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炳輝(江蘇省寶應(yīng)縣中學(xué))
真話·真情·真美
——讀《亡人逸事》
■ 姚炳輝(江蘇省寶應(yīng)縣中學(xué))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逼人就范,害處甚多,人所公認。然而,凡事皆有特殊,皆有例外,作家孫犁就非常欣幸自己的“天作之合”,毫不回避自己的舊式姻緣。天公作美,純乎偶然,“親事竟然說成了”。相濡以沫四十載,妻子給他帶來了至愛、幸福、寬慰,甚至寫作的靈感、語言的源泉,這全是些不爭的事實!
說是封建婚姻,其實并不“標(biāo)準”,訂婚后結(jié)婚前他們還見過一面?!跋嘞嘞眿D”,“瞅瞅夫婿”,乃人情之常??墒?,僅僅因為“用力盯了我一眼”,竟被視為“開放”,結(jié)婚以后,曾提供接觸機會的姑姑“總是拿這件事和她開玩笑,她也總是說姑姑會出壞道兒”。
亡妻不僅一直封建古板,而且喊苦叫累過。為早起做飯“曾向她父親哭訴”;背瓜“弄了個后仰,沾了滿身土”,“她站起來哭了”。不過,“幾個孩子,也都是她在戰(zhàn)爭的年月里,一手拉扯成人長大的”,“我”可“沒負什么責(zé)任”。
妻子1970年故去,直到1982年,在友人的一再建議下,才有些片斷的記述。之所以“一直拖著沒有寫”,是因為“我們”的生活聚少離多,樂少愁多;“我們”的青春,“在戰(zhàn)爭年代中拋擲了”;“我們”的家庭,“又多遭變故,直至最后她的死亡”。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何必再去傳愁于人,平添人愁!而如今“衰弱多病”的“我”又不能自已,廝守一輩子,“我有許多事情,對不起她”;但便是這樣“不太使人感傷的文字”,“我也寫不下去了”。
亡妻對當(dāng)初媒人的撮合,記得真真切切,只字不漏。“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結(jié)果“二姑娘”“般配”了,條件自然要略勝一籌;“父親回答得很爽快”,“媒人簡單介紹”,當(dāng)然是道 “我”“不簡單”。與其說這是文章的開頭,毋寧說這是他們“百年好合”的序幕;雖然說這是亡妻的念念不忘,何嘗不也是“我”的猶新記憶!謝天,就是謝妻;對天的感念,就是對妻子的感念。
初識,“看個夠”未免過了,“多看幾眼”總無大妨,但她只“盯了我一眼,從板凳上跳下來,走到照棚外面,鉆進了一輛轎車”,戲也不看了。就是這么“一眼”,就是這么“一閃而過”的神情姿態(tài),永遠定格在作者的心田腦際,愛她留著的大辮子,更愛她的那份靦腆羞怯。
為了解決孩子們的 “穿衣困難”,“從小只會做些針線活”的她,學(xué)會了紡線織布;為了扭轉(zhuǎn)每況愈下的家境,從小 “沒有下場下地勞動過”的她,“帶著孩子們下場下地”;為了撐起丈夫不在家的那片天,原本力氣有限的她,“自己去賣線賣布”,“有時和大女兒輪換著背上二斗高粱,走三里路,到集上去糶賣”。最最難忘的,“每逢孩子發(fā)燒,她總是整夜抱著,來回在炕下走”。母愛無私,母愛無極,“母親把你們弄大,可不容易,你們應(yīng)該記著”,高度評價,由衷感激。
少年夫妻老來伴,“伴”去了,越去越遠了,“今老年孤處,四壁生寒,卻幾乎每晚夢見她,想擺脫也做不到”。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日思夜想,輕松話“不遠”,“地下相會”總比苦苦相思強。
緣定于天,“真不假,什么事都是天定的。假如不是下雨,我就到不了你家里來!”了無遮掩,嬌憨可人。郎君識字斷文,她很快就認得了喜聯(lián)橫批,不由“點頭笑著”。
初次會面,用力盯一眼就走,確有點“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味道。但是,她講究明媒正娶,看重封建正統(tǒng)。舉止有度,鉆車從容;哪怕結(jié)婚多年叫她順便一同回娘家,她都“嚴肅地說:‘你明天叫車來接我吧,我不能這樣跟你走?!倍Y教觀念何其濃重,心地品性何等質(zhì)樸!
妻子由嬌生慣養(yǎng)變成賢妻良母,在很大程度上,離不開父親的訓(xùn)導(dǎo)和婆婆的培養(yǎng)。她父親是一個極負責(zé)任的人,一邊讓媒人“去給說說”,一邊強調(diào)“我也打聽打聽”;得知親家母比女兒起得還早,厲聲以呵,“那你還哭什么呢?”婆婆既言教——“人的力氣是使出來的,要伸懶筋”,也身教——自己早起,心疼兒媳多睡會兒;媳婦背不動北瓜哭了,她倒笑了,一個個撿起瓜,“背到家里去”。正因為如此,妻子織布推杼,兩個大拇指“變了形”,“指甲也短了”;正因為如此,妻子做了許多男人干的活,卻“從來沒有對我叫過苦”。承繼家風(fēng),律己善學(xué),劬勞持家,唯獨沒有想過自己。
臨終時,妻子仍惦記若干年前作者在北平做小職員時寄至她家兩丈花布的事,一旦明了原委,她便“閉上眼睛,久病的臉上,展現(xiàn)了一絲幸福的笑容”。有求于“我”的無幾,給予“我”的多多。她普通平凡,然辛勞一生,溫柔善良,又不乏堅強不屈;她缺少文化,但卻在天地間一撇一捺,揮寫著大大的“人”字。這也許是作家孫犁不以“亡妻逸事”為題的意圖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