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我有幸參與了來自臺灣的舞蹈大師林懷民先生主持的一系列學術活動。雖然是短暫的三天,但對我而言仿佛是一次醍醐灌頂般的覺醒。
第一天:聆聽
那天的講座名為《從加法到減法》——林懷民暢談云門舞集,林先生一身黑衣,拿著麥克風以輕盈的步伐走上上海戲劇學院舞蹈學院的小劇場的講臺,用帶著臺灣語調的普通話給了全場一句溫馨的開場白:“感謝大家在這么寒冷的冬天來到這里和我一起聊天。”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今晚即使再冷,身體里的血液恐怕也會沸騰到極點。里舉行了。
林先生的講座內容基本是圍繞個人閱歷和舞團介紹展開的。他23歲赴美國系統(tǒng)學習瑪莎·格雷姆體系的現(xiàn)代舞,學成之后便回到寶島并于1973年建立“云門”,從那時開始便從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舞蹈研究和創(chuàng)作。建團初期,他采用芭蕾、現(xiàn)代舞、京劇、身段等方法對演員進行訓練,并一直在探索和創(chuàng)造屬于中國人的舞蹈,先后創(chuàng)作了《白蛇傳》、《薪傳》、《春之祭》,《紅樓夢》等作品。上世紀90年代后,“云門”改變訓練方法,不再追求技術,而是注重身體,提倡用心聆聽身體真實的聲音,給予身體真正需要的動作。
舞蹈中東西方的動作形態(tài)與其文化背景的特征是有密切關系的,它與民族美學的關系也是如影隨形,因此“云門”開始運用書法、氣功、拳術、導引、纏絲、冥想、內觀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形式對演員進行訓練?,F(xiàn)在的“云門”與創(chuàng)建初期已大不一樣,從整個訓練體系上來看,它擁有了一套獨一無二的舞蹈符號,目前全世界沒有一個舞團是按照這種方法來訓練演員的,這也讓它成為華人最棒的舞團之一。
林先生最后用一段非常簡潔而又真實的話來結束自己的講座,他說:“真正的考驗是在成功之后的態(tài)度,一定要有源源不斷的精神。全世界都在等待你下一個作品的問世,一個人是否最終可以得到成功,還是看他真實的底蘊?!?/p>
第二天:觀賞
觀賞林懷民舞蹈作品《行草》,是一次難忘的藝術體驗。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林先生依舊一身黑衣,邁著同樣的步伐走上舞臺,只是瘦弱的身體在大紅色幕布的前面顯得更加單薄。
幕布徐徐拉開,舞臺左邊是一個演員在正方形的定點光里進行無音樂伴奏的舞蹈,所有觀眾在一瞬間都被她的氣場所吸引,就連二樓最后一排的觀眾都可以清楚聽見她的呼吸,感受到她的動作質感和內心律動。接著,六束同樣的定點光照亮舞臺不同的位置,六個演員同時從不同方位上來,站在各自的燈光空間里舞蹈。林先生采用的音樂節(jié)奏是一些間斷性的鼓點,也許他是在刻意逃避優(yōu)美的節(jié)奏旋律,由此避免給他的舞蹈帶來局限和牽引的副作用,所以簡單的音樂配合這樣的舞蹈也許是最搭調的。
這些演員舞蹈中出現(xiàn)的即興語匯非常真實和嚴謹,它們都是來自演員內心真實的反映,非常耐人尋味,也許這就是他們在獨特訓練方法下醞釀后的結果。換句話說,“云門”的演員不是訓練出來的,而是修煉出來的,他們內心大的沉淀和感悟造就了每個舞者不同的身體。林先生非常尊重每個演員與生俱來的真實面貌,他不想改造任何人,只是想把每個人還原到最真實的樣子,讓每個不同的身體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舞臺上。他一直認為:舞者跳舞,就是對動作的饑渴,是真誠的表現(xiàn),整個過程是不能摻和虛假和功利的。
第三天:感悟
“云門”公開教學課在舞團訓練教師的親臨指導下進行。舞蹈學院從三個專業(yè)(古典舞、民間舞、現(xiàn)代舞)中挑選了20名學生作為教學對象,他們都是從小經過專業(yè)訓練,并且具備良好身體條件和能力素質的學生。公開課的教學內容分為四個部分:一、太極引導訓練:呼吸、纏絲;二、身體素質訓練:悠腿、二彈腿、盤打;三、組合訓練:把之前訓練過的動作經過編排,配合鋼琴伴奏把動作串聯(lián)在一起;四、收功練習:用拳術作為收功術,在靜止動作上調整自己急促的呼吸,讓所有的肌肉在呼吸中隨著意念沉下去,使得整個身體變得很輕,從而得到放松的效果。
通過一堂公開課,讓我感悟到“云門”的語匯是一種中性的動作符號。男人的剛強和女人的柔美在這其中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這些創(chuàng)新的訓練手段讓舞蹈多了一些新的呈現(xiàn)形態(tài)和樣式,當然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拓展舞蹈編排的方式,是一種可以借鑒和繼承的傳統(tǒng)文化。它的確是一套屬于中國人自己的舞蹈訓練體系,它所強調的“在身心集中的狀態(tài)下舞蹈,把心放進身體里去感受那份美妙真實的感覺”完全是一種與真我內心深處的交流,是氣場構建的力量,是一個群體的統(tǒng)一意念。
然而兩位“云門”教師在教學過程中的樸實氣質深深地吸引了我,那是一種在當下繁華都市中已經少見的純凈和虔誠。我想,是因為他們身上本身就有這樣的特質才被林先生招進舞團,還是后來修煉出來的?也許,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只有長期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人,才有可能變成真正的中國人。一個有內在力量的人,都是要經受得住磨練和修行的?!霸崎T舞集”的每個演員在舞蹈時身上總有那股讓人震撼的堅強力量,這的確是來自他們內心的感悟和身體氣息的運用,他們總是那么不失控制,無處不在地體現(xiàn)出那份胸有成竹的淡定和從容。
但是林先生的舞蹈訓練方法在這些舞蹈功底較好的學生身上卻很難達到訓練的的。我開始困惑:這些從小就經受過超負荷強度訓練的孩子們,為何在這種訓練方法下卻得那么力不從心?仿佛是身體里缺少了點什么“東西”。而這個“東西”,也許就是我們學院派訓練體系中所期望尋找的“東西”?這些擁有優(yōu)越條件的學生們的身體此刻為何仿佛是空的?是因為內核不夠堅實所以才支撐不住外在運動的肢體嗎?
“云門”,就像一陣清風,低調又不失姿態(tài)地向我們走來,給我們所有迷離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人們帶來了一系列的啟示:“人,到底要做什么?中國人要做什么?舞蹈藝術要做什么?”對于這些耐人思考的問題,也許大家真的該停下自己的腳步,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要走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