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十二誤（五）

阿強仍然站著，若不是父親提起，我和黎玉霞被這意外的驚喜蒙了心竅，把他晾在一邊。

我走過去，把阿強擁到桌邊，說:“強兄弟，坐下來邊吃邊聊?！比缓笥址愿览栌裣?“去廚房看看還有沒有雞蛋、魚干什么的，再炒幾個菜出來?！?/p>

父親著實高興，說:“茶幾上還有一瓶九江雙蒸酒，拿出來慶賀慶賀!”

此時，月色如銀，毫不吝嗇地灑向大地，涼風(fēng)習(xí)習(xí)，萬物皆在銀裝素裹之中，蛙兒蟲兒歡唱，為靜謐的鄉(xiāng)村夜晚增添歡騰氣息。不一會兒，黎玉霞把菜端出來了，熱氣騰騰的，誘人的香氣彌漫四周。

吃上這頓團圓飯，我這大半輩子仿佛從來沒有這樣舒坦過。自從小疊兩度出走，母親去世，家中沒有吃過一頓安樂飯啊，都是在風(fēng)風(fēng)火火、愁云慘霧、半饑半飽中過日子。如今，面對笑吟吟的父親，重回懷抱的兒子，化敵為友的阿強，我心里由衷高興!

小疊說:“強叔叔，快吃呀!我們還是早上在外海吃了些東西，直到現(xiàn)在沒喝沒吃過呢!”

我忙問:“你們是從麻園過來的?”

阿強點點頭。

我心中有兩大疑團:其一，小疊對阿強的態(tài)度180度大轉(zhuǎn)變，由仇視變?yōu)橛H熱;其二，小疊跟阿強在麻園能碰到一塊，也是個奇跡。我欲直問，又怕唐突，更不曉得如何開口。

黎玉霞也是不斷地瞧瞧小疊，又看看阿強，欲問還休。

我們像個悶葫蘆，壓抑著心中的好奇。

月移光斜，李樹葉子晶瑩閃亮，四面白蒙蒙的。我說:“夜深霧大，我們搬進屋吃吧?！?/p>

阿強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衣服，說:“不了，春哥，玉霞，我該趕路回去了!”

他看看小疊，小疊吃飽后已在他爺爺懷里睡著了。阿強說:“小疊大病初愈，身子孱弱，你們要多注意給他增加營養(yǎng)!”說完一個轉(zhuǎn)身，欲離去。

我和黎玉霞同時站起來，只見他加快腳步，猶如荊軻入秦不回頭的氣概。我們傻乎乎地看著他走遠。他的身影快要轉(zhuǎn)彎時，黎玉霞突然喝令我:“快脫下你的外衣來!”

我猶豫了一下，因為我衣袋里還有幾十塊錢呢。黎玉霞不由分說，奪過我的衣服就追了上去，叫道:“阿強，你稍等等……”

黎玉霞這一去直至天現(xiàn)晨曦才回來。我打趣道:“送郎送過十里長亭，眼淚汪汪不愿回!”

她說:“阿強學(xué)乖了，人是要經(jīng)過碰壁才能有長進的。如果他早有這份心思，我也不會氣他了。”

原來，小疊第二次出走，是出于憤懣之氣。這回，他竟然下定決心走得遠遠的，凍死餓死誓不回頭。天黑路靜，他像盲人似的，不分東西南北，到處亂碰亂撞。他年紀(jì)尚輕，又是病后初愈，只憑一股倔犟走出家門，時值春季，夜寒如水，他冷餓交加，流浪一段時日，有一天，一個踉蹌跌倒，竟然爬不起來。

阿強受了黎玉霞的奚落，從黎玉霞的態(tài)度和言語中，知道妻子不愛他了，以為她一門心思想嫁給我。他既惱怒又憤懣沮喪，但決不愿意眼睜睜地看著妻子被我搶去，投入我的懷抱，考慮到自己無能為力，既窮又無特長，如今孤身一人，像臭魚爛蝦，索性自暴自棄，在我家鄉(xiāng)左右徘徊，以拾破爛度日，一來博得人們同情，二來暗中了解我們的動向。真是無巧不成書，那天，他拾破爛時，發(fā)現(xiàn)路旁有個孩子睡著了，好奇地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小疊。他冷哼一聲:“好啊，你這個野種，原來在這兒呢!”他蹲下身摸摸小疊的額頭，燒得火炭似的，抬頭打量四周，毫無人影，又苦笑道:“嘻嘻，他病著呢，我若不救他，準(zhǔn)死無疑!”

小疊醒來，摸摸額頭，一塊熱毛巾敷在上面。他欲除去，但聽有人說:“小疊，不要動它。你醒了?”

小疊恍惚中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這個人胡子拉碴，黑面神似的男人，不正是自己最討厭的阿強么?他狠命地思前想后，眼睛眨了眨，回想剛才的夢境，像是自己騎馬而來，一起一伏的，顛簸得很。這兒是哪里呢?他打量屋子，又矮又黑，再收視線瞧面前的人，說:“阿強，你這個壞蛋，劫持我做什么?”他要坐起身，可是力不從心，像軟蛇般翻滾了幾下子，頭暈?zāi)垦?，金星直冒，終于氣餒了。

阿強把小疊按住，再用一塊布墊住他的下巴，像小時候奶奶喂他甜糊糊一般喂他稀粥，一湯匙放到他嘴里，滑滑的，甜甜的。

阿強自己污穢骯臟，但對小疊很盡心，幫他洗澡、換衣服。過了幾天，小疊逐漸退了燒，人也頗為精神了。阿強為什么對自己好?小疊不得其解。阿強見他還是有點怨氣，便笑著說:“你病了，沒有力氣罵我，等你痊愈了再罵吧!”

這回小疊盯著阿強的笑容，看來看去不似個壞人，于是，他問:“你為什么要救我?”

阿強苦笑:“只因為你是玉霞的兒子。我了解過，你的身世很慘。好在你有個堅強的母親，又有你養(yǎng)父一家的善心，你才有命到今天呀!小疊……”說到動情處，阿強用衣袖抹眼淚，“你是玉霞的寶貝兒子?？磥?，你們母子是難以分離的。我和你媽雖然是合法夫妻，但一紙婚書捆不住她的心。既然這樣，我只能選擇讓你們母子大團圓了?！?/p>

“我病愈后，你打算怎么樣?”小疊睜大眼睛問。知道阿強并非想象中那么壞，小疊心軟了，對他的怨氣頓消。

“我會把你送回杜阮，讓你和你父親一家團聚!”阿強堅定地說。

兒子找回來了，黎玉霞決心再與阿強好好過日子。

我們惟望兒子小疊明了此理，撇開一切俗事，尋求上進。

第十誤 寂寞與孤獨

我這輩子對不起父母已成定局。母親去了，如今，父親也去了。父親臨走時說:“阿春，人是一代一代相傳過來的。人生七十古來稀，我七十有六了，死不足惜!只是，你還是一個人，疊兒又去了外地求學(xué)，以后如何打發(fā)這孤零日子呢?”

我不想臨死的父親有牽掛，只好違心地說:“老爸，玉霞和阿強也經(jīng)常來看我，而且，我生性喜靜，喜涂愛畫，你是知道的。你放心吧，再不要惦掛我了!”

我的人生際遇注定我要孤獨一生，能有什么辦法呢?性格決定命運，我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如今，桌椅擺設(shè)依舊，可是，只有我一個人坐立。偌大的一個房子，我終于感到自己形單影只，是那樣的孤獨與寂寞，白天還好過些，有太陽，有工作，有人群，可晚上夜長，獨守孤燈……

小疊是個好孩子，讀書愈多，識理愈深，他曉得我孤獨，每個周末準(zhǔn)會回來看我，風(fēng)塵仆仆的，父子間咕咕唧唧地聊一個晚上，第二天傍晚他又回城。

我見他辛苦，又是一寸光陰一寸金，便對他道:“疊兒，如今你念高中了，高中是通往大學(xué)的最高門坎，各門學(xué)科都得打好基礎(chǔ)，你得多抽些時間看書，以后少回來也罷!”

小疊說:“你一個人，又不喜歡跟他人結(jié)交，我怕你悶得慌，不如叫媽媽多些過來?！?/p>

我說:“這可使不得，其一，我怕你強叔叔有意見;其二，遭他人議論。爸寧可一個人清靜些，也不敢給你媽增加煩惱了。”

時間轉(zhuǎn)入冬季。凜冽的北風(fēng)橫掃干黃枯燥的花草樹木，一片蕭瑟。遇上了寒風(fēng)冷雨，狗兒貓兒都不愿意出門，依偎在門背打抖兒。這樣的天氣和景致，更令人生出凄涼感覺。我如今人老心老，再沒有興頭去琢磨書中的奧妙，惟有呆愕發(fā)悶，腦子無邊無際地回憶，又是沒頭沒尾的，這樣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連日常的飲食起居都亂了套，人已變得木訥。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無盡無了。

又是糟透了的天氣，風(fēng)卷著雨，陣緊陣緩淅淅瀝瀝下了兩天一夜。晚上，我感到肚子特別餓，這才想起自己兩天以來只吃過一頓飯呢，于是去廚房弄些吃的。

驀地，一個人進來，穿著蓑衣戴著笠帽，我沒看真是誰，凝神打愣。但見那人隨即脫下雨具，我看真了，原來是黎玉霞。那一瞬間，一股興頭涌上心來，我忘情地上前拉住了她，口不擇言地亂嚷:“你怎么知道我發(fā)悶呀?你是來幫助我打發(fā)寂寞的么?”

黎玉霞被我問得發(fā)笑，但舉目一看，立時把笑臉撂下，說道:“看你，蒼老蠟黃的，像是癆癥一般。你病著呢，請醫(yī)生瞧過沒有?”

我呵呵笑道:“剛才有病，現(xiàn)在沒有了。你看，我多精神呀!你是好醫(yī)生，人到病除!難為你了，你是如何知曉我犯了寂寞癥呢?”

黎玉霞坐下，從衣袋里掏出一封信，說:“這是你的寶貝兒子寄來的?！?/p>

我急忙打開來看，眼睛模糊了，上面寫著:

媽媽:

你該多往我養(yǎng)父那邊瞧瞧去。我爺爺去世了，我又在外面求學(xué)，他又不善于結(jié)交，確實太孤獨了!我想，但凡是人，都需要感情慰藉的。我是你的兒子，又是他的兒子，說句自私的話，這樣是有點虧待強叔叔，但我相信，他會理解的。

疊兒

我把信收好，搖頭道:“小疊這個小鬼頭，也不怕他強叔叔為難哩!”

黎玉霞來了，著實令我的心安穩(wěn)了許多，輕松了許多，生活又變得有條理了?？梢?，解決孤獨是要附加親情的，沒有親情的依附，寂寞難耐。

黎玉霞住了幾天，我心里不安了，總是受到良心的鞭笞。像這樣的天氣，將心比心，阿強不是也需要妻子在身邊嗎?他不可能像我以往那樣觀天云塊翻卷，望地雨濺泥土，耳聽呼嘯風(fēng)聲，也是一種享受。他定會獨個兒瑟瑟發(fā)抖。

我說:“玉霞，你返回去瞧瞧你那位吧。我的心安穩(wěn)了，以后你有時間再來?！?/p>

黎玉霞用驚異的眼光瞥我:“你厭煩我了?”

我忙擺手說不是，便將心事擺出來。她凝神了許久，幽默地說:“總要我當(dāng)調(diào)心劑也確實不是辦法。別人看來，把我當(dāng)成一女嫁二夫呢，名聲有污!阿春，我們都老了，老人得尋個歸宿。以后，我得專挨一邊，不想做賣剩的金魚兩邊游了。這邊有孩子，有你……”

我驚問:“怎么樣?”

黎玉霞說:“這頭長過那頭。我渾渾噩噩地過了四十多年，也該迷途知返了。阿強畢竟是個懶散的人，偏又生性暴躁，不善營生……”

“這把年紀(jì)你還要拋棄他?他怪可憐的!”我打斷她的話，不希望再次做出后悔的事。

黎玉霞睜大眼睛瞪著我，眼光如電，令我發(fā)毛。許久，她長嘆一聲說:“阿強是硬性子，而你是軟性子。良心太重，往往優(yōu)柔寡斷，很難成就一件大事。好了，你既然把我當(dāng)皮球踢，我也沒精神經(jīng)得了踢，作為一個女人，沒有那么厚的臉皮去承受人們的思疑和譏笑詛咒。”

第十一誤 絕癥

近來，我時常感覺頸子痛，用手按去，硬邦邦的東西近咽喉左右，吃東西難以下咽，連喝口水都覺得痛楚。我慌了，連忙去找隊里的赤腳醫(yī)生診治。赤腳醫(yī)生按摸了大半天，期期艾艾也斷定不了什么癥，打個發(fā)熱病醫(yī)治，誰料，愈治愈糟糕，疼痛不止，而且那硬塊愈來愈大。

我不得不將病情告訴兒子小疊，小疊說:“爸，你得去大醫(yī)院檢查，大醫(yī)院設(shè)備先進，醫(yī)術(shù)高明，這錢省不了!”

我無計可施，惟有坐車去中心醫(yī)院。通過拍X光、驗血和B超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頸癌!這仿佛晴天霹靂，我心頭馬上蒙上一層灰，但又不敢告訴兒子。兒子是大學(xué)生了，我告訴他準(zhǔn)會影響學(xué)業(yè)，然而，心里雖是這樣想，但病魔不會同情人。

我難吃難睡，體型消瘦，精神頹喪。小疊似乎知曉什么，回來得更勤了，還總是一個勁地追問。我別無他法，只好把檢查病歷給他看。兒子看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呆了許久。我安慰他:“不礙生死，生病乃常事?！?/p>

小疊打唿兒不見了大半天，令我疑惑，心如吊桶，七上八下。傍晚時分，我恍惚覺得一行人進門，須臾，便聽兒子喊我:“阿爸，阿爸——”

我強撐起身，突然，一雙手按住我:“春哥別動!”

我抬眼看去，小疊、玉霞、阿強都站在床沿。

黎玉霞淌著淚道:“阿春，你也太大意了，病成這個樣子，也不發(fā)個信來。你這樣硬撐不頂事，拖延時間，病越沉重。你明天進大醫(yī)院化療去!”

翌日起來，一行人把我送進中心醫(yī)院。

我對阿強說:“兄弟，你和玉霞回去忙你們的事吧，我還能起能走，不需要人陪。”然后吩咐小疊:“疊兒，快回學(xué)校去，大學(xué)的課程緊張，是耽誤不得的!”

他們立時走了，奇怪的是，早晚阿強打閃唿和我見見面，黎玉霞則大半天在我身邊，端茶送水。小疊也不時躲躲閃閃地進來看看。一個星期過后，我故作生氣道:“你們要和我捆在一起等死嗎?你們幾個放下一切不管，叫我住在醫(yī)院也不得安生!特別是小疊，他在念書呢，放棄學(xué)業(yè)來陪我，等于是叫我害了他，斷送他的前途!我不住院了!我要回去!”說著爬起床。

黎玉霞按緊我說:“阿春，你別沖動，我們都有緣由:我和阿強商量，就地找一份工作干。他做建筑工，我?guī)凸さ刈鲲垼@樣既能掙到錢給你治病，又可以照顧你。至于小疊，他……他放棄念書了，也要打工掙錢，我罵他打他，他就是不聽，如今還避著我們呢?！?/p>

我聽了既感動又心酸，說:“我患的是絕癥，沒法治的，你們放棄吧，就是化療，也不過是延長折磨。至于小疊，他更不應(yīng)該為我這個將死的人犧牲前途!”

晚上，小疊進來，我正要教導(dǎo)他一番，但舉目一看，孩子瘦削多了，兩眼深陷，鼻梁高突，窄長的臉，下巴尖尖，神情沮喪，頭發(fā)長且亂，藤條似的身子，衣著邋遢，那雙鞋也爛了，腳趾頭露了出來，我的心立時悲涼下來。我拍拍床沿，示意小疊坐下。他怯怯地坐了半片屁股。我拉住他的手，止不住老淚縱橫流淌。我話音打顫地問:“孩子，你吃飯了?”

他點點頭。

“是在哪兒吃的?”

“工地?！?/p>

“什么工地呀?”

“廢品場工地?！毙’B怕我不明白，解釋說:“是把收來的廢品分門別類?！?/p>

“每天多少工錢呢?”

“老板包吃兩頓，另發(fā)工錢20塊。”

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你估量我在這兒每天得花多少錢呢?”

他搖搖頭。

我說:“醫(yī)藥費沒算，住與吃每天要付50元。你這20塊，能解決什么問題呢?我和你媽說了，做完這次化療，我就回去了，免得再花冤枉錢。”

小疊瞪著我懇求道:“阿爸，醫(yī)院有醫(yī)生，治病方便些?！?/p>

我苦笑:“我這種病，治療固然重要，但心情舒暢愉快更加重要。你這樣輟學(xué)回來，我的心很痛，為你的前途生痛，我每想到此，如被火烙烤一般。如今，阿爸心痛加病痛，直是要痛死悶死啊。”

“我念書得要錢，而你治病也得要錢，我們家——”

我打斷他的話:“國家在教育方面有很多活政策，譬如與廠掛鉤，定向培養(yǎng);又譬如提供貧困學(xué)生貸款等等。再說回來，你還有強叔叔和你媽，他們都希望你成龍呢。至于我，你去上學(xué)了，取個好成績，這無疑是給我吃了最好的治癌藥，遠勝于住院!”

我出院回家，疊兒終于重返學(xué)校。阿強和黎玉霞在我家住了下來，家里反而有聲有色，再不叫人寂寞孤獨。

阿強很積極，仿佛是一家之主，主動擔(dān)起家務(wù)，吩咐我能行動且行動，少去眠床挨席，有什么事及時通知他，又囑咐玉霞晚上早些收工，注意我的飲食，要煲稀飯靚湯。他發(fā)了工資也全交給玉霞，并且說要盡量留些錢，以備疊兒學(xué)習(xí)之用。他自己也是起早摸黑，與過去判若兩人，而且不時修剪胡子毛發(fā)，人也顯得很精神。

我心中安慰，頸子雖然不時陣痛，也還經(jīng)受得住。老天對我不薄，老來有此光景。很多時候，我又往我那山上的小屋走動。

又是桃李花開季節(jié)，桃花紅，李花白。小山坡上，姹紫嫣紅，紅白綠點綴，晨曦縈繞，露珠兒晶瑩滴嗒，蜜蜂兒嗡嗡叫喚，蝴蝶兒上下翩躚，直令我心情爽朗。

阿嬋從美國舊金山回來探親了。她仍然惦念我，送給我?guī)字昊ㄆ靺?。我們年紀(jì)相當(dāng)，乍然見面，卻宛若兩代人:她穿花旗旗袍，上面綴著似美國國旗上的星星，唇厚臉圓，雪膚黛眉，腰胖臀肥，豐韻猶存。而我呢，未老先衰，不過活了六十年光景，胡子和頭發(fā)均白了，腰也彎了，佝僂得像燒熟的蝦子。相見時，大家都駭了一跳。好在我對她那圓潤性感的嘴巴刻骨銘心，而她對我的大耳朵頗為熟悉。我認(rèn)定是她之后，只恨地里沒有裂個縫，把自己囫圇進去。

我自慚形穢，仿佛小學(xué)生站在老師面前受訓(xùn)。我問:“你回來了?”

阿嬋對我答非所問:“哎喲，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我說:“是泥土造成的!”

她立時反駁:“不對，是人為弄成的!我懷念這塊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才回來!”

我立刻千言萬語道不出口。

我是很容易滿足的人，知足生安詳，心態(tài)自然寬闊，不怕惡疾纏身，把生死置之度外。

那天，我回小屋，無意間瞥見那本《哲學(xué)入門》，聯(lián)想到瑩妹子。她如今為人妻為人母了。她回娘家，我們偶然見面，她仍然親熱地稱呼我春哥哥。阿嬋、瑩妹子、苗秀英、蓮花和眼前的黎玉霞，我都覺得心中有愧。

這樣一晃好幾個月。我化療了好幾次，仍然是不死不活。我知道自己像慢火煎魚地消耗生命，一切努力都只是延長生命而已。頸子有時痛起來，坐不得，睡不得，站不得，如錐子鉆心似的。我吃無胃口，喝無滋味，盡管黎玉霞變著法兒更粥更湯，但喝兩口就膩了。人也愈來愈消瘦，青黃青黃的。

黎玉霞勸我:“飲食可以養(yǎng)人，你頸痛不是腸胃病，多喝多吃些，抵抗力會增強些。不瞞你說，人染上病，都有依賴性的，像小孩子脾性?！彼闷鹜耄豢谝豢诘匚刮?。

第十二誤 誤之永遠

因為我的病愈來愈慘重，病入膏肓，華佗在世亦無醫(yī)治之術(shù)!我不能躺下，只能用棉被疊成一捆，半躺半坐地挨著。雖是如此，也難熬，思維紊亂，連液體食物也難以咽下，吐納困難，自然很難說話。拼命發(fā)出聲音來，也似公雞打鳴般嘶啞。我知道自己最多能拖七八天而已，但我不怕死。

那晚，我醒了過來，兩眼放光，發(fā)覺自己的思維比任何時候都清晰，頸子是麻麻地痛，而腦子靈活。好幾個人圍在床沿，其中還有一位穿白大褂。我看清楚了，原來是從醫(yī)院聘來的。他幾次給我做過化療。只聽黎玉霞問他:“我的病人不會有事吧?看他醒過來挺精神呢。”

劉醫(yī)生沒有立即回答，把聽診器放到我身上各個部位檢查，說:“暫時還好的!”說完出去了。大廳里傳來人們的談話聲，我聽得很清楚，那劉醫(yī)生說:“病人是回光返照?！?/p>

小疊顫聲問:“醫(yī)生，那就是說，我爸挨過這回光返照，就得回去了?”

劉醫(yī)生“噓”的一聲，說:“病人是不宜聽到這些話的，小聲點?！苯又麄冋f話的聲音很低，但他們不知道，我還是聽見了?！澳撬毓狻嚅L時間呢?”黎玉霞哭著問。

“不一定的，看病人體質(zhì)而定，大約半天一天，兩天以上時間也是有的，總之，你們有所準(zhǔn)備好了?！?/p>

大廳里歸于平靜。

阿強不時走進來，向我瞄了瞄又出去了。我知道，他這段時間對我的關(guān)懷是真誠的，對黎玉霞的感情也是真摯的。他終于知道，一個家庭，是靠摯愛的人性維系著的。我對他，除了同情與憐憫，更多的是敬重。

生死乃客觀規(guī)律，我任其自然，值得慶幸的是，我的為人，總算始終保持光明磊落。只是，我突然覺得，自己在人世走一遭，竟是如此糊涂，愛情、事業(yè)、婚姻，東不成西不就，一輩子在尷尬中度過。人無來生，這是我無力改變的失誤，誤之深刻，誤之永遠!

(全文完)

責(zé)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