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從宗教的社會性及其特性來強調宗教社會學是一門獨立的社會科學,并再次論述了這門學科的研究方法。宗教社會學近兩年來在中國的發(fā)展,可謂“異軍突起”,本文從四個方面評述了這種“異”,并提出隨著學科的發(fā)展,學科界線的走向問題。
關鍵詞:宗教社會學宗教社會科學
作者簡介:高師寧,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
將宗教社會學在中國近年來的成長與進展稱為“異軍突起”,似乎不很準確,因為在宗教學研究領域,宗教社會學一直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其歷史已有兩百多年,近兩年來,宗教社會學在中國宗教學研究中的“與眾不同”及其成長的急劇“提速”,不僅從邊緣走向中心,而且正在成為一門“顯學”。因此,“異軍突起”四個字也許能夠很好地展示這門學科在今天中國的狀態(tài)。
一、作為獨立學科的宗教社會學
宗教研究包括神學的、人文的和社會科學的這三大進路。顧名思義,神學的進路就是從宗教內部對宗教進行邏輯推測和論證,這種研究進路的特點是信仰立場鮮明、護教色彩突出。那么,人文的進路和社會科學的進路到底有何不同呢?二者之最重要不同在于其方法。李亦園先生曾經說過,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方法最大的差異之處是田野調查研究。換言之,以人文為進路的宗教學研究是從哲學、史學、思想史等角度對宗教進行反恩和闡釋,而以社會科學為進路的宗教學研究則使用實證的方法(即量化的和質化的研究),收集實證的數據和材料,進行客觀的分析和歸納,從而得出科學的理論來解釋宗教現象以及宗教與社會其他方面的互動關系。
宗教社會學的性質、特點、方法決定了它對宗教的研究,當然屬于社會科學的進路。不過,“什么是宗教社會學”?迄今還沒有一個得到該領域學者普遍認可的通用定義。意大利學者羅伯托·希普利亞尼(Roberto Cipriani)的界定最為簡單明了:宗教社會學,就是社會學的理論與方法在宗教現象研究中的運用。這個定義與宗教社會學的創(chuàng)始人杜爾凱姆(Emile Durhkeim)關于“社會事實有多少種,社會科學有多少項目,社會學就有多少分支”的說法,在邏輯上有不謀而合之處。也就是說,按照這兩位學者的看法,宗教社會學是一門獨立的社會科學學科。杜爾凱姆認為,“宗教具有突出的社會性。它們包含了大量的社會因素?!备匾氖牵诮痰倪@種“社會性”是其他的社會事實不可匹及的;正因為如此,宗教是杜爾凱姆列為首位的社會事實。
宗教的這種“突出的社會性”也決定了宗教社會學的研究范圍,不過,這種研究范圍是與時俱進的。盡管美國宗教社會學家羅伯特·貝拉(Robert Bellah)概括了宗教社會學研究的三個方面:第一,將宗教理解為人之社會行為的核心的理論研究;第二,對宗教與社會生活的其他領域,諸如政治、經濟等之間的關系的研究;第三,對宗教之社會功能、組織狀況,以及宗教史上各種運動和思潮的研究。然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宗教形態(tài)的多樣化、宗教現象的復雜化,使得宗教社會學的研究越來越豐富多彩。從宏觀說,宗教社會學關注宗教與社會發(fā)展、變遷之間的關系,宗教在當今社會的狀態(tài)、形式以及宗教的未來等等大問題;從微觀看,它關注宗教的慈善事業(yè)、某一具體宗教在當今社會的傳播方式與途徑、某宗教的組織運作機制、宗教信仰與信任等等問題。這些研究范圍不論是大還是小,是宏觀還是微觀,是整體還是部分、是理論還是實證,都體現了宗教與社會密不可分的關系。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研究對象的宗教還是決定宗教社會學學科興與衰的關鍵因素,這是一般的社會事實不易具有的。在宗教社會學的發(fā)展史中,有30年左右的“休眠期”——從其鼻祖邁克斯·韋伯(Max Weber)去世(1920)到1950年代。導致這門學科休眠的直接原因,是宗教的衰落,而宗教的衰落又是西方工業(yè)資本主義的迅速發(fā)展,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社會生活的逐步世俗化的直接結果。當然今天這支異軍的突起,自然也與宗教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開放休戚相關。也就是說,中國社會從上世紀80年代開放之后宗教的復興,直接導致了宗教社會學研究的開展與興盛。
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宗教社會學當然有其自身的特點,這些特點是其描述性研究的性質所決定的,同時它們也向從事宗教社會學研究的人提出了一種學術要求。首先,宗教社會學必須堅持置身于從其研究對象之外來看待與解釋宗教現象,不受信仰者關于宗教信仰的看法的影響。當然,“要了解別人的文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外來的研究者要從當地人的立場去探討問題,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是若未能采取這樣的立場去看問題,事實的真相常會被扭曲。”
第二,宗教社會學研究要求價值中立,換言之,這個學科要求其研究者堅持客觀的態(tài)度,任何研究都不應該受研究者個人信仰的影響:有宗教信仰的研究者應該置其信仰于一旁,元宗教信仰的研究者,也“需要有足夠的能力來懸置自己的不信,以便取得對于信仰和崇拜現象的某種感受?!彼惯_克的這句話表明,價值中立的特點并不排斥對宗教的“某種感受”。1914年,杜爾凱姆在一次“開放思想家”的會議上說:“我要求開放思想家們應該用跟信徒相同的精神狀態(tài)來面對宗教……不把某種宗教情懷帶入宗教研究的人就不能有發(fā)言權!那就如同一個盲人談論色彩一樣?!闭驗槿绱耍氆@得真實的宗教事實,從事宗教社會學研究的人,不應該是經驗層次上的“宗教盲”。
第三,宗教社會學是一門實證性的社會科學,它強調經驗性。在這門學科中,任何一種理論或假設,任何一種結論,都必須以經驗事實為基礎,并接受經驗事實的檢驗,反對臆斷和直覺。這就涉及到了宗教社會學的方法體系。
定量(quantitative)研究與定性(qualitative)研究(又稱為量化研究與質化研究)是宗教社會學研究中不可缺少的兩條途徑。這兩條途徑在各方面都存有差異,但卻不存在優(yōu)劣之分。
定量研究側重于用數字和量度來描述宗教現象。其主要方法有問卷調查、量表測量、結構式訪談、結構式觀察等等。宗教雖然是人類追求精神的結果,但是,宗教并非只具有看不見摸不著的非物質層面。尼尼安·斯馬特(Ninian Smart)曾指出,宗教具有七大層面:實踐或儀式層面、情感或經驗層面、敘事或神話層面、哲學與教義層面、倫理或律法層面、制度或社會層面以及物質層面。美國宗教社會學家羅德尼·斯達克(Rodney Stark)與威廉·本布里奇(William Sims Bainbridge)認為宗教研究包括了五個向度:宗教信仰、宗教行為、宗教情感、宗教認知、宗教結果。將宗教分層來研究,自然就為定量研究在操作上提供了可能性。原本被視為非物性的信仰者之宗教性,通過對其所涉的宗教各層面的標準化、系統(tǒng)化和操作化的定量研究,也可以用數字與量度表達出來。這種研究無疑大大地豐富了研究結果,為比較研究提供了基礎?!爸挥猩鐣澜缒軌蛴脭祵W語言來表示時,它的各個部分之間的確切關系才能得到證實。只有當資料可以通過可信的計量工具用數量來加以表示時,不同研究者的研究結果才能直接地加以比較。沒有量化,社會學就只能停留在印象主義的臆想和未經
證實的見解這樣一種水平上。因而也就無法進行重復研究,確立因果關系和提供證實的通則?!?/p>
與定量研究相對應,定性研究主要是用語言文字來描述宗教現象。不同類型的定性研究都有一個共同點,即想要對復雜的、不同情景中的文化現象進行解釋。在宗教社會學領域,要想達到此目的,需要深入信仰對象的生活背景,即我們所謂的進入田野,以參與觀察和非結構性訪談、半結構性訪談等方式來收集資料。在此我們應該記住田野調查的一個原則:移情(empathy)或換位思考,也就是說,嘗試用被研究者的眼光去看問題。對于宗教研究者的到來,被研究的信仰者通常有態(tài)度三種:懷疑、視為救星、視為傳教對象;無論是受訪者持有何種態(tài)度,研究者都應該抱以同情和理解的態(tài)度去對待他們,這樣才能建立信任。而只有在相互信任的基礎上,研究者也才可能獲取所需的材料。
定量研究與定性研究發(fā)揮的作用是不同的,如何運用它們,不僅取決于研究者自身的興趣,也取決于研究者所需要解決的問題。值得一提的是,近一兩年來,走出書齋,進入田野,已經成為中國大陸宗教學研究的一大亮點。研討者們在實踐中不斷地學習、運用并逐步掌握這兩種研究方式,宗教社會學在中國宗教學領域進展顯著,并深刻地影響著宗教的社會科學研究在中國的展開。
二、宗教社會學在中國的近況
從2008年到2009年,這支突起的異軍確實引人矚目。也許我們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看這種因“突起”而顯現出來的“異”。
(一)從缺席到參與到運用
從20世紀80年代末起,西方宗教社會學界關于世俗化理論展開的爭論持續(xù)了二十余年,至今似乎塵埃落定:在爭論中所謂新舊范式(paradigm)的轉換業(yè)已完成,宗教經濟論業(yè)已替代了世俗化理論,在宗教社會學研究中占據了優(yōu)勢。在這場頗為持久的論戰(zhàn)中,中國宗教社會學領域的學者可能連旁觀者也算不上。原因在于,宗教社會學本來就是從西方引進的學科,就這兩大理論的思想史根源而言,一個可以“追溯到800多年前的中世紀歐洲”,一個“要晚得多,不是800年前,而是200年前,不是在舊世界,而是在新世界,確切地說,是在美國成為一個獨立國家的早期?!薄岸咧g的區(qū)別,是歐洲和美國宗教社會學發(fā)展至今之差異的延續(xù)?!钡?,宗教社會學真正進入中國,卻只是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后的事。因此,盡管我們在這場持久論戰(zhàn)中的缺席是可以解釋和理解的,但是隨著西方宗教社會學理論的引進,中國宗教社會學領域的學者便逐步參與,開始介紹、評論這場論戰(zhàn),并運用這兩種理論來審視中國的宗教現象。在這兩年當中,從網上查閱,涉及“世俗化”與“宗教經濟論”的文章有幾十篇,《中國民族報》的宗教版還就佛教是否世俗化的問題進行了討論。
(二)從個體行動到團隊的形成
越來越多的宗教學研究者已經發(fā)現,要解釋中國的宗教現象,首當其沖的,是要了解當今中國社會的宗教現象究竟如何,不同地區(qū)的宗教狀況有何差異等等具體問題。此外,任何解釋宗教的理論都必定以宗教的事實為基礎,而宗教事實的獲取又必須走出書齋進入田野,這也是近年來許多宗教研究者的共識。正因為如此,從進入新世紀以來發(fā)表的關于宗教研究的論文中,我們看到了許多學者進入田野的身影。
2008年以來,走向田野的研究人員不僅在數量上增加,而且逐漸形成了團隊。例如,一向以宗教理論、歷史、教義等研究為主的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在近兩年的時間中,組織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民間宗教與基督教調研活動,所領導親自掛帥,組織了近30名以年青學者為主的調研隊伍,研究者的足跡遍及全國幾十個地區(qū)。在調查中主要采用參與觀察、深度訪談等定性研究,配合相關部門的問卷調查,初步了解并掌握了所到地區(qū)的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現狀。另一支大型團隊由國務院發(fā)展中心民族研究所與北京普世社會科學研究所共同組織,由來自全國不同院校和研究機構的30多名青年學者構成,對全國30個地區(qū)的宗教現狀和政教關系現狀進行了數月的深入調查,在調查中采用了定量與定性兩種研究方式,獲得了翔實的第一手資料。這類團隊形式的大型調查活動,不僅讓更多的學者貼近了自己研究的對象,學習并學會從社會科學的新角度去認識宗教、解釋宗教,而且形成了相互討論、相互切磋的風氣,有了可以參與宗教社會學實踐活動的隊伍。即便有的學者今后并不從事此領域的研究,但是,田野工作的體驗必將會對其今后的研究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至少會使他們在看待宗教問題上更全面、更成熟。
當然,任何調查研究(何況這類大型調研團隊的形成)都離不開經費上的支持。從有關專家對近年來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宗教學科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2004年到2008年,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共141個,其中實證研究項目有34個,所占比例為24%。從2004年到2007年,實證調研課題每年的數量在4-6個之間,所占比例平均不到20%。但是僅在2008年,獲得資助的實證項目就達13個,所占比例飛升為45%。不僅如此,許多方面都已意識到實證研究的重要性,開始為此研究“投資”,而且資助的力度(例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每年的“國情調研”)也在加大。
(三)從小合唱到大合唱。從單聲部到多聲部
近兩年,宗教社會學方面有兩個盛會:一個是由北京大學社會學系與美國普度大學中國宗教與社會研究中心主辦,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普世社會科學研究所等單位協(xié)辦,于2008年10月8-10日在北京大學召開的“中國宗教與社會高峰論壇”(即第五屆宗教社會科學國際研討會),一個是由江南大學無錫宗教與社會研究中心社會學系、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學理論研究所主辦,無錫叔同書院、北京普世社會科學研究所、美國普度大學中國宗教與社會研究中心協(xié)辦,于2009年7月5-7日在無錫召開的“第六屆宗教社會科學研討會”。
與前幾年宗教社會學領域的會議相比,“規(guī)模大”是這兩個會議的第一個共同特點;“國際化”是這兩次會議的第二個共同特點:“高峰論壇”有20多名外國學者參與,其中包括國際知名的宗教學家如杜維明、英國艾林·巴克、美國丹尼爾·貝斯等;無錫會議也有多名外國學者和海外留學生參加??上驳氖?,在外國學者的論文中,我們看到了涉及中國宗教現狀的論文。
與此同時,原本不涉足宗教研究的社會學、經濟學、政治學等領域的一些學者,也開始關注并開始著手宗教與社會互動關系的研究。而長期以來一直關注并記錄著族群或社區(qū)宗教文化和實踐的人類學、民俗學、民族學的學者,自然成為中國宗教社會科學研究的主力軍之一。上述多股力量已經開始匯聚成為中國實證研究多聲部的大合唱。
(四)從宗教社會學到宗教社會科學
從宗教社會學在當今中國的發(fā)展史來看,1992年出版的《宗教社會學通論》可以算是改革開放之后本學科的處女作,它第一次較系統(tǒng)地介紹了此學科的歷史、理論、方法等等方面。該著作引用了大量國外資料,它是中國社會改革開放之后宗教社會學界對他山之石的運用的例證??上У氖?,在20世紀90年代,從事宗教社會學研究的人員如此之少,這本學科處女作并未引起應有的反響。2000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