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工作變動,我們家從城北遷到了城南,我也順理成章地轉(zhuǎn)進了這所學校。我并不是一個很懷舊的人,所以,轉(zhuǎn)學對我來說,算是一件好事。我喜歡認識新同學,結識新朋友。一般情況下,我走到哪兒,都會有許多談得來的密友,特別是同桌,肯定會成為鐵友。
可這次有點不同,大家似乎都怪怪的,我的新老師、新同學,特別是那個新同桌。
我并不神經(jīng)過敏,只要不是弱智,都能感覺出來,從走進教室的那一刻起。
班主任王老師把我?guī)нM教室的時候,已經(jīng)打了上課鈴。這節(jié)課正好是她的語文課,她本可以擠出一分鐘時間把我介紹給大家,我也準備了簡短而精彩的講話,保證能讓大家瞬間喜歡我,可這一切都省略了,她只是站在教室門口猶豫了一下,然后回頭沖我抱歉地一笑,說:“你看,只有一個空座了,你別無選擇?!苯又?,手指向靠窗一組偏后的位置。
同學們都各就各位,就像棋子擺滿棋盤,我也看到確實只有一個空位。但這有什么“別無選擇”,坐哪里都一樣,她也許是和我玩幽默吧。
“很好,這是我惟一的選擇?!蔽液転樽约旱幕卮饾M意,然后朝空位走去。
同學們都抬頭看著我,目光中透出的不是歡迎,而是擔憂,或者更復雜的情感。好像我不是走向一個座位,而是奔赴一片雷區(qū)——我心里大大不爽。
更不爽的還在后面。我來到空位前,沖同桌揮揮手,說了聲“嗨”。她卻當我的話是超聲波,頭都不偏一下,眼睛望著窗外,一動不動。我愣了一下,細細打量她,一束馬尾辮胡亂系在腦后,衣衫很一般,長相也普通——是什么讓她傲成這樣?
王老師居然沒看我這里,她已經(jīng)在黑板上寫字了。我只好吞了口氣,坐下。我剛想把書包放桌上,又停住了。桌面上有一層灰,大概幾百年沒擦過了。我從書包里掏出餐巾紙,小心翼翼地擦著桌面,偷偷看同桌——她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就像個木頭人。
王老師開始講課了,同桌還望著窗外。我望著王老師,指望她能提醒一下同桌,可沒有,誰也沒在意,仿佛大家都已經(jīng)習慣了。我忍不住又偷看同桌,她的書是翻開的,可是倒了。在以往,我會捂著嘴笑上一陣,可今天,我笑不出來,輕輕碰碰她的胳膊,指了指書,小聲說:“倒了?!?/p>
她總算側(cè)頭看了我一眼,沒有一點感情色彩,然后,她干脆把書合上,壓在胳膊下面,仍然望著窗外。窗外就一棵白楊樹,也沒什么可看的呀。
下課之后,我故意坐著不動,她在里面,要出去總得跟我說一聲吧??伤龘渫ㄒ宦暸吭谧郎?,根本沒有出去的意思。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一回頭,看見一個花枝招展的女生,就坐我后排。
“我叫李雨聲,你呢?”
我這才想起王老師連我的名字都沒宣布,連忙說:“陳艷。”
“太貼切了,名符其實?!彼澷p地點著頭。
我不懂她在說什么,把眉頭皺成一個問號,望著她。
“沉魚落雁呀。我敢肯定,從今天起,我們的班花就是你。”
我驚得吐了吐舌頭,說:“對不起,我要上廁所?!闭酒饋砭吞?。
李雨聲追上來,說:“等等,我也去?!?/p>
感謝李雨聲,她當了向?qū)?,我才順利找到廁所。我敢肯定,這是世界上最保密的廁所,它藏在教學樓后面的白楊林后面的一片竹林后面。
從廁所出來,我問李雨聲:“我的同桌是不是啞巴呀?”
她笑了起來,抓著竹子搖動了幾下,說:“她呀,大名侯素云,是我們班的女高音呢。以前愛說愛笑的,不知怎么回事,幾個月前,她突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p>
這就奇怪了。
我開始對這人有點興趣了。幾天來,我發(fā)現(xiàn)她上課就望著窗外,下課就趴在桌上,從來不上廁所。無論同學們怎么瘋鬧,她從不正眼看,而且,她好像害怕和同學們相處,一放學就飛快地跑掉了。
有幾次我想跟蹤她,可追出校門沒多遠,就找不到她的人影了。
真是個神秘人物。我借交作業(yè)的機會,向王老師打聽侯素云的情況,王老師很奇怪地望著我,問:“怎么?不想和她同桌了?”
我連忙搖頭,說:“李雨聲說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小孩子,別亂打聽,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專心把學習搞好就行了?!?/p>
王老師是笑著說的,可她的笑就像一堵墻,把我隔在了一個神秘的世界之外。
有句話怎么說的呢?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說這話的人真是天才。
我家剛搬到一個小區(qū),樓上樓下都不熟悉,放學之后,我只好一個人玩。通常我是在樓下跳皮筋,這本來是三個人玩的,可我有辦法。我把皮筋綁在兩棵相隔不遠的大樹上,自己就在中間跳,跳完一級,升高一點再跳。
我的玩性很大,每次都會跳到日落高樓后,月上梧桐梢頭(樓下是法國梧桐,不是柳樹)。三樓的窗子一開,媽媽的腦袋就探了出來,喊:“艷艷,吃飯了?!?/p>
我很聽媽媽的話,她一喊,我就會馬上收皮筋上樓。進門之后,她總是拿著一件干爽的內(nèi)衣等著我,說:“快,換上,都汗?jié)窳税?”然后動手幫我脫衣服。爸爸這時總會從廚房探頭阻止:“讓她自己換,別嬌慣她?!眿尞斎徊宦牎?/p>
這天,我正收皮筋準備上樓,見一個人影從遠處過來,匆匆鉆進我家住的樓洞。天很暗,但我還是看到了,好像是她——我的同桌?!八粫莵碚椅野?”我心里一動,不知是驚還是喜,拿著皮筋就追了過去。
可她并沒有在三樓停留,直接爬上了六樓。我跟上去的時候,601的門已經(jīng)哐地關上了。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慢慢下樓回家。
媽媽邊幫我換衣服,邊責怪:“這么久才上來,跑哪里去了?”
“601住的誰呀?”我沒在意媽媽的話,直接問。
媽媽愣了一下,搖搖頭,說:“剛來,都沒搞清楚呢。”
那天晚上,我揣著一個問號入夢,直到第二天,李雨聲才幫我解開這個謎。她聽了我神神秘秘的描述之后,大笑,說:“那就是侯素云的家。”我驚壞了,原來我們住一個樓洞呀。
上課的時候,我有點忍不住了,碰了碰侯素云的胳膊,說:“喂,原來你就住我樓上呀?”
好半天,她才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看了我一眼,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又轉(zhuǎn)頭看窗外去了。我額頭冒氣,回頭對李雨聲使眼色,想借此消除自己的尷尬。誰知王老師不依了,她敲了敲講桌,大聲說:“陳艷,注意聽講!”
天啦,這還有公平嗎?我臉部高燒,硬著脖子盯著老師。老師大概看出了我的不滿,下課把我叫到了辦公室。她說:“上課要聽講,我說錯了嗎?”
“侯素云從來不聽講,你為什么不說她?”我覺得自己有理。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所以我今天告訴你,你跟誰比都可以,但不要跟她比?!崩蠋煹谋砬榉浅远?,不容更改。
但我更加糊涂了,侯素云到底是個什么人物,能享有這樣的特權?哼,我不把這事弄明白,我就不是我!
發(fā)了這個誓之后,我跳皮筋也不像以前那么順溜了,經(jīng)常會腳下絆蒜。這也難怪,我心不在焉,腳下跳著,眼睛卻到處亂瞅。遠處過來個人,我就會停下來看,但都不是她。她大多是天黑以后才回家,那時,我已經(jīng)在吃飯了。
我吃飯并不老實地坐在桌邊,而是端著碗走到窗邊,邊吃邊盯著樓下。爸爸總會拍著桌子命令我回桌邊吃飯,說吃飯要有個樣子。媽媽就幫我說話,她說:“孩子愛在哪兒吃都行,只要吃得下?!比缓?,她還會不斷地把好菜幫我夾過來。爸爸就搖頭,說:“失敗呀,失敗?!眿寢尣环?,說:“你才失敗呢。”
我不關心他們的爭吵,只注視著樓下,看到侯素云出現(xiàn)在路燈下,我就會停止吃飯。經(jīng)過多次觀察,我發(fā)現(xiàn)她每次回來都背著書包。這就奇怪了,她放學之后拼命跑掉,并不是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這一發(fā)現(xiàn)又讓我興奮了一夜。
第二天,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李雨聲,她也很同意我的推斷,說:“想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嗎?”
我以為她知道,伸著腦袋等著聽答案。
“跟蹤呀!”她拍了一下我的腦袋,大笑。
廢話,誰不知道跟蹤?我都試過,她跑得太快了,跟不上。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只有這個辦法了,跟不上也得跟。為了不影響速度,我做了充分的準備,特意穿了運動上衣、運動褲子、運動鞋,連襪子也是運動型的。放學之前,我讓李雨聲幫我把書包帶回家(她樂意繞道)。
放學之后,等侯素云前腳出教室,我后腳就跟了出去。她快速邁動步子,競走似的,一出校門,就跑了起來。好在她背著書包,我輕裝,好不容易才跑了個平手,勉強能跟上。
其實她跑的路線很簡單,就是沿著主街道一直向前,一口氣跑了三站路。我氣都快喘不上來,正想放棄,就見她慢了下來。她走進一個公共汽車站,等車。我就在不遠處的梧桐樹后盯著她。
正是下班時間,車站人特別多,她就在人群中伸長脖子望著車來的方向。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如果她上哪輛車,我就沖過去,人多,她不一定能看到我。看到了也不怕,我就沖她笑一下,說“真巧呀”。
奇怪的是,車過了一輛又一輛,她一直不上車。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哪趟車這么難等呀?不可能呀。天漸漸黑了,車站里的人也少了。也許是時間太久,我放松了警惕,沒有躲藏了。突然,她轉(zhuǎn)過身向我這邊跑來。
我一下傻了,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能呆呆地站著,讓她看見。她跑過我身邊,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擦肩而過,就像不認識。
我醒過神來,連忙跟著她跑。穿過一個街區(qū),竟然就到了我們樓下。原來,車站離我們小區(qū)很近。
她噔噔噔上樓去了,我還想往上追,卻被一個黑影擋住了去路。
“艷呀,你可回來了,干什么去了?”媽媽一把抓住我,像抓住一個逃犯。
“李雨聲沒告訴你嗎?”
“告訴什么呀?扔下書包就跑了?!?/p>
“我,我練長跑,鍛煉身體呀?!?/p>
媽信了,拉著我往家走,說:“以后別練長跑,回來跳皮筋,一樣鍛煉身體的?!?/p>
我偷偷吐了吐舌頭,心說:誰愿意長跑呀?累個半死。
李雨聲聽我講了跟蹤過程之后,也皺了皺眉頭,拍著前額,說:“我想只有一種可能,她這里有問題?!彼噶酥缸约旱哪X袋。
我不信,她不可能腦袋有問題,從她那一閃而過的目光,我可以斷定。
有一段時間,我不再想管她的事了。我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不僅我這么想,全班好像都沒有人在意她了。
我們班搞了一次春游,是到近郊的森林公園。那里有放養(yǎng)的猴子、不怕人的鴿子,還有好多叫不出名的野花。同學們都玩瘋了,滿地打滾。我也和李雨聲結伴,喂鴿子、采野花,整個人都快變成野猴了。
但不管多么瘋玩,我總會短路似的想起有個人沒來,她,我的同桌。為了不影響李雨聲的玩性,我一直沒提起。我總期望著有誰會突然提起她,可是沒有——她對我們班,像是不存在的人。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好難過?;厝サ能嚿?,我望著窗外一言不發(fā)。李雨聲問我為什么不高興。我說累了。
玩了一天的收獲就是手中的一把野花,我本來準備把它獻給媽媽,可到了樓下,我又改變了主意。我心情緊張地爬到六樓,把野花插在601的門把上,然后,逃跑回家。
那一晚,我又在不停地猜想,她看到門上的野花,會猜到是我送的嗎?如果知道是我,她會怎么想呢?唉,真折磨人。
第二天,我想看看她有什么變化,上課的時候,我偷偷看了她幾次,她可以說紋絲不變。也許她沒收到野花?也許她不知道是我?也許她根本就是個麻瓜?——我完全失望了。
那天晚上,我在樓下玩完了,剛把皮筋收好,就見她從遠處走過來。我站在原地望著她,本以為她會像以往一樣,直接上樓,看都不看我一眼。誰知她在進樓洞之前,突然停下來,望著我,似乎有什么話想說,猶豫了一下,又轉(zhuǎn)頭上樓了。
我一下來了精神,追上去,又不知說什么好,只有不停地喊:“你要皮筋嗎?我有。你要嗎?”
她沒有理我,加快了腳步,開門的時候,我都快追上了??墒?,哐的一聲,門在她身后重重關上。我的喊聲也被切斷。我舉著皮筋愣愣地望了一會兒,只好咬著嘴唇回家。
我家的門大開著,媽媽大概聽到了我的聲音,正等著我。她奇怪地問:“你上樓了?跟誰說話呢?”
“她,她不肯和我玩……”我一肚子委屈,撲到媽媽懷里大哭。
媽媽一邊摸著我的背一邊安慰:“傻孩子,交朋友是不能強求的,得講緣分……”
我雖然搞不懂什么是緣分,但我可以肯定,我和同桌是沒有緣分的,我和李雨聲是有緣分的。這樣一想,就好受多了。
我決心真的不再理同桌了,有李雨聲和我玩,我非常開心。如果不是因為一本書,我估計這輩子也不會和同桌有緣分了。
那本書是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她說讓我好好看看,就會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友誼。書名叫《夏洛的網(wǎng)》,講的是小豬和蜘蛛的故事,太感人了。我一看就放不下,直接帶到了王老師的課堂上。我本來是用語文書皮包上的,怎么看也不會被老師發(fā)現(xiàn),可看到傷心處,我哭了起來。
王老師中斷講課,走過來,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一氣之下,把書收走了。我無話可說,只能趴在桌上默默地抽泣。
下課之后,同學們都沖出教室瘋玩去了,我一動不動。這時,有人輕輕碰了我一下。我沒動。又碰了一下。我抬起頭,眼睛一下就睜大了——教室里除了我和侯素云,沒有別人。
你要說美國總統(tǒng)明天到我們學校來跳皮筋,我相信。可是,她,碰我,怎么可能?
“你真想把書弄回來嗎?”我正在迷糊,她開口了。
我點點頭,不知說什么好。她突然一伸手,嘩啦一下把我的文具推到地上。我驚得睜大眼睛望著她。
“去,跟王老師說教室出事了。等她一出辦公室,你就把書拿走?!彼膭畹赝摇?/p>
我明白了,笑著點點頭,朝辦公室跑去。我按她說的做了,順利地拿到了書,回到教室的時候,王老師剛離開。
我向她晃了晃戰(zhàn)利品,剛坐下,她卻一把將書搶走,塞到她的書包里了。我又是一驚,問:“你,你,想看嗎?”
她搖搖頭,說:“王老師馬上會回來,你要堅持說你沒拿書?!?/p>
我將信將疑,一邊收拾地上的文具,一邊向教室門口張望。事實證明她是對的,不一會兒,王老師果然氣呼呼地殺了回來,拍著我的桌子說:“你,說說是怎么回事?”
“我,我,是她把我的東西搞到地上的?!蔽已b出一副無辜的樣子,“我沒惹她呀?!?/p>
王老師不想和我多說,直接提起我的書包,在里面翻了一遍,然后放下,臉上多了幾道皺紋。她嘀咕著什么,走出了教室。
“GOD,好險!”我摸著胸口,沖著侯素云笑。
可她沒再理我,又恢復了老樣子。
一放學,她背起書包就跑。我提著書包就追,出了校門,眼看就跟不上了,我大喊:“侯素云,你等我,等等我呀!”
旁邊有許多怪異的目光,她大概有點怕了,站住等我。我喘著粗氣跑到她跟前,還沒站穩(wěn),她就皺著眉說:“你老跟著我干什么呀?”
“我,我也不想,可,我,我的書……”我盯著她的書包。
她這才想起來了,從書包里掏出我的書,遞給我,轉(zhuǎn)頭就走。我盯著書看了兩秒鐘,又連忙追上去,她邊走邊說:“書已經(jīng)給你了,還跟著我?”
她走得很快,我要小跑才跟得上。我邊喘氣邊問:“你為什么要幫我?”
她側(cè)臉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腳步也沒減速。
我追問:“你一定是想看吧?我借給你?!蔽野褧斓剿媲啊?/p>
她一把推開,絲毫不肯減速,好像有十萬火急的事等著她。我非常沒面子,站住不走了。她也停下來,回頭望著我,猶豫了一下,說:“上次的野花是你送的吧?”沒等我回答,她又快步走了。
我愣了半天,才尾隨著她慢慢往前走。反正這次我不是跟蹤她了,這條路也能回家。
我晃晃悠悠地溜達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車站。遠遠地,我看見她竟然還在車站。我正在猶豫該不該過去,她也看見了我,并快速向我走來。
“我不是跟著你來的,我從這里回家?!蔽一琶忉?。
她似乎沒聽到我的話,臉上泛起紅光,說:“我想,你剛才也許說對了,我是有點想看你的書。我想知道是什么讓你哭了?!?/p>
我笑了,把書遞給她。我以為她會和我聊天了,誰知她一接過書,就沖我揮了揮手,又站到遠處等車的人堆里去了。不過,她沒再伸著脖子望車了,而是埋頭看起書來。我不好再去打攪她,就先回家去了。
奇跡就在第二天放學的時候發(fā)生了。鈴聲一響,我以為她又會跑,連忙趴到桌上為她讓道。誰知她沒動,等同學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小聲問:“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嗎?”
我愣了一下,使勁點頭,笑堆到臉上。
我們一起背上書包,并肩走著,誰也不說話,怪怪的。出了校門,又默默走了一會兒,我實在憋不住了,就試探著問:“書,感覺怎么樣?”
她點了點頭,說:“好心痛,蜘蛛不應該死,為什么要死呢?”她竟抹起淚來。
我嚇壞了,為了安慰她,我故意大笑,說:“那都是作家瞎編的,不要太當真?!?/p>
她取下書包,抽出書遞給我,臉上都是淚。
“我沒別的意思,我不是笑話你,我……”我慌了,“你不跟我玩了嗎?”
她搖了搖頭,說:“我先把書還你,然后,我們一起到車站?!?/p>
我暗暗松了一口氣。后來,我們討論蜘蛛和小豬,我說我是小豬,她說我應該是蜘蛛。最后也沒有個結果。
等到了車站,我和她一起站在人堆里。她伸著脖子張望,好像在盼望著什么。
我忍不住好奇,問:“你是要坐車嗎?”
她搖搖頭,臉還是朝著車來的方向。
“那,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等人?!?/p>
“等人?”
“我媽,出去打工,很久都沒回來了。她要回來,肯定在這里下車?!?/p>
“可是,她沒告訴你,她哪天回來嗎?”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目光讓我心里一緊,我不敢再多問了。
后面幾天,我都陪著她到車站,漸漸地,我們就成了密友。她常把她媽媽的照片給我看,還告訴我關于她的秘密。她說,別人都說她媽媽不會回來了,她不信,她跟自己打賭。她先賭自己上學的時候,不在學校上廁所,一次都不上。結果,她總是贏。可媽媽沒回來。她又賭自己能數(shù)出教室窗外白楊樹有多少片葉子。不過,到現(xiàn)在她還沒數(shù)清,總有風總有鳥總有人打攪。她說總有一天她會數(shù)清的,那時,媽媽就會回來了……
我這才明白她為什么從不上廁所,她為什么總是望著窗外。但我不明白,別人為什么說她媽媽不會回來了。直到有一天……
我和她成為朋友之后,我媽也特別高興,主動請她到家里做客。每次,媽媽對她都特別好,把所有的熱情都用在她身上,把我晾在一邊。
可是,我一次也沒到過她家,她從來不讓我進她的家門。我只好小施妙計。那天,我使勁敲了她的門,粗著嗓子喊:“查煤氣的。”她果然中計,跑過來開門。我沒等她反應過來,就一頭沖了進去,并為自己的成功哈哈大笑。
我的笑剛出口就被掐斷了。我看見客廳的沙發(fā)上歪靠著一位阿姨,一臉癡呆,望著我笑。我眨了眨眼,再看,天啦,這不是她的媽媽嗎?她不是說媽媽打工沒回來嗎?
我腦袋嚴重短路,望著旁邊呆站著的她。片刻之后,我準備知趣地退出門去。她卻一把拉住我,說:“我沒騙你?!?/p>
我沒作聲,我不知該說什么。
“我媽是出去打工了,出去時還好好的,回來就成這個樣子了。我們看了好多醫(yī)生,都治不好。我想,我媽是把魂丟在外地了,她的魂總有一天會回來的??墒牵遗禄暾也坏交丶业穆?,就每天到車站去等……”
“別說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尖叫,轉(zhuǎn)身跑掉了。
回到家里,我拼命地哭,把媽媽嚇壞了。媽媽抱著我左拍右哄,慢慢搞清楚了事情的源頭。她說:“你哭什么?你做得對,應該繼續(xù)陪著她去車站?!?/p>
第二天,侯素云沒有再看窗外,而是整天趴在桌上。放學之后,她也沒動。
我叫住李雨聲,說:“你能和我一起跳皮筋嗎?”
“很樂意,不過,還差一個人呀。”
我拍拍侯素云的背,說:“我們一起到車站旁邊跳皮筋,你覺得怎么樣?”
她抬起頭,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笑。
從那天以后,我們?nèi)朔艑W就到車站旁邊去跳皮筋,一直到天黑才回家。侯素云知道這是為什么。但我們倆的秘密一直沒有告訴李雨聲。
一天,我們跳完皮筋,李雨聲向另一個方向回家了。我和侯素云并肩往回走。她突然說:“我真羨慕你,你有這么好的媽媽?!?/p>
我沉默著,腳步聲咯吱咯吱。她問:“你覺得你媽還不夠好嗎?”
我搖了搖頭,說:“她不是我親媽,我親媽在三年前就死了?!?/p>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們都不再作聲,默默地往前走。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一句話竟徹底改變了她。第二天放學之后,我正準備約她去車站,她卻說:“算了,我再也不去了。我要早點回去陪我媽?!?/p>
我高興壞了,拉著她的手就走。李雨聲問:“我呢?”
“你也趕緊回家陪你媽吧?!?/p>
我倆咯咯笑著,跑掉了。李雨聲做夢也想不到我們在笑什么。我也一樣,從不敢想有這么一天,我和她手拉著手,笑著,跑著,為了同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