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工退休了。
張工是荊江縣城某單位的助理工程師,五十歲不到,身材高瘦,灰白的臉,顴骨因為臉上無肉而顯得突出,眼睛則有些下陷,顯得又大又圓。他平時總穿著筆挺的灰色中山裝,上衣兜里插著兩支金筆,一看就非常有學(xué)問。張工是文革前的大學(xué)生,文革中做了十幾年知青,下放到農(nóng)村。文革結(jié)束后才回到城里做技術(shù)工作,七年前升了助理工程師,這在小城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有學(xué)問的人了,大家都叫他“張工”。其實張工還有個野心,他想做真正的工程師。按年頭,再過一年,他該有資格提工程師了,他想讓“張工”叫得名副其實。沒曾想,單位精減人手,硬是讓他提前退了休。
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被人扒拉下來,該是多么氣不順的事啊!張工隨后大病一場,臉色更灰白,面頰更瘦,顯得顴骨高突,眼睛更大。整天唉聲嘆氣,提不起精神,任憑家人如何勸說他出去散散心,他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看著張工一天比一天沒精神,家里人著急,這樣下去,他身體早晚得垮了。家里人合計,不行,讓他跟著大伙兒練甩手吧。
這時候小城流行甩手已經(jīng)一年了,說是能強(qiáng)筋壯骨健腦提神,有人還請出專家佐證,說手上有很多經(jīng)絡(luò)穴位,對應(yīng)著人體五臟六腑,以及四肢五官。甩手的作用就是活動這些經(jīng)絡(luò)穴位,活氣行血,甩得好還能打通奇經(jīng)六脈呢。后來政府都宣傳了甩手的好處。開始大家還半信半疑,慢慢就有一撥人躲在荊河邊的柳樹林子里悄悄地練,看的人多練的人少。慢慢地,不練的看到別人練,似乎也悟出點兒啥的,也跟著練,人越來越多。
張工聽家里人一提議,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嚷嚷著說:
“你們讓我跟那些老粗一起去甩巴甩巴手?開什么玩笑!不就是動彈動彈,活動活動,能那么神?有人成天做粗活,不比甩手強(qiáng)多了?那玩意要管用,要人家醫(yī)院干什么?”
“您也別老看不起這些東西,這也是政府提倡的,發(fā)展體育運動,增強(qiáng)人民體質(zhì),醫(yī)院是醫(yī)院,運動是運動,各有各的用,不是一碼子事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又不花一分錢,活動活動身子骨兒,總有點好處吧?!奔依锶酥缽埞さ钠猓瑴睾偷貏窠?。
恰好張工的父親張老爺子也參加了甩手,老爺子原本有心臟病糖尿病高血壓風(fēng)濕病關(guān)節(jié)炎等好多毛病,整天在家不動彈,自從參加了甩手,整天特精神,心氣兒特高,每天大清早風(fēng)雨無阻地往公園跑?;钌臉影鍞[在張工面前,不由得不信,于是張工穿起筆挺的中山裝,上衣兜里插著英雄牌金筆,由家人扶著顫顫巍巍地走到大伙兒中間。
“這不是張工嗎?嗬嗬,今天是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看看,看看!這么有學(xué)問的人也加入我們的隊伍了?!惫珗@里正在甩手的人群中一個矮胖矮胖的男人推開眾人,迎了出來。這矮胖子是小城里出了名的“靈光通”。
靈光通真名叫劉錦通,原來是機(jī)關(guān)干部,下到小城里張家長李家短,上到中央國務(wù)院的人事任免,沒有他不清楚的,因此有了這個外號。前年辦了內(nèi)退,自己在江邊公園門口擺個小食攤兒,拿著雙份的錢。他熱情地將張工迎到人群里,一班甩友也圍上來,噓寒問暖,張工頓覺心里頭一熱……
自此,張工成了鐵桿甩友,寒暑不斷,風(fēng)雨無阻。甩手隊伍越來越大,小樹林里擠不下了,就到公園里,公園里裝不下了,就到大街上,到后來大街小巷公園橋頭全是練甩手的人。早上,男人不倒馬桶,女人不生火,孩子不睡懶覺,全都來到街上,滿街噼噼啪啪像是鳴槍響炮,直嚇得蟬兒不鳴,鳥兒不叫,騾子馬兒繞著道跑。大伙兒都說:“別看甩手動作簡單,可就是靈驗,練完了覺得全身都是精氣神,一天不練比餓肚子還難受?!?/p>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隆冬季節(jié)一場大雪,把個荊江小鎮(zhèn)銀裝素裹。大伙兒仗著甩手的功力,較著勁兒似的穿著一個比一個單薄的衣服在大街上練得熱火朝天。正練得熱乎,頭頂上冒出白氣,涼風(fēng)猛然一起,寒意透骨,立馬兒就有人頂不住了,嘩啦啦病倒一大半,滿城男女老少感冒的感冒,發(fā)燒的發(fā)燒,咳嗽的咳嗽,哆嗦的哆嗦,全涌到醫(yī)院來了。剛開始,張工還想硬撐著,沒想到更慘,您想他那麻稈兒身體,哪里頂?shù)米?臉燒得像豬肝一樣紅,被家人抬到醫(yī)院來了。大伙兒大眼瞪小眼,誰也沒說話,心里卻納悶:總說這玩意兒神,關(guān)鍵時刻怎么就掉鏈了呢?
后來縣醫(yī)院貼出通告,說甩手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省報也說了,甩手跟跑步打球練太極拳一樣,也是一種健身手段,但不應(yīng)該神化,說成是天上有地上無的東西就不對了。另外,又列舉了甩手的九大弊端,諸如動作單調(diào),缺乏均衡鍛煉;甩手過久,易患手指關(guān)節(jié)炎等等,不宜提倡。張工在醫(yī)院里憋了一星期沒說話,家里人都以為他發(fā)燒腦子燒煳了,一個個急得搓手頓腳,卻突然聽見張工破口大罵:都是吃飽了撐的,年輕人聽風(fēng)就是雨,趕什么時尚,瞧瞧吧,勞民傷財!他卻忘了,甩手那陣兒,他可沒少使勁。甩友們愣愣地看著他,一剎那,病房里死一樣地安靜。
那段時間,張工脾氣特大,整天生悶氣,屋里屋外不理人。家里人也拿他沒辦法,指望有個事兒混混,沒想到竟是這么水的玩意兒。唉!
隨后的日子,小城像水一樣地靜。人們?nèi)粘錾习?,日落收工,生活過得有條不紊。但不知過了多久,小城又熱鬧起來了。
這次是打雞血針,說這玩意兒有病治病,無病強(qiáng)身,尤其是傷風(fēng)咳嗽頭暈感冒天花霍亂甲肝乙腦紅眼黃疸之類,沒有不靈驗的。大家開始還不太信,就有人一板一眼地說:“雞吃蜈蚣卻不中毒,全因為雞血能抗毒。”這話越傳越神,信的人越來越多,您想啊,雞血能治這么多病,不比人血還值錢嗎?再說了,誰家里養(yǎng)不起只雞啊?再再說了,人家大城市都動起來了,人家能比我們傻嗎?
那天張工上街買早點,看到醫(yī)院門口十幾個人在排隊,一人拎著一只雞。張工嘴撇了一下,哼了一聲:這玩意兒!正在這時,靈光通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對著張工直嚷嚷:
“嗬嗬,張工,還沒動起來吶?”
“別拉我?!睆埞び檬滞崎_,冷冷地回絕。
“嗬,張工您跟誰生氣吶?你這是跟自己的健康過不去?!膘`光通斬釘截鐵地說。
張工不理他,繼續(xù)往前走,靈光通跟過去,沖著張工的背影喊:“說句話你可能不愛聽,您這是不相信科學(xué)!”
張工一愣,腳步像是被人拉住了,轉(zhuǎn)身說:“嗬嗬,跟我講科學(xué)?告訴你,我講科學(xué)那陣,你還不知在哪兒混呢!”誰提科學(xué),張工就跟誰急。誰不知道張工就是科學(xué)的代表啊?
“你要講科學(xué),就過來評評理?!膘`光通不急不躁。
“評理就評理,難道你比我還懂?吃了幾十年的雞,沒聽說能治百病,該生病該老該死的全生病了老了死了?!?/p>
“好,那你說,蜈蚣夠毒的吧?可雞吃蜈蚣,一點事兒都沒有,那是因為雞血能解毒!我問你,你敢吃嗎?”
“嗬!說你無知,你還真是不懂!跟我講這個?那我告訴你,是因為雞身上有一種活性酶,這種酶到了人體就失去活性,沒用啦!我問你,你打了雞血,就敢吃蜈蚣?蒼蠅吃大糞還不生病呢,你敢吃蒼蠅嗎?”
“張工,你out(老土)啦!你有學(xué)問,也不能不了解新事物兒。毛主席都說了:三天不學(xué)習(xí),趕不上少奇哩。城里的大科學(xué)家早已經(jīng)從蒼蠅血液里面提取了東西,可以治療三千多種毛病,賣得比金子還貴,是無價之寶呀!書上早說了,不是我瞎編的,不信你問問大家?!蹦庆`光通特意在城里的大科學(xué)家上面加重了語氣。
“就是就是,”旁邊不少人應(yīng)和。
“啊?”張工沒想到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新科技,一下子腦袋像塞了棉花,什么都想不出來了。良久,他漲紅了臉,幾乎是嘶啞著叫出來:
“雞血是低賤之物,我還不稀罕吃吶,猛然間說得這么神,這是天上掉餡餅兒!”
“您別瞧不起便宜東西,那是您沒發(fā)現(xiàn)它的珍貴。低賤不低賤,關(guān)鍵看對癥不是?那李時珍沒出世之前,人參還不是枯枝野草一根,一樣全堆在地里漚爛了?誰知道竟能大補(bǔ)元氣延年益壽?雞血的道理一樣,這叫發(fā)現(xiàn),是新事物,是有益于子孫千秋萬代的大事。像你這腦筋啊,抱著金飯碗要飯去吧。”靈通光有板有眼地說。他卻不知道,中國人吃人參,遠(yuǎn)比李時珍早。
嗆得張工說不出話來,可也合情合理啊。不過談到科學(xué)的事兒,張工一下子輸不下這口氣,囁囁嚅嚅的,也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嘴里不知嘀咕著什么走開了。第二天,有人見到張工拎著一只大公雞,用布包實了,來到人民醫(yī)院。正是冬天,一大清早,呵一口氣一條白道兒,天還沒亮,醫(yī)院門還沒開,鐵欄門外早已排起了長隊,一人拎一只雞,等著打雞血針。就聽醫(yī)院門口公雞打鳴,母雞叫喚,這里停了那里響亮。您想啊,荊江本來才多大啊,這些雞一起叫喚,全城都聽到了,老人小孩都來湊熱鬧。排隊打針的人多,看熱鬧的更多,到處是雞糞,臭氣熏天,吵吵鬧鬧,就像過年唱大戲。
那些日子,荊江上至縣委干部,下至平頭百姓掃街淘廁所的,都爭著搶著養(yǎng)雞打血針。這么好的東西,誰不想多打點兒,延年益壽啊?一針哪兒夠,十針八針也不嫌多啊。一下子雞價炒得像坐了直升機(jī)似的噌噌往上躥。一只健壯的大公雞競從兩元炒到二十元,乖乖,一個工人的工資啊。雞血抽多了,人是舒服了,可雞受不了啊,鬧得公雞不打鳴,母雞不下蛋,下了蛋也孵不出小雞。張工家的大公雞成天耷拉著腦袋顫顫悠悠走路,晃著晃著頭一歪就栽倒了,掙扎半天爬不起來。家里人擔(dān)心,說這樣下去不行吧?張工嘴一撇說,人命貴還是雞命貴?
這樣鬧騰了一年多后,不知誰說,打雞血是騙人的把戲。起初大家沒在意,沒事騙人干啥啊,自己又沒好處,一定是那些家里窮打不起雞血的人,眼紅了編故事嚇人呢??稍僖幌耄补职?,打完這雞血,傷風(fēng)照犯,感冒照得,頭照暈,鼻涕照流。仔細(xì)琢磨,頓時明白了:哪里跟哪里啊?雞這東西本來就是賤物,一只雞最多活幾年,不像烏龜野山參那樣能活成百上千年,吸收了天地日月之精,哪里能治百病?說雞血比人血金貴,扯淡!又有傳說,說很多雞是帶瘟的,打針時又沒注意檢查,說不定已經(jīng)傳給人了。越說越可怕,大家悄悄地留神,可不,陡覺得很多人沒精打采,走路耷拉著腦袋,脖子一伸一縮活像瘟雞。
這股風(fēng)一下子無聲無息了,比夏天的雨收得還快。兩三年過去,大家日出上班,日落回家,老人照死,孩子照生,日子過得平平靜靜。雖然悠閑,但總有點悶得慌。每到傍晚,一幫爺兒們吃飽喝足了,聚在一塊兒剔著牙,想消化消化食兒,卻找不到半截子可以提神解悶兒的話題。忽見張工被家人扶著從馬路上經(jīng)過,聽說患有高血壓冠心病糖尿病胃潰瘍偏頭痛肌無力等二十多種毛病,每一種都是要命的病,醫(yī)院門檻都被他踏破了。好在張工就是張工,有公費醫(yī)療,因此也不用心疼,要是換了別人,得了這些病,就是死在家里也不去花那冤枉錢的。
張工看見這幫昔日的“雞友”,仿佛沒看見,頭揚得更高了,眼睛都沒斜一下,篤著拐杖就過去了。大伙兒盯著他的后背,嗤笑了一下,又覺得無聊透頂。
忽然一日,有人從省里回來,見大伙還坐在酒館門口發(fā)呆,就跺著腳說:“大家伙還悶在鼓里吶?人家大城市早動起來了?!币豢?,原來又是靈光通,雙眼有神,滿面紅光。好像有一陣子沒見他,竄到哪兒去了?
“啥事啥事?”大家頓時來了精神,連忙湊上去,盯著靈光通,生怕聽漏了一個字兒。靈光通頓足捶胸說:“嗨,幾天不往大城市里跑,咱們就落后了?,F(xiàn)在到處喝紅菌茶,人家漢口人早喝了一年半載了!”
大家一驚,紅菌茶啥玩藝兒啊,沒聽說過啊?有人一想大悟:前些日子來了個親戚,正經(jīng)八百漢口人,怪不得生得俊眉秀眼,皮膚跟大姑娘一樣白凈,敢情人家是喝紅菌茶啊??陕?lián)想到打雞血針和甩手,還心是存疑慮,便問:
“別是跟打雞血針一樣……”
那人話沒說完,靈光通就直嚷:“老土了不是?雞血針能跟紅菌茶比嗎?甩手能跟紅菌茶比嗎?甩手算什么?三歲小孩誰不會抖巴抖巴?可紅菌茶,那是人家科學(xué)家在實驗室里搞出來的。光那方子就摸了幾年,有外國人出十萬美金想買,可咱們科學(xué)家不賣,留著咱中國人自己強(qiáng)身健體呀,氣死他!美金,知道嗎?外國人用的。報上都說了,喝紅菌茶能補(bǔ)肝腎,益脾胃,還能活血化食增長智力,最適合你這種榆木疙瘩腦袋了!人家江城一老漢,喝了七天,長出滿口新牙,簡直是返老還童了。打雞血針能比,甩手能比?”
于是釋然,一幫老友激動得直嚷嚷,可遠(yuǎn)處大槐樹下,居然有個人坐在那兒冷笑,一點兒也不摻和,靈光通一看,原來是張工,半閉著眼,悠閑地晃著腦袋,完全不買賬的樣子。靈光通湊過去,叫道:“張工,你也說兩句吧?”
“豁嘴騾子賣個驢價錢,就壞在你這張嘴上!別忘了甩手和打雞血針那陣兒,就數(shù)你吵吵得最兇。”張工一點都不客氣。
“張工,不是我說你,一檔子事歸一檔子事。聽科學(xué)家說,這可是什么……對了,生物科技。”靈光通說。
“得得得。我來跟你講生物科技,生物科技就是利用微生物發(fā)酵,發(fā)酵知道嗎?跟家里做的酒釀一個道理……”講起科技,張工又來了勁兒,滔滔不絕地一講就是半個小時,唾沫星子炸了靈光通一臉。
靈光通滿臉虔誠地望著張工,任由唾沫在面前橫飛,就是不用衣袖擦一下。好不容易等到張工終于講累了,趁他低頭喝口水的當(dāng)兒,低聲問張工:
“那您說這生物科技好嗎?”
“好,好得很!生物科技不好,難道封建迷信好?”
“那您說這紅菌茶算不算生物科技,該不該喝?”
“當(dāng)然要喝,你要不喝,就是不相信科學(xué)技術(shù)!”張工指著靈光通,一字一頓地說。他忽然看看表,像是想起什么來了,說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
張工走了,大伙兒沖他背影做個鬼臉,然后哄地笑了。
既然報上都說了,漢口人都喝了,連一向愛較勁兒又懂生物科技的張工也準(zhǔn)備喝了,還能有錯嗎?誰不想活個長命百歲?大伙兒沒時間細(xì)想了,趕緊照著方子,做架搭臺,買種配料,生怕落了后。配料很簡單:紅糖用涼開水化開,濾渣,用瓷壇子裝著,隔水蒸半小時,攤涼了加入菌種搖勻,用布蒙緊壇口。七天后水面上生出一層黃膜,用干凈的竹筷子挑去,再過六天,水面生出一層白膜,挑出膜即可飲用,看上去棗紅色晶瑩透亮,喝起來有一股兒清清涼涼酸酸甜甜的味兒,像是冰鎮(zhèn)酸梅湯。大伙兒依方炮制,試驗成功,一個個歡天喜地,小心翼翼地呵護(hù)著,生怕貓兒碰著了狗兒嗅著了。又傳說,用紅菌茶泡人參、黃芪、當(dāng)歸、枸杞、淮山之類,能大補(bǔ)元氣,兼祛百病,于是競相效仿。一晃又是半年,荊江人如同得了靈丹妙藥,整天精氣神兒旺得不得了,勁兒足得可怕,嗓門宏亮得像吵架,走路輕快得像飛。就連張工的老父親張老爺子,整天說著活膩味了的話,卻也悄悄地買了種茶,依著法兒配起來,每天悄沒聲息地喝幾口。一天,張工找張老爺子下棋,張老爺子正趴在床沿看那壇兒罐兒的,聽到門響動趕緊藏起來,像做賊一樣,呵斥張工:“小子,不敲門就進(jìn)來了?虧你還是助理工程師!以后記住,進(jìn)天王老子家也一樣要敲門,這是規(guī)矩兒!”又遮住那些壇兒罐兒說,“這玩意兒,別太信。我也是玩玩兒……”張工是孝順兒子,雖然被罵得臉紅脖子粗,也不敢生氣,急忙掩好門,還不忘叮囑老爺子:“您老慢慢喝著……”
正當(dāng)大伙兒喝得瞇瞇瞪瞪的時候,又傳來消息。還是省里的科學(xué)家們,還是省里的大報,可調(diào)子全變了,說什么紅菌茶不過是一般的發(fā)酵品,不應(yīng)神化,其有效成分與一般的醬油醋豆瓣泡菜咸菜霉干菜等的營養(yǎng)價值沒有兩樣,喝一喝清涼解渴是可以的,可別當(dāng)神藥。關(guān)鍵是還容易出問題,就是每次喝剩的茶作為下次配料的種茶,這樣次數(shù)太多,又不注意滅菌消毒,必然會滋生大量的病菌,對健康有害。還舉例說某地有人因此中毒而住院云云。又有可靠消息,人家漢口人早就不喝紅菌茶而改練氣功了。接著省報在頭版發(fā)表評論員的文章:“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尊重科技,統(tǒng)一認(rèn)識,堅決徹底剎住紅菌茶歪風(fēng)”,這算是給紅菌茶徹底定性啦!
這算什么事啊?就像一把刀子扎破了皮球,荊江人的勁頭一下子全泄了。勁頭一泄,精氣神兒就沒了。那段時間,感冒的、發(fā)燒的、打擺子的、得痔瘡的、流鼻涕的、抽筋的、癲癇的,像是捅開的馬蜂窩,一股兒一股兒往外涌。奇怪的是,患神經(jīng)病的也特多,有人天天一絲不掛地站在青石板馬路上唱歌,嚇得學(xué)生們不敢上學(xué),姑娘們不敢上班,老太們不敢買菜。大伙兒一股怒火窩在心里不知向誰發(fā),就罵報紙:吃飽了撐的,沒事總自己打自己嘴巴!然后又罵自己:也是吃人飯穿人衣干人事的,卻連沒邊沒影的事也分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一聽就信!
張工尤其慘:他本來端坐在大竹椅上,端著一杯紅菌茶,一邊慢慢品著,酸酸地皺著眉頭,美滋滋地呵著氣,一邊看著報紙,猛然看到評論員的文章時,心一急,一口氣兒上不來,一股兒鮮血從嘴里冒出,噴在報紙上,把整版報紙都噴紅了,當(dāng)場暈死過去。家里人連夜將張工送進(jìn)醫(yī)院,總算救了回來,從此張工就將家安在了醫(yī)院。
荊江總算安靜了幾年。
時隔不久,全國流行氣功,叫得震天響。連中央電視臺都播了:某地十一歲的女孩練出特異功能,用手掌就能鑒別胎兒的性別;某地一老氣功師用氣功預(yù)測未來,沒有不靈的。還有更神的,氣功竟能呼風(fēng)喚雨!某大師在清華大學(xué)搞試驗,在體育場的四個角用四根竹竿圍成方形,一運功,頃刻大雨如注,但體育場內(nèi)卻沒有一顆雨滴,就像《西游記》中寫的一樣不差。與此同時,幾千里外的廣州的科學(xué)家也監(jiān)測到了,說的有鼻子有眼兒。不信鬼不信神,能不信清華大學(xué)的先進(jìn)儀器嗎?能不信那些光腦門戴眼鏡瘦得跟猴兒似的科學(xué)家嗎?就算不信自己的眼睛,也要相信記者的攝像機(jī)啊,人會哄人,但那玩意兒是不會哄人的。顧慮打消了,一時間全國掀起空前的氣功熱。
可荊江人就是不練,大家已經(jīng)吸取教訓(xùn),愣是做到不信、不傳、不問、不學(xué)。可氣功的事越傳越真切,越說越邪乎,于是就有人打聽,親朋好友聚在一起,總?cè)滩蛔∠雴栂胝f,一說就收不住了,話題沒別的,凈是益智功如何使人聰明啦,鶴翔樁功如何延年益壽啦,不一而足。后來又出了幾檔子事:城南小鋪莊的張新發(fā)老頭,肚子里生腫瘤,吃藥打針完全不頂事,眼看腫瘤越來越大,轉(zhuǎn)眼超過了籃球大小,發(fā)作起來疼得滿地打滾兒,鞋子褲子全掙脫了都不知道,眼看著要死,家里連后事都準(zhǔn)備好了。轉(zhuǎn)到省里醫(yī)院,醫(yī)生說也別打針吃藥了,想吃什么就吃點什么吧。有時間練練功,興許有用。張老頭就在醫(yī)院的指導(dǎo)下練起氣功來,那功有個名堂叫“郭林新氣功”,專門對抗癌癥。半個月下來,腫瘤居然消了一半,又過了一個月,竟然回家了。這不,逢著天氣晴朗,還拄根拐杖顫顫巍巍出來東邊走走西邊轉(zhuǎn)轉(zhuǎn),一臉的仙氣。還有一樁事:城北大政路有一中年婦女,本來筋骨強(qiáng)健,渾身忽然發(fā)腫,像發(fā)饅頭似的,一天粗過一天,皮膚像玻璃一樣透明,用手一按水直流。先是進(jìn)醫(yī)院,沒用;請神婆跳大神,還沒用。也是送到省城,照著醫(yī)生的指點練功,不到一個月,盡拉清水,一馬桶一馬桶的,沒一點兒臭味,水拉完了,病也好了。這事一出,大伙兒開始懷疑自己了,以前看不見的瞎相信,現(xiàn)在發(fā)生在身邊的事卻不相信,這是因噎廢食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正在大家動心的時候,北京來了一位氣功大師,那可是名師啊,自稱祖?zhèn)鞴Ψ?,人稱一絕,出國為外國元首表演多少回都記不清了。怕大家不信,專門在縣里最好的劇場作了專場表演:碎磚、斷石、手掌泡在沸騰的油鍋里,腳踩在刀尖上都是小菜一碟,更絕的是他一聲招呼,上來二十幾個觀眾,站成一排,他一發(fā)功,這些人向著了魔似的手腳舞個不停。他一招手,觀眾就依著他的手勢,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整齊得像受過訓(xùn)練,大家看得目瞪口呆。接著大師又讓臺下所有的觀眾雙手合攏,他又發(fā)功,然后問大家,是不是覺得左手的食指比右手的長出了一截兒?大家一看,可不,兩根食指真是不一般長了,神啊!
表演一番后,大師終于開始發(fā)話了,大家覺得大師的北京話滿是荊江的土話渣兒,不過也沒細(xì)想,都沒去過北京,誰知道北京話是什么味兒?大師說了,氣功跟打雞血針、甩手、紅菌茶完全是兩回事兒,它不是一兩年冒出來的,而是有著幾千年的歷史,先有氣功,然后才有老莊孔孟,這叫文化。不信氣功,等于是不信自己祖宗幾千年的衣缽,等于認(rèn)了自己是不肖子孫。一席話,說得大家半明不白的,可大家頭卻點得像雞啄米一般。
于是報名的人擠破了房子,一統(tǒng)計足有千人。街上擠不下,就到荊江邊的大沙灘上筑起一座高臺。大師站在上面,教的功法叫龜牛功,取龜之長壽與牛之強(qiáng)健堅韌。練功的方法獨特:屈胳膊腿趴在地上,往前爬三步,深呼吸一口氣,往后爬三步,再深呼吸一口氣,再左右各爬三步,也是各深呼吸一口氣。這幾招練完,再抬頭望天,像牛那樣叫三聲,如此循環(huán)反復(fù)九九八十一次,站起來收功。大家開始覺得不雅,生怕別人笑話,再看看其他人,都在這么做,時間一長也就習(xí)慣了。每天早晚各一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上千人趴在大沙灘上,大師棍子一揮,大伙兒整齊劃一地前后左右爬,又仰起脖子,像牛一般叫,那陣勢,就像揭了烏龜窩。
可是,沒有張工的參加,始終缺少點兒魂兒。有功友將張工的情況告訴了大師,大師說:好啊,我們就是要這樣的樣板!將這樣的老病號治好了,就不怕荊江的老老少少不練功。
大師便率領(lǐng)幾個弟子,親自來到醫(yī)院,身后跟著靈光通,樂顛顛的。那張工正病殃殃地躺在病床上,沒精打采的。大師握住張工的手說:“您就是張工?”
“別碰我!”張工冷冷地說。
“瞧!這就是典型的氣虛血燥型的病人。這種病,西醫(yī)不行,中醫(yī)也不行。您在這里住幾年了吧,好些了嗎?”
張工閉目不語。
“好不了,沒有氣功哪兒好得了?”靈光通直嚷嚷。
“您是不是開始覺得身上發(fā)暖?”大師開始用手比劃,隔空發(fā)功,一邊發(fā)功還一邊解說,“人本來是可以活八百歲的,可惜內(nèi)有七情六欲,外有寒濕暑邪風(fēng)燥。寒濕入內(nèi),就會血氣虛弱,然后經(jīng)絡(luò)閉塞,跟著就是百病叢生。要治病,關(guān)鍵是驅(qū)寒濕,這一切,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無能為力,惟有氣功可以達(dá)到!”
接下來,就有功友扶著張工,張工竟然沒有拒絕。也許在醫(yī)院里太久了,他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一行人來到大沙灘,眾功友早已在那里等候,見張工到來,全體功友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把張工請出醫(yī)院,這么多年唯有大師做到了。大師就是大師啊!按照大師的指畫,功友們扶著張工,做著前后左右爬的動作,儼然一道風(fēng)景。在這道風(fēng)景下,來練功的人,從一千增加到幾千,風(fēng)雨無阻。
幾個月過去了,一天大清早,細(xì)雨紛紛,大師正指揮練功,大家也正練得熱火朝天,沙灘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熱氣,忽然不知從哪兒跑來幾個公安,噌地跳上高臺,銬上大師就走,并告訴大家,此人不是什么北京的大師,而是個江湖老騙子,他所謂的氣功,完全是騙人的把戲。大家都驚呆了,大半人趴在地上忘了爬起來。有人提出疑問,說北京人興許是假,但表演的氣功大家親眼見過了,那還假得了?幾個公安樂了,說親眼見的也要想一想,正因為親眼見了,才容易上當(dāng)受騙。這江湖老騙子表演用的磚石油鍋尖刀等不過是事先準(zhǔn)備好的道具,磚石都是事先用大錘砸破了再用膠水粘起來,油鍋是加了沸騰粉,其實也就幾十度,這些你我都可以做到。大伙兒學(xué)功心切所以上了當(dāng),其實只要認(rèn)真辨別,不難分出真假來。至于在背后指揮人群前后移動,那都是他們一伙的,事先早已排練好了。
幾個公安說完帶人走了,留下幾千號人在沙灘上發(fā)呆。突然有人開始號啕大哭,說不出的委屈、窩囊、憤懣還有慚愧,這么些大活人,競被一個老騙子要得前后左右指哪兒爬哪兒,這算什么事啊?
只有張工,既沒有像上次吐血,也沒有哭哭鬧鬧,反而像是不知道撥弄了哪根神經(jīng),表情突然豁亮起來,理也沒理一群嚎哭的功友,徑自離開沙灘,緩緩朝家里走去。
責(zé)任編輯:黃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