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妮站在街邊,遙望暮色中公共汽車駛來的方向。人潮洶涌地沒過她,又退了下去,如沙灘上的海水,留下她一只孤獨的貝殼。這個時候是一天中心情最慘淡的一刻,自己似乎在趕往一個不知名的目的地,雖說是歸途,卻是“伊人獨自歸”。
碧妮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簿上寫道:“習(xí)慣是最好的療藥?!币雇硭诖采峡匆姶巴獾脑鹿猓眵人频牧镞M來一小塊飄忽的影子,正好在床頭。她浴在藍(lán)色的月光中,千年的月色。她總是夢見一幢紅棕色的小木屋,青草遍地,沒有人,卻感覺那人隨時會出現(xiàn)。她站在一個什么地方張望著,一直走不進去,想有個人來拉她一同去,后來知道,這個夢代表對愛的幻想。
“到底有沒有愛這樣?xùn)|西?”有一次她跟培儀一起吃茶這樣問他。培儀是個清秀的小個子青年,戴副黑邊框眼鏡,然而后面的眼睛沒有焦點,空漠地望著她,卻很虔誠地說:“有的,我相信?!?/p>
她笑了:“大概習(xí)慣了一個男人就是愛?!?/p>
培儀的眼睛忽然有了聚焦,凝視著她:“你也該習(xí)慣我了,這么久?!?/p>
她知道培儀一直在那里喜歡她,卻沒有當(dāng)面表白過,只告訴別人,使她間接知道他的心思。培儀是有點怕她的,不知道為什么。也許碧妮這樣的女孩子他第一次遇到。他有一次透露心曲,她的很多地方他完全不懂得,因為不懂所以著迷。培儀的愛近乎是對女孩子的崇拜之愛,他不介意自己處于劣勢地位。
碧妮說:“那么好吧,我們談一談。”下了個決心,卻一邊在心里對自己說,也不過是談一談。
她回到自己租來的小房間,雪白的四壁蕭然,擱著一張床、一方書桌、一只衣柜,吃飯她只用一個電飯煲。她是城市里隱居的人,住了一年之久,也從來沒跟隔壁鄰居打過招呼,雖然每天免不了同時在樓梯口出現(xiàn)。
她后來就帶培儀來過。他那天下班拎了晚餐送過去,兩人秉燭對飲。磚紅色的窗簾反映昏黃的燭光,有一種幽魅的氣氛。他大約感到了這瞬間的羅曼蒂克,大著膽子慢慢湊近她,忘了摘掉眼鏡,一吻就吻下去,心跳的轟轟聲在耳邊震蕩著,由于太過專注于這聲音,便以為他吻的是另一個女人。
過后才去反應(yīng),她有沒有抗拒?她好像一直在安靜地等待著他,他放了心,興奮之外還有一種恍惚。覺得不是真的。
當(dāng)然這在碧妮是無可無不可,雖然她一向認(rèn)為吻近于穢褻,沒有愛的吻尤其如此。是不是她也愛上培儀?難道就因為一時的孤獨?但是即使愛了人也還是孤獨的,從來就沒法逃避。
培儀到處跟人說與碧妮的戀情?!拔遗c碧妮小姐戀愛了?!绷硪环矫嬉灿X得自己在編造謊言,像穿新衣的皇帝,事實是自己也覺得身上寒颼颼的。他之后再也找不到機會鼓足了勇氣吻她。他有一次對碧妮說:“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好不好?”說完之后也都覺得像在開玩笑,對她來說更近似于幻夢,從來沒想過什么有“永遠(yuǎn)”的可能,他們不過是需要在一起走一小段路,前面隨時有分岔路口。她這種惶惶的心情他從來不知道。
有一次培儀要到外地去,她送他上火車。要進站檢票了她還是坐在那不動,以為還有一分鐘,還有下一分鐘——也不去看他,知道他要走,仿佛一去不回似的,只用沉默延長時間。
離別的時候才是真正的相處,因為不會再有。那一刻也許是愛。
培儀掠了掠她的頭發(fā),把她擁在懷里,尋找她的嘴唇,她一偏頭埋在他肩膀上,重又清醒過來,把他推入人流。她往前走了幾步,他沒看到,幾次回過頭搜尋她的眼睛,已經(jīng)隔得山遙水遠(yuǎn)。
“等他再回來,我要跟他說清楚?!北棠菪睦锵?。
她只需要愛情的快樂,不需要愛情的煩惱。
她母親打電話來威逼,如果還不想著結(jié)婚,就斷絕母女關(guān)系。她不是不考慮,但是覺得太難,她對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有種恐懼的感覺,那是一種近于囚徒的感覺。她太注重自己的感覺。培儀大概也知道她的想法,但是他竟對她說,他母親想見她。他還是存著幻想的,以為碧妮會有倦鳥歸林的一天。
三十歲生日一過,她反而完全安靜了下來。培儀也漸漸對她淡了,得不到回應(yīng)便會覺得不值。她對培儀感激,雖然從來沒愛過他,今后也不知道會不會愛上誰。
暮色昏黃,她獨自走回家來。這是一天中心情最慘淡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