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港任教已經一段時間了,為了提高學生的口頭作文能力,我給學生們出了一個題目——“生命中難忘的一個人或一件事”。每個人登臺講述五分鐘。我沒有想到,每一個短短的五分鐘,每一個學生的講述,都令我動容。這些學生大多白天工作,下班后進入課堂充電。在這樣一個特定的場合,他們敞開心扉,真情告白……在這個視“隱私”為生命的時代,我沒想到這一群香港學生在我的課堂上竟然袒露了心聲,演繹了他們的真情故事。
我的父親很普通。
父親沒正式讀過書。因為他的父親在他三歲時就失蹤了,他的媽媽能把他拉扯大,已經很不容易了。
父親小時候究竟受了多少苦,受了什么樣的苦,我們并沒有詳細了解,也無從詳細了解了。父親不是那種慣于抱怨的人,似乎對所有的苦日子都從不抱怨。我們隱約得知,他差不多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湊合著長大成人的。
因為沒什么文化,父親的工作境遇一直不好,掙不了多少錢。但是,他一直很努力。作為父親和丈夫,他已經付出了所有和所能,做到了屬于自己的最好??墒?,他還是無法讓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更體面一些。我們不知道是否有意或無意給過他壓力,但他數年如一日竭力為家庭生計奔波,從未有過任何怨言。
后來,我們終于住進了“公屋”(香港公共屋邨,簡稱公屋,是由香港房屋委員會或香港房屋協會興建的公共房屋,現時香港一半的居民均居于公屋),有了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家。一家人都很開心,感覺生活有了新的盼頭。
父親退休了。我和哥哥也開始工作掙錢養(yǎng)家,可以替他分擔家庭壓力??嗔艘惠呑?,父親總算可以安心坐下來歇歇,放松一直繃得緊緊的神經。
然而,父親卻突然被查出得了癌癥,而且是晚期。
我們需要一筆巨款,才有資本讓父親與死神抗爭。
我和哥哥不可能放棄工作,每天陪伴在父親身邊。我們太需要工資來維持父親的生命。
萬般無奈,我們只好把父親送進老人院。那里有職業(yè)人員陪護,理論上比把他獨自留在家里好。他自己好像也很樂意去那里。自從得知得了絕癥,他看上去并不慌張、驚恐,甚至跟沒事人一樣。我們好歹獲得了片刻喘息的機會,甚至認為是不是被誤診了?父親像從前一樣健朗,依舊把每一個瑣屑的日子過得一絲不茍,甚至津津有味。
然而,現實是冷酷的。去老人院沒幾天,父親就跳樓自殺了。他不想成為我們的拖累,不想讓我們剛剛看見了曙光的生活重又失去了色澤,重復他曾經走過的灰色的旅程。
——那是我們終生難愈的傷痛。只為父親苦難層疊的人生,只為他被迫做出的自我了結,只為我們作為兒女的有心無力……
還好,我們找到了父親的遺書,雖然僅有兩行字——
“如果我能找到我的爸爸,我一定會向他要零花錢花!”
也許誰也不會想到,這竟然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所寫的遺書。
我恍然大悟:赤貧的童年記憶,是父親一生的噩夢,揮之不去。沒有父親,沒有零花錢的童年,是父親至死無法釋懷的傷痛。
我以為父親的遺言會叮囑我和哥哥什么,畢竟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還需要父親的陪伴和建議。也許,他明白我們的明天無論如何也比他的昨天好百倍,因此,他不再對我們說什么。
還好,父親沒有帶著對我和哥哥的不舍離開人世。
還好,父親是懷著一顆童心,希望在另一個世界里能找到他的父親,希望能彌補童年歲月中所有缺失的父愛。
父親,一年過去了,香港依然浮華而匆忙。你找到你的父親了嗎?他是否給了你零花錢?你的零花錢夠花嗎?
父親,我心痛:為何你不曾向我提及你想要零花錢?我很想給你零花錢,我可以給你零花錢了。可是,我在哪里去找你?
只能,只能寄望來生:父親,我愿意成為你的父親,我一定會給你零花錢,哪怕是去偷去搶去乞討。
一定的!父親,這是我們陰陽兩隔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