢?用真實、規(guī)范、格式、套路來要求文學作品就無異于方枘圓鑿,南轅北轍。如果承認散文是文學的一種,用真實來要求散文甚至作為散文的標志,那就有些自相矛盾了。
冰心先生在《談點讀書與寫作的甘苦》中,以她的三篇散文——《尼羅河上的春天》《一支木屐》《國慶節(jié)前北京郊外之夜》為例,詳盡解釋了其中的虛構成分。通過適當?shù)馗氖聦崳刮恼赂侠?、更美了?!肮P補造化天無功”(李賀),大自然或現(xiàn)實情況不完美,寫作時靠修辭使其完美。
蘇聯(lián)理論家維·什克洛夫斯基于1925年和1982年分別出版了內(nèi)容不同而書名相同的著作——《散文理論》。兩書雖然用散文筆法寫成,談的卻是小說、戲劇、民間故事、神話、圣經(jīng),惟獨沒有“散文”。如果上述文體都可虛構,為什么獨獨散文不能虛構呢?
1932年,清華大學國文系主任劉叔雅找到陳寅恪,請陳代擬大學入學國文試題。陳寅恪出對子之題為《孫行者》,作文題為《夢游清華園記》:“蓋曾游清華園者,可以寫實。未游清華園者,可以想象?!魬囌卟槐讳浫。瑒t成一游園驚夢也。”(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高考作文當然是散文,可以看出考生的“史才詩筆議論”,想象當然是虛構,誰說散文不能虛構?
一篇動人的散文,當我們知道了其中有虛構成分時,頓時覺得其價值就打了折扣。其實大可不必。恰恰相反,我們應當為作者的巧奪天工而加倍喝彩。“不以人廢言”,不也可以指這種情況嗎?羅蘭·巴特說:作者死了。那我們欣賞作品就行了。錢鐘書說:如果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為什么非要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作為史學名著和文學名著的《左傳》,它到底是左丘明的真作,還是劉歆的偽作,對我們來說有什么區(qū)別嗎?三百篇的作者是誰,荷馬到底有無其人,對我們欣賞《詩經(jīng)》《伊里亞特》《奧德賽》有什么影響呢?如果作者是誰都不重要,作者是善是惡也不重要,那么,作品有一部分虛構就那么重要嗎?這是不是在采用雙重標準?
“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左傳》記言而實乃擬言、代言,謂是后世小說、院本中對話、賓白之椎輪草創(chuàng),未遽過也。”“古史記言,太半出于想當然。馬(司馬遷)善設身處地,代作喉舌而已”。(錢鐘書《管錐編》)《左傳》《史記》等書中的對話,基本都是后世史學家的想象、擬言、代言。史書尚可虛構對話,散文有部分虛構為什么就不可以呢?
散文是最自由的文體,17世紀法國戲劇家莫里哀有一個劇本《貴人迷》,其中的哲學教師說:不是散文的,就是詩;不是詩的,就是散文。一個人說話,就是散文。他說的散文應當包括公文。散文易寫而難工,能把散文寫得富有詩意,才見真功夫。散文的自由體現(xiàn)在沒有格式,沒有目的,收放自如。下筆時的無心失真或有意弄虛,可能都有助于散文的美。說到底,文學作品(包括散文)只是用文字營造一種貌似的真實或現(xiàn)實,只要“像”真的,就可以了,不必“是”真的。動人的散文不一定都有真情實感。景不必是親歷(可以看風光片或宣傳畫冊),情未必是真有(可以抄寫情書或“誓詞”“出師表”),可以造景,造情,只要能使散文有魅力。真實并不是散文成功的惟一源泉。散文可以真實,但不能要求散文處處真實,事事真實。真實的可以是散文,但不一定所有的散文都真實。
如果小說可以“虛幻的花園里有真實的癩蛤蟆”(整體虛構,部分寫實),那為什么“虛幻的癩蛤蟆處在真實的花園里”(整體寫實,個別虛構)就是大逆不道呢?
《懺悔錄》“是憑記憶寫的,有些事時常想不起來,或者只留下一些不完整的回憶,所以只好用我想象出來的可以作為這些回憶的補充的細節(jié)來填補……我愛對一生中幸福的時刻加以鋪敘,有時又以親切的懷念作為裝飾來予以美化。對已經(jīng)遺忘的事,我是根據(jù)我覺得它們應該是那個樣子,或者它們可能當真就是那個樣子來敘述的……我有時在真實情況之外添上一點嫵媚……我在隱善方面時常是比隱惡下更多的功夫的?!保ūR梭《漫步遐想錄》)
作為散文名著的《懺悔錄》,其作者盧梭承認寫作時運用了“想象”“鋪敘”“美化”“添上嫵媚”“隱善隱惡”等手法,而這些都是“散文真實論者”所不能允許的。盧梭如此寫,在他們看來就失去了真實,《懺悔錄》也就不能算作散文。
散文所追求的真實,其實是一種真實感,使讀者讀起來覺得是真的。有時,不真實比真實更真實。眼見都未必為實。如《開國大典》那幅畫,有一段時期就抹去了某些人;蕭伯納訪華同魯迅等人的合影,有一段時期就抹去了林語堂;井岡山會師,朱毛握手變成了毛林握手;幾十畝地的麥子集中到一畝地里,愣說是畝產(chǎn)幾萬斤;把不相干的男女的照片合成一張,愣說兩人關系曖昧。面對上述畫面、場面,如果我們心潮澎湃,激情滿懷,或怒不可遏,義憤填膺,那就抒錯了情,恨錯了人,用俗話說就是:哭了半天不知是誰死了,一筆糊涂賬。面對假象,不真實的寫作是否比真實的寫作更接近真實,更接近真相?所謂歪打正著、負負為正,是否也包括這種情況?
雅各布森說:散文是換喻的藝術。其實歸根結底,任何藝術都是提喻的藝術。藝術家、作者不可能把全部素材一次都用上,七情六欲同時都寫出來,他們必須對材料進行選擇——提取,而有選擇就有了傾向性,就有了舍棄,就同真實(全面)有了距離。
散文一般分為寫景散文、抒情散文、說理散文、敘事散文,不管哪種散文,都是“過去的事”——事已發(fā)生,理已存在,情已具有,景已觀畢,我們寫的都是“回憶散文”,每寫一篇散文都是在“追憶逝水年華”,而回憶總是靠不住的?!拔覀冊趧?chuàng)作中,想象力常常貧薄可憐,而一到回憶時,不論是幾天還是幾十年前、是自己還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豐富得可驚可喜以致可怕。”(錢鐘書《<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重印本序》)我們是把大腦中的事、理、情、景用文字表現(xiàn)出來,而人的表達能力各不相同?!拔沂謱懳铱凇笔且环N高超的能力,非普通人能辦到。“眼中有神,碗下有鬼”,說的是眼高手低,面對同一種事、理、情、景,由于能力的差異,就會有不同的真實出現(xiàn)。
散文寫作有點像小學生的看圖說話,但要復雜得多。圖是固定的,圖中有幾個人、幾只雞、幾條狗、幾頭豬,大家都能說出來,但要講清人與這些動物的關系和故事,肯定言人人殊。只要不是故意歪曲,盡管能力不同,每個人講的就都是真實的,雖然每個人講的都不可能全面。散文寫作之所以比看圖說話更復雜,是因為我們要寫的景不會是一處而是一片甚至多處;我們要寫的事是動態(tài)的、已經(jīng)發(fā)生的;我們要寫的理和情又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的,這些全靠我們用文字來追述,來表現(xiàn)。“修辭立其誠”,有多少人寫,就有多少種真實。
即便是同一景、同一情、同一理、同一事,由同一個人來寫,寫十次肯定是十樣,因為時過境遷,經(jīng)歷不同了,角度不同了,觀點不同了,“前推”(突出)的部分不同了,表達能力也不同了,寫出來的東西當然就不一樣了。盧梭同朋友們絕交后,以前朋友們對他的善舉都變成了惡行,都被解讀為給他挖坑、下套、使絆,為的是讓他出丑。絕交前后寫同一件事肯定是兩種面貌。《列子·說符》:“人有亡斧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斧也;顏色,竊斧也;言語,竊斧也;動作態(tài)度,無為而不竊斧也。俄而 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tài)度,無似竊斧者。”讓這個人來寫丟斧,找到斧前同找到斧后肯定是兩種寫法。
即使是同一件事,立場不同,也會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皽S為難民這事,如果干得好,叫出國深造。不得人心這事,如果干得好,叫曲高和寡?;丶也滹堖@事,如果干得好,叫看望父母。虐待兒童這事,如果干得好,叫望子成龍。前言不搭后語這事,如果干得好,叫跳躍思維。腳踩兩只船這事,如果干得好,叫慎重選擇。擺架子這事,如果干得好,叫有氣派。裝傻這事,如果干得好,叫大智若愚。木訥這事,如果干得好,叫深沉。鬼混這事,如果干得好,叫戀愛。掐人這事,如果干得好,叫按摩。跑龍?zhí)走@事,如果干得好,叫友情出演?!?/p>
所以,對同一件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種真實;寫多少次,就有多少次真實,除了上述個人的諸種不同外,還得加上各人的表述能力差異,這還不包括故意顛倒黑白、混淆視聽的。秘魯—西班牙大作家巴爾加斯·略薩有一部著作《胡利婭姨媽與作家》,寫大他14歲的表姨媽與自己戀愛、結婚的經(jīng)過(后離婚)。胡利婭認為此書不真實,改編成電視劇后離真實更遠,于是寫了一部《小巴爾加斯·略薩沒有說的話》來回應。他倆說的都是真實的,也都不是真實的,永遠不會有全部的真實。
有些罪犯對自己的同一宗罪行供訴十次,如果不是事先背誦了第一次的供詞,十次肯定十個樣,他們倒不一定是為自己開脫,前后矛盾,而是因為是事后回憶,而回憶是靠不住的。這有點像散步,雖然每天走的是同一條路,但誰能保證踩著的永遠是同一排腳印呢?如果是團伙犯罪,分別審理犯人,然后比較矛盾之處,有時能得出真相,但有時卻制造冤案,道理就在于此。
散文真實論有點像自然主義論。雖然莫泊桑同左拉是好朋友,但莫泊桑對左拉的自然主義頗不以為然,并當面質(zhì)問左拉:你哪一部小說是自自然然自己流出來的?寫作既然是一種主觀行為,那怎么可能完全客觀地反映現(xiàn)實?絕對的真實論就像絕對的自然主義,只是一種幻想,就像“寫作的零度”或“零度寫作”——不摻雜任何個人感情的寫作。
古文或外文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會部分失去原有的真實;小說被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就會失去更多原有的真實——兩種藝術形式越不相同,改編(改變)后原有的真實就失去的越多。用散文表現(xiàn)現(xiàn)實,是把生活“改編”(改變)成藝術,是比兩種藝術之間的改編更難更遠的事情,怎么可能百分之百地保留原有的真實而毫無損失呢?
散文當然也可以寫未發(fā)生的事,那就是預言了(計劃、規(guī)劃、前景),而預言有對有錯,有能實現(xiàn)有不能實現(xiàn)的,需要未來去驗證。這種散文離真實(真實感、真實性)就更遠了。
從附錄《近代散文鈔》看,《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也可以說主要講的是散文的變遷。周作人把中國文學大體分為兩派:言志派與載道派。晚周、魏晉六朝、五代、元、明末、民國的文學統(tǒng)稱為言志派文學;兩漢、唐、兩宋、明、清的文學統(tǒng)稱為載道派文學。亂世言志派文學占統(tǒng)治地位;國家統(tǒng)一則載道派文學是主流。他自己更贊賞言志派文學。
事實上,言志與載道并沒有涇渭分明的區(qū)別。有些人的言志就是載道,有些人的載道也是言志。道無所不在,所謂“道在屎溺”。在受到錢鐘書的質(zhì)疑后,周作人修訂了自己的表述:“凡載自己之道即是言志,言他人之志亦是載道。”這樣一來,言志與載道之分就成了自己與他人之分。駱賓王的《為徐敬業(yè)討武 檄》,既言志又載道,就不好歸類了。自己的道自己載,自己的志自己言,別人的事讓他們自己干。盡量別代言別人,以免受累不討好;也努力不被他人代言,省得代言人得便宜賣乖。從這個意義上說,捉刀人、影子作家,都挺不容易的。要揣摩上意,代上峰立言,版權還得歸上司所有,何苦來哉?!
“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不擺架子,不講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是言志派的標志。言志派的文學,也可以叫做“即興的文學”;載道派的文學,也可以稱為“賦得的文學”,或者說命題作文。用魯迅的話說就是革命文學與遵命文學。但革命文學與遵命文學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八砸铩思业摹?,就因為人家不肯‘遵’自己的‘命’?!锩形闯晒Α皂毨^續(xù)革命;等到革命成功了,便要人家遵命?!锩谑聦嵣系某晒Ρ闶歉锩诶碚撋系氖??!?/p>
如果把“無用的”散文當做實用的公文來寫,把自選動作作為命題作文來做,那就會離文學、藝術、美越來越遠,離規(guī)范、公式越來越近,但也未必離真越來越近。等而下之的就成了八股文——既不美,也不真,光剩下了套路和套話。套路的僵化導致話語的趨同,話語的趨同源于思想的統(tǒng)一?!胺凑也⒉幌嘈沤y(tǒng)一思想的理論?!薄拔膶W是用美妙的形式,將作者獨特的思想和感情傳達出來,使看的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一種東西。”
好散文除了思想性、知識性、可讀性之外,還應注重時代性,不能制造假古董,文章要有鮮明的時代特性,雖然傳之久遠的可能終歸是“永久的人性”。我們是活在當下,應勇于在場。除了提高自己的寫作技巧,還要拓寬自己的眼界,網(wǎng)絡為我們提供了拓寬眼界的便利。寫頌揚文章時參考一下反對意見,以堵塞漏洞;寫批評文章時了解一下辯護觀點,免得以偏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