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源于巴顏喀拉山的黃河,流經(jīng)我的故鄉(xiāng)陜西吳堡時,河面開闊,水量豐沛。她一路走一路撥拉出一片寬闊的河灘,細(xì)沙沉淀其上,軟軟的,濕濕的,寧靜美麗,成為賜給故鄉(xiāng)的天然公園。
一
俗語說,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本意是講黃河河床每過一定時間東西互倒,隨地質(zhì)情況、地形而變化。黃河在我的故鄉(xiāng)段,這幾十年正好倒向山西,陜西這邊河灘寬廣平坦,山西那邊卻直逼山根;陜西這邊是黃土高原,山西那邊是陡峭的石山,亂石翻滾。
我生長于黃河邊,祖父是黃河渡口的艄公,我從三歲起就跟著他來往于黃河之上。十多歲后,再不用跟著祖父,只要大人給上一兩元錢,就與小伙伴們乘船去山西的磧口鎮(zhèn)趕集去了。到了對岸,為取捷徑,我們常常在亂石林中跳著走。
我家搬到縣城后,有一年秋季學(xué)校放假,我回到鄉(xiāng)下看望爺爺奶奶。返回時,剛好堂伯他們從上游的禹門口往下游的河津運瓷器,奶奶交代堂伯帶我回縣上。
起身告別奶奶,我突然笑著問:“奶奶,不會翻船吧?”奶奶皺眉瞪眼道:“盡說瞎話,有河神爺爺呢?!钡搅税哆叄娞貌畟冄b好東西后,全體船員在岸邊圍成一圈,中間堆著碗大一堆沙,點著一把香插上,灑完酒水,大家磕頭祈禱河神保佑一路平安。
這是八十多里的水路,中間經(jīng)過頭磧、二磧。所謂磧,就是一段幾十米長的河段,河床暗藏亂石,浪大水急,如果行船航路沒走對,則可能觸礁,船毀人亡。
那次航行,過頭磧就嚇出我一身汗。浪大處,我乘坐的六七米長的大船就像黃河上的一只小鞋,從這個浪尖拋向另一個浪尖。四周浩浩淼淼,遠(yuǎn)山隱退了,樹影消失了。堂伯們一聲高過一聲的號子是向惡浪宣戰(zhàn),亦是給自己壯膽。我雙手死死地扳著船板,一聲不吭,待到浪息船穩(wěn)后,才覺出手指頭麻木酸脹。
船平穩(wěn)地走了一個小時后,二磧到了。二磧不比頭磧“軟”。正當(dāng)船工們猛劃大槳搏擊惡浪時,船尾一邊幫子上突然被暗礁撞開一個洞,河水突突突地涌進來。我大喊一聲“進水了”,堂伯他們扭頭一看,臉色大變,急忙過來兩人,拉出被褥使勁往窟窿處塞,一邊塞一邊用做飯的鍋往出舀水。我也跳入船艙,端起臉盆往外舀水。大家的衣服、褲子被猛浪和飛濺起的水撲得透濕,隨著“嗬咳,嗬咳”聲,船順急流而下,沖出二磧。河面隨之開闊起來,艄公們這才松了一口氣,抽支煙壓壓驚,看著我說,今天全憑這女子命大。
二
遠(yuǎn)嫁西北,我別離了家鄉(xiāng),在河西走廊的那片綠洲安居下來。這個夏天,我又“漂回老家”了。到家的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去拜謁黃河。
順著被民居擠占得彎彎曲曲的小路下到黃河灘地,眼前的景色讓我吃驚:這是我記憶中的黃河嗎?這是我夢繞魂牽的黃河嗎?那么干癟、蒼老,那么瘦弱、細(xì)小,那么沉默、落寞。寬廣的河灘沒有了,靠近河堤一邊被圈成了菜地,高高低低長著不同的菜蔬,才澆過糞,散發(fā)出一股臭味??拷舆叺臑┑兀煌谏车耐诔商炀频囊粋€個大坑,里面填著一堆堆垃圾,蒼蠅、蚊子亂飛。
面對此情此景,眼淚奪眶而出。我怎么再向朋友夸耀我家鄉(xiāng)的黃河?我常說,家鄉(xiāng)的黃河寬寬淼淼,氣勢磅礴,不像蘭州的窄窄小小。
河道里,相隔兩百米,泊著兩只船,船上柴油機突突地響著,從機器上引出直徑20厘米左右的兩根塑料管子,一根長長地直插河心,另一根則甩在河灘,晝夜不停地從河床抽取細(xì)沙。一打聽,才知道這是當(dāng)?shù)匾恍﹤€體經(jīng)營者,提前為貫通華北和西北的高速公路和神(木)柳(林)鐵路工程備料。
塑料管子里咕嚕嚕流出細(xì)沙泥漿,就像我獻(xiàn)血時針管里抽出的血漿。細(xì)沙何嘗不是黃河的精血?抽走了精血,河床必遭重創(chuàng),怪不得水面不再平展、舒緩。河面上,每隔一段,可見到扭曲的大漩渦,多像我痙攣的腸胃。
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眼淚,沒有人聽到我細(xì)弱的哭聲,急功近利的鄉(xiāng)親們,眼睛直直盯著河灘日漸增高的沙堆,大聲談?wù)撝裁?,或許在算計著沙堆的收入。對于他們,我無力去勸說什么,這是一個復(fù)雜的社會問題。常言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難道生長在黃河岸邊的人們,只能靠這樣“吃”黃河來脫貧致富?難道就沒有更好、更科學(xué)的方式發(fā)展經(jīng)濟了嗎?
黃河啊,我無力給你任何呵護。我擔(dān)心,哪一天你憤怒了,會不會像傳說中的河怪那樣發(fā)威,令生靈涂炭?我擔(dān)心,哪一年你精血流干,我會不會成為躺在你身上的一只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