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瑞士劇作家迪倫馬特的名著《老婦還鄉(xiāng)》改編的甬劇《風雨祠堂》。從拉開大幕的那一刻起,那震撼人心的情節(jié)與演員精湛的表演,始終緊緊扣動著觀眾的心弦,全場不時爆發(fā)熱烈的掌聲,許多觀眾在散場后,仍在討論劇情和爭議故事的結(jié)局該如何如何。
內(nèi)涵厚重成大戲
近年來,一些地方戲曲劇種為了評獎和吸引觀眾,紛紛花巨資排演大戲,一是臺上人物眾多,二是舞美追求豪華,但是,有的戲思想內(nèi)容陷于平庸,依舊引不起觀眾的興趣。由此我想到,地方戲曲劇團排演大戲,切忌追求場面的豪華和舞美的奢侈,首先應在劇本上花功夫,追求思想內(nèi)涵的厚重深刻。這方面,寧波的甬劇團提供了有益的經(jīng)驗。
2006年7月份,我曾應邀赴寧波觀看該團初排的《風雨祠堂》,當時就感到這部戲很大氣,移植得很成功。今年再看此戲,依舊能感到一種心靈的震撼。為什么會有這種感受呢?我認為這主要不在于它的場面大、舞美好、音樂好,而是它傳遞了一種深刻的理念,即金錢與人性的關系。
從表象上看,《風雨祠堂》是一部寫復仇的戲,是一部寫如何對待金錢的戲,是一部寫人性的戲,但是,它所要傳遞的內(nèi)涵理念比單純的復仇、人性、金錢更深,它著重撞擊的是當代人的價值觀。中國傳統(tǒng)戲曲《趙氏孤兒》、《伐子都》、《文昭關》等都是講復仇的,這種復仇行為雖也有正義或非正義,但由于這些戲從本質(zhì)上說都是寫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的斗爭,與普通老百姓相隔較遠;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也有講如何對待金錢觀的,如元雜劇《龐居士誤放來生債》,但這種財富觀,既愚昧又陳腐,很難被當代觀眾接受;而傳統(tǒng)戲曲中寫人性的戲,如《包待制智賺灰闌記》、《紅梅閣》,對今天觀眾而言,要想賺淚水還是較難。
迪倫馬特的原著《老婦還鄉(xiāng)》雖說表現(xiàn)的也是一個復仇故事,而且還是一出講人性的戲,而其中對劇情發(fā)展起決定作用的元素則是金錢,所以甬劇《風雨祠堂》在改編中,當然就避不開金錢的話題?!讹L雨祠堂》創(chuàng)作的巧妙之處,是以掇取當代人的價值觀取向為思想內(nèi)涵,把全戲的落腳點定位在如何對待金錢的觀念上,將女主角的狹隘復仇行為,只作為外在的表象來推進劇情。在人物的塑造上,點出女主角的性格扭曲是金錢至上泯滅了人性的結(jié)果,這就給予了這個戲以新的現(xiàn)代理念,即在個人恩怨的前提下,該如何對待金錢觀、如何拒絕金錢對人性的吞噬?應該說,這對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富裕起來的人群,所帶來的思考是有積極現(xiàn)實意義的。
《風雨祠堂》對劇情的較大變動,首先是將原作的故事背景由西歐的貧窮城市居倫市,改為上世紀20年代的江南小鎮(zhèn),那牌坊、祠堂、店鋪等,讓中國觀眾尤其感到親近。其次是原作中女主角老婦克萊爾復仇成功,最后留下一張支票給市長后,傲然離去;而《風雨祠堂》則改為夫人復仇失敗,自己被迫沉塘。三是原作中負心者伊爾在克萊爾的步步逼迫下認識到了自己的罪惡,甘心服死;而《風雨祠堂》中,程家傳認為造成夫人悲劇的原因不在自己,他只是軟弱,沒有害她,因此罪不該死、也不服死。戲中還新設置了一個人物即程家傳女兒花兒,劇中借花兒之口,在向夫人道歉的同時,希望夫人不要一直陷于復仇的情緒中,而是要用新的生活理念和方式去改變舊制度、舊秩序。我認為,這些改編都是成功的,其中夫人復仇失敗的情節(jié),使全劇的悲劇氣氛更顯凝重,加深了思想的厚度,展示了封建勢力的強大,引發(fā)人們沉甸甸的思考;程家傳的不死和不認罪,以及他們父女后來對夫人給予寬恕,更使戲中三個人物的性格趨向復雜,他們之間的心靈碰撞、性格沖突,讓人物各自的命運急轉(zhuǎn)直下,使故事情節(jié)劍拔弩張地撼動觀眾;最后結(jié)局的逆轉(zhuǎn),更是將戲劇性的變故轉(zhuǎn)化為大悲劇,達到了西方悲劇觀中的“悲劇詩”境界。當然,看完戲后,觀眾對結(jié)局出現(xiàn)了不同意見,有的認為夫人不應死,有的認為已經(jīng)是合法丈夫的程家傳應帶夫人出走,與女兒一起開始新的生活;還有的則認為可以讓夫人留下,帶領小鎮(zhèn)百姓走向新生活,而她帶來的發(fā)電機便是伏筆;更有人認為可以讓夫人死,即“偶然”觸電死或讓全鎮(zhèn)人公決讓她電刑死,死也要“現(xiàn)代”一些,而是不沉塘,以表示她對封建禮教的蔑視。但我以為,現(xiàn)在的結(jié)局,寓意當時中國社會封建宗法勢力的強大和對民主、現(xiàn)代化的呑噬,讓人無限思考,又讓人況味無窮,這樣的戲劇結(jié)局是高明的。更重要的是,一出戲的結(jié)局引起了觀眾熱烈爭議,這本身就是成功的,說明它觸發(fā)了觀眾的敏感神經(jīng),引起了人們對人物命運的關注。
形象鮮活塑“夫人”
《風雨祠堂》對全劇唯一主角人物夫人,在形象塑造上是成功的。首先,這個人物的性格和心靈比迪倫馬特原劇的克萊爾更顯得復雜,其命運也更加坎坷,而其結(jié)局也十分悲慘。正是因為更苦難的經(jīng)歷,使她的人性也更加扭曲。她少女時曾鐘情東家少爺,后雖保住了一條命,但又流落國外,在被奴役和被欺辱后,連她的肢體也成了重新裝配的“假貨”,“活著如同一僵尸、春光永逝冷如冰”,從心靈到肉體都受傷極重。于是,有了金錢的她,便只剩下對金錢的崇拜,金錢逐漸占據(jù)了她的人生,同時也蛀蝕了她的心靈,泯滅了她的人性。這里給人們一個啟示:即使在一個發(fā)達社會的環(huán)境下,金錢似乎也能代替人性和道德的塑造,至于延續(xù)數(shù)千年之久的中國封建倫理道德秩序,更是經(jīng)不起金錢的撞擊而無可奈何地“禮崩樂壞”。但是不是金錢就是“威力”無限了?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真正有力量的還應是人類美好的本性、人性的真善美,人格和道德。20多年前大戶程家缺乏人性,造成了丫頭的悲劇;20年后富有的夫人,因為被金錢呑噬了人性,因此她還鄉(xiāng)時雖然也讓家鄉(xiāng)人用上電進入現(xiàn)代生活,但由于一心想復仇,還是用金錢把家鄉(xiāng)的人弄瘋狂了,把象征現(xiàn)代文明的電機也當作復仇工具。所以,這個戲塑造的夫人形象很有現(xiàn)實意義,它觸及到了金錢、道德和人性的大課題,找到了與當代觀眾思想理念上的結(jié)合點,因此才攪動了觀眾的心靈。
這個戲的關鍵,是要把夫人這個人物演好,只有夫人在舞臺上出彩了,這臺戲就站住了。飾演夫人的是甬劇演員王錦文,之前,她所飾演的舞臺人物形象,大都是美麗善良或受欺凌迫害的弱者形象,而這次,她在《風雨祠堂》中飾夫人,一改以往善良弱者的身份,變成了一個凌厲倨傲的強勢形象,這在王錦文的藝術生涯中是一個新突破。為了讓角色人物與王錦文的扮相氣質(zhì)盡量接近,劇作還一改原著中老婦的年齡,把夫人的角色年齡定位為成熟中年,這樣就適合王錦文的氣質(zhì)。而就劇中夫人的性格而言,她內(nèi)心豐富,歷經(jīng)滄桑,性格堅忍、倔強、自負而又韌性,這些都源于她的復雜閱歷,故在藝術分寸的把握上,對演員就有更高的要求。由于夫人這個人物的性格也并非絕對地好或壞,以及可以簡單地同情或否定,而是要體現(xiàn)出多種層次,這些復雜性格,這就增加了表演的難度。
戲中的夫人在與程家傳的幾次命運對決中,王錦文充分發(fā)揮了她的念白功底:吐詞清晰,擅于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特點,能很好把握表演的度。尤其此次王錦文在唱腔格調(diào)上有很大的變化,改變了甬劇傳統(tǒng)悲劇的藝術風格,吸取了姐妹劇種中亮麗、開朗的韻味,更多地在抒發(fā)情感上下功夫。最后一場沉塘前的主唱段,王錦文在演唱中注重角色人物情緒上的迷茫,以多變的曲調(diào),時而高揚時而下抑的音量,展示了夫人的復雜心理變化,準確地把夫人那種失敗后的絕望和不是覺醒、也不懺悔的倔強心理發(fā)泄出來,唱出了這個人物的心聲。當然,在吸收姐妹劇種唱法方面,我個人認為她還可以走得“更遠”一點,例如可否吸收滬劇、錫劇、越劇的一些名段,將它們“變形”后移植到甬劇中來。
《風雨祠堂》的成功,導演李建平實在功莫大焉。李建平的成功在于準確地把握了全劇的基調(diào),即以略帶輕喜劇的荒誕風格,去演繹沉重的悲劇。這樣處理,很符合當代觀眾的口味,易為他們所接受。因為全戲落腳點是悲慘的,若情節(jié)推進過程中,舞臺氣氛再搞得悲悲切切,反而不易讓人們從欣賞中浮升起理性思考而變成只有廉價的眼淚。與此同時,在群眾場面的調(diào)度上,導演也獨具功力,如小鎮(zhèn)民眾圍堵外逃程家傳的那場戲,充分運用了舞臺的寬廣空間,使群戲動作顯出氣勢來;而眾演員近乎整齊劃一的動作,也使人禁不住想起京劇《智取威虎山》中坐山雕獲得聯(lián)絡圖后八大金剛的配合舞蹈。另外,在樂隊的配置上大量使用西樂,形成一種“中西交響”的合璧,這一點也完全符合來自歐洲的夫人的經(jīng)歷,有助于揭示夫人受西方文明影響的性格變化。
甬劇與滬劇、錫劇、杭劇、姚劇、蘇劇、湖劇等一樣,都是灘簧戲劇種之一。灘簧戲雖流行地域較窄,地方語言特色較濃,但還是創(chuàng)造過輝煌,特別是在當今戲曲面臨挑戰(zhàn)的情勢下,甬劇又能異軍突起,排出了像《典妻》、《風雨祠堂》這樣的大戲,儼然成為灘簧戲近年來的領軍劇種。這其中的關鍵,就在于寧波藝術劇院在創(chuàng)作中從劇目題材的選擇上,找到了與時代特點和當前觀眾的觀劇理念的鍥合點,所以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這實在值得戲曲界同行們借鑒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