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秋天的早晨,天空里有幽怨的風(fēng)和如絲的細雨。老吳很早就起床了,端坐在灰色的沙發(fā)上看電視。退休之后,看電視成了他生活的主要旋律。老吳總是想通過電視來觀察、了解外面的世界。所謂外面的世界,對老吳來說,其實也就是新加坡。三年前,他的女兒遠嫁新加坡。三年中,女兒一次也沒回來過。每天早上,老吳起床后就打開電視看國際新聞,試圖在每一條關(guān)于新加坡的新聞里尋找與女兒有關(guān)的一些信息。與往常一樣,老吳看得正起勁時,老伴就催著老吳吃飯了。
吃過早飯,老吳沒有再看電視了,他知道這個時段的國際新聞已經(jīng)播完了。這些年來,他幾乎對所有頻道的國際新聞播報時間都了如指掌。老吳拿了根煙,但他捏在手里卻沒抽。老吳煙癮很大,但近來身體不好,女兒每次在電話里說得最多的就是讓老吳戒煙。每當他拿出煙時,女兒的聲音就會在耳朵里響起?!鞍职郑芙渚徒淞税?,我想您長命百歲呢!”女兒的口氣總是顯得很疲憊。老吳知道女兒雖然身在國外,但她的情況不太理想,婚后夫妻感情非常緊張。老吳又把煙放進煙盒里。他站了起來,踱步到陽臺上,玻璃窗外惆悵的秋雨飄得正濃。老吳站在那里,眼神木訥地瞅著外面寂寥的院子,花園里一只鳥都沒有。半晌,他突然回頭把煙全部丟進垃圾桶里了。他在心里暗自發(fā)誓,一定把煙戒了。老吳不想讓女兒再為自己戒煙這事操心了。
老伴在默默地收拾屋子,這個習(xí)慣了沉默的女人到了晚年更是惜語如金。很多時候,老吳在電視里看見新加坡的鏡頭,總讓老伴過來瞧瞧。他說,你快過來,咱們女兒就住在那里。說話時,老吳總是很激動,蠟黃的手指就快觸到電視屏幕了。但老伴卻沒有他那樣熱切,她總是抬眼望了望,瞬間又低垂著眼瞼。一語不發(fā)。老吳本來想喊老伴不要收拾了,屋子里從來都是一塵不染。但是,他怔了怔,終究沒有說出來。老吳看著老伴瘦弱的背影,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與落寞。他想出去,盡管外面正下著密實的秋雨。打開門時,一陣穿堂風(fēng)涌了進來。老吳下意識地向后傾斜了一下身子,他沒想到今年秋天的寒氣竟然如此兇猛。秋風(fēng)猛烈地灌滿了整個房間,老吳渾濁的眼神看見墻角處不知何時形成的蜘蛛網(wǎng)正在隨風(fēng)搖蕩。
出門后,老吳才發(fā)現(xiàn)雨遠遠比自己在屋里看見的大。他抬頭望著深邃的天空,雨絲將天空渲染得更加蒼茫。老吳手里拿著鐵鏟站在樓梯口,望著三米之外的花園。這個不大的空間是他生活的另一塊陣地。如果用時間來劃分老吳的生活,他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在花園里度過。鍛煉身體,給花兒鋤草、施肥、澆水。偶爾,他也會和老伴一起坐在花園里想念遠在新加坡的女兒。這套房子是女兒出國之前特別給他們買的,并親自在花園里種滿了花和樹木。今天,老吳站在門口,望著花園,心里感到異常空虛。
過了一會兒,老吳折身回來,把鐵鏟放了回去。他蹣跚著重新回到屋子里。盡管房間的密閉性非常好,可他依然沒有覺得比外面溫暖。老吳喝了杯熱水,想驅(qū)逐一下寒氣。但效果不太明顯。接著,他對里屋的老伴說,我那件棉衣呢?老伴回答的聲音帶著絲詫異,什么?你要穿棉衣?老吳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不合情理,但又不好改口。他囁嚅道,確實有點涼了。老伴語氣就有些生硬了,把屋子掃一遍拖一遍,身子就暖和了。你吃了飯就東立西站,像根木樁一樣,能不涼嗎?老吳沒答話。他不知道說什么。他認為老伴說得有道理。最近幾年,他仿佛覺得他們的生活早已進入了某種模式,每天都是吃飯睡覺,看新聞和照料花園。老伴的身影總是在屋里走來竄去,她似乎永遠都在收拾這套并不寬大的房子。老伴在臥室里問,要不要棉衣?要的話我就給你拿出來。老吳淡淡地說,算了。
屋里又恢復(fù)了寂靜。老吳坐在沙發(fā)上感覺渾身不自在,甚至不知道手腳該怎么放。眼神在不經(jīng)意間又溜到了墻角處。老吳看著那個空蕩蕩的蜘蛛網(wǎng),想,蜘蛛到哪里去了?
“叮當!”有人按門鈴。但老吳的眼神依然集中在蜘蛛網(wǎng)上。老伴說,好像有人按門鈴,你去看看。老吳納悶,他說有嗎?正說著,門鈴又響了。老吳忙不迭起身去開門。收發(fā)室那個精瘦的小伙子出現(xiàn)在門口,他說吳大爺,你的國際郵件。對方?jīng)]有看到老吳像以前那樣一接到女兒的郵件就笑容滿面,以為他沒有聽清楚,接著又補充說,你女兒從新加坡給你寄的郵件。老吳這才笑了起來。他接過郵件,接連給對方說了三聲謝謝。這時,老伴也悄然來到老吳身后,她說快打開看看。老吳四個月前當了外公,但卻一直沒有看到外孫女。女兒打電話說長得像她,非常漂亮,馬上就把照片寄回來??蛇@一等就是四個月。
打開郵件,老吳看到了可愛的外孫女。老兩口開始對外孫女品頭論足,稱贊聲在屋子里歡快地流淌。這時,老吳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寶寶長得像誰呢?他一邊說一邊摸著額頭,陷入了沉思。老伴說,像她媽媽,你看這眼睛、鼻子,還有這張小嘴。老吳說,確實像她媽媽,但又不是很像。老吳欲言又止。老伴也沒說話了,只仔細端詳照片上的孫女。老吳突兀地說,像萍兒。他的話猶如一股強大的冷空氣,使之前所有的歡快瞬間凝固了。老伴的聲音有些扭曲,像萍兒?怎么會像萍兒呢?說完,她的手松開了,照片稀哩嘩啦散落一地。記憶的門猛然被踢開。老伴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萍兒,萍兒,萍兒……老吳看了看地上的照片,抬頭看老伴時,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臥室門口。
外孫女的照片讓老吳夫婦想起了他們的另一個女兒——萍兒,那個一直隱藏在他們心底的孩子。他們沒有想到。幾十年后的今天,她會以這樣的方式闖開心靈的封鎖來到現(xiàn)實生活。老吳把照片放進了抽屜,他要把那段記憶以另外一種方式埋藏了。可是,照片卻化身為炸彈、利劍,粉碎了老吳的生活。盡管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老吳沒有再提起照片的事。但是,這并非表示他把萍兒丟棄了。相反,萍兒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腦子里越來越鮮活。那些照片就像被賦予了某種魔力,使老吳的腳步以一種悲痛與僵硬的姿勢邁進了那段苦澀與懊惱的日子。
切入記憶的最好時間是四十年前,那時候老吳身在一個貧瘠的小村子。不甘落后但對未來又一籌莫展的老吳迎來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舅舅即將退休了,而喜歡自己的表妹要把接班的名額讓給自己。老吳本來也深愛著表妹,便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于是,老吳在村人羨慕的眼神里成了城里人,并與表妹結(jié)婚,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結(jié)婚第二年,大女兒出生了。第四年,小女兒又出生了。這個后來被叫做萍兒的女兒卻把老吳夫婦置入了一種痛苦的深淵。
萍兒沒有她姐姐那么幸運,近親結(jié)婚給這個小生命帶來了致命的缺陷。萍兒是個智障兒。這給當時還年輕的老吳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對近親結(jié)婚感到后悔,他對未來充滿了惶恐。當時,老吳看著淚流滿面的妻子,在心里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對她說,丟了吧。妻子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問,什么丟了?他對她說,把這孩子丟了。長痛不如短痛,我們應(yīng)該盡快了結(jié)這種痛苦。老吳的妻子“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老吳強調(diào)說,這樣做對我們和對孩子都好,我們別無選擇。老吳看著妻子的哭聲慢慢減緩,最終演變成了哀怨的抽泣。他明白這是一種妥協(xié),其中暗含了她的選擇。老吳特地到街上買了一塊鮮艷的紅布,他認為紅布會給女兒帶來好運。他用紅布將女兒包裹好,朝郊區(qū)走去。
那是一段相當漫長與痛苦的路程。老吳懷里抱著孩子,默默地流著眼淚。那時候她還不會說話,只能用純凈的眼神望著即將拋棄自己的父親。老吳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流在萍兒的眼睛上,四目相對,朦朧一片。那是一個冬日的黃昏,冰冷的風(fēng)里似乎暗藏了刀子,打在臉上疼得要命。老吳獨自一人走在殘酷的傍晚里。他一邊走一邊祈禱,希望萍兒能夠遇到好心人,有個比較安穩(wěn)與美好的未來。
兩個小時后,老吳來到東郊一個僻靜處,把用紅布包著的女兒丟在路邊的草叢里。默默地注視了好長時間,老吳才轉(zhuǎn)身離去??墒?,沒走多遠他又回來了。老吳把女兒的位置重新放得更加顯眼,這樣更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不至于被凍死。然后,他飛奔著離開了。老吳一口氣跑了十幾里路,等停下腳步回頭望時,一切都已模糊不堪。這時候,才想起女兒還沒有名字。老吳希望好心人能與女兒萍水相逢并帶給她幸福,于是叫她萍兒?;丶业穆飞希蠀且恢痹谀钸吨浩純?,萍兒,萍兒……
多年以后,當老吳夫婦都刻意忘掉那個可憐的女兒時,記憶的傷疤卻被無情地揭開了。老吳開始時刻想起萍兒,抱著紅布拋棄她的那個黃昏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腦海里。在命運的捉弄中,老吳一次次回到記憶中的那個黃昏。無論他坐在沙發(fā)上,還是佇立在陽臺上,或者孤獨地穿梭于花園里,老吳的思緒始終盤繞在那段令他痛苦與悔恨的路上??墒牵斔诨孟胫凶咄昴嵌温窌r,女兒卻不在那里。那塊紅布不見了,女兒凄慘的哭聲也不見了。老吳覺得一切都空了。身體空了,屋子空了,整個世界都空了。
那天早上,老吳看完國際新聞之后,他獨自靠在陽臺上抽起煙來。自從他想起萍兒之后,他依然很早就起床看國際新聞,但卻不愛吃早飯了,取而代之的是抽煙。他沒有忘記女兒的千叮萬囑,但依然想抽煙。老吳希望煙霧能排解自己心中的煩悶,似乎也只有依靠煙霧了。
接連抽完兩支煙后,老吳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對老伴說,我想尋找萍兒。老伴就在他身后,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孤寂的背影。但是,她沒有說話。老吳以為她不在身邊沒聽見自己的話,便想轉(zhuǎn)身去找她,與她商量這事。當他扭頭時卻看見她了,便停了下來。他的聲音更加響亮與硬朗了,他說,我想尋找萍兒。老吳看見老伴的身子顫動了一下,但她依然沉默著。他便用溫和的口氣說,你覺得可以嗎?老伴說,不可以。她的聲音很微弱,但很堅決。老吳顫巍巍地離開陽臺,與老伴并排坐在沙發(fā)上。他的口氣越來越溫和,他說,我跟你商量一下,我想尋找被我們拋棄的萍兒。她是我們的女兒,我想找到她。老伴的聲音卻大了起來,她說,她不是被我們拋棄了的。我沒有拋棄她,拋棄她的是你一個人。她把“我們”二字說得格外沉重。這時,她的話突然多了起來。她憤怒地說,既然都拋棄了,何必又去尋找呢?
老吳沒有想到老伴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當年自己真的覺得別無選擇。他心里默默地做了決定,一定要找到被拋棄的萍兒。
如何尋找多年前被自己親手拋棄的萍兒,成了擺在年事已高的老吳面前的一道難題。老吳坐在客廳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已經(jīng)塞滿了整個空間?;诤?、焦急以及漫無邊際的無可奈何籠罩著老吳。與此同時,老伴還在一個勁兒地反對他。她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現(xiàn)在又何必來翻舊賬呢?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人們怎么看咱們?你還有什么臉面做人?老伴想用世俗的壓力來打消老吳尋找女兒的念頭,她確實難以承受記憶和現(xiàn)實的雙重痛苦。老吳沒有回答老伴的話,她說的他都清楚。他想好了,自己應(yīng)該面對曾經(jīng)犯下的錯誤,應(yīng)該給自己一個贖罪的機會。只是,老吳一時想不到尋找萍兒的途徑。
老吳依然準時收看國際新聞,時刻關(guān)注著新加坡的情況。遠在新加坡的女兒前段時間打來電話,說她丈夫還是沒有改變,常常夜不歸家,依然與另外的女人保持著隱秘的交往。女兒的意思是,生了孩子之后丈夫應(yīng)該有所改變,沒想到他依然毫無收斂。老吳心煩意亂,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有些前言不搭后語。幾分鐘后,他就掛斷了電話。掛斷電話之后,老吳默然地注視著電視屏幕。突然,一條妙計涌上心頭。老吳當即決定,通過電視臺尋找萍兒。他為這條妙計感到興奮,甚至忘了老伴反對這件事情,立刻對她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想法。直到發(fā)現(xiàn)老伴臉上不耐煩的表情和厭惡的眼神,老吳才無趣地閉上了嘴。但是,老吳已經(jīng)決定了,馬上就給電視臺的新聞熱線打電話。
很快,老吳就與本市收視率最高的一檔新聞節(jié)目聯(lián)系上了。最開始,由于老吳的表達不夠準確,對方拒絕了他。那位接電話的女孩用不屑的口氣說,不就是尋找一個女兒嗎?有什么稀奇的?老吳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的情況比較特殊,與別人的不一樣。那女孩大概是聽出了這老頭的執(zhí)拗,她笑了起來,問,你說說看,你的情況有什么特殊的?老吳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了事情原委。半晌,老吳的耳朵里傳來了女孩低沉的聲音。她說,你說得對,你的情況確實比較特殊。我把你的情況交給攝制中心,他們會安排時間來采訪。老吳在電話這端不停地說,謝謝,謝謝……老吳把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說給了電話中的女孩,就在家焦躁地等待電視臺來采訪。
電視臺下午打電話告訴老吳,他們第二天早上十點來采訪,希望他做好準備。老吳顫抖地說,好的,我一定做好準備。放下電話之后,老吳顫抖得越來越厲害?,F(xiàn)在,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老吳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對接下來的情況有點擔心了。老吳開始對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承受能力感到懷疑。但是,懺悔和對萍兒的牽念也與之俱增。它們就像一對雙胞胎,有著難以置信的心靈感應(yīng)。老吳的煙癮最近變得越來越大了,超過了他煙癮最大的時候。很多時候,他也感覺身體有些吃不消,但又總是丟不下手上的煙頭。老吳覺得只有抽煙才是化解心中煩憂的最好方式。在煙霧朦朧中,老吳等到了第二天上午十點。
攝制組一行人在老吳所在的平安大街幸福巷66號院引起了軒然大波,人們紛紛打聽自己居住的安樂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各種猜測隨著熱氣從大家的嘴巴里冒了出來。甚至,有人認為可能發(fā)生了謀殺案。這個說法立即讓大家的情緒緊張起來,嘰嘰喳喳的聲音此起彼伏。很快,看熱鬧的人們隨著攝制組來到了老吳的門口。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都在想這對古稀老人的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老吳開了門,請進了工作人員,把一切干擾與猜忌關(guān)在了門外。
昨天夜里老吳一宿未眠,他對今天的采訪做了細致的安排。他要做一個徹底的懺悔者和自我救贖者,他要把拋棄女兒的前因后果與現(xiàn)在急切尋找她的心境毫無保留地說出來。所以,當老吳坐在鏡頭前,盡管心里“怦怦”跳個不停,但他始終沒有半點怯懦。在整個拍攝過程中,他甚至沒有出現(xiàn)思維短路。記者似乎也很識趣,沒有提出任何問題。老吳始終扮演了一個講述者與自我剖析者,他面對的是自己而不是鏡頭和萬千觀眾。
大家被老吳感動了,他們說一定盡快編輯完安排播出。第二天早上,老吳接到電話說,節(jié)目將在晚上八點播出。他激動得聲音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老吳很早就守候在電視機前,等待著這個特殊的時刻。一直持反對意見的老伴也來了,與老吳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老吳說,你不會怪我這樣做吧?老伴沒吱聲。老吳又說,你覺得這樣做有效果嗎?能找到咱們的萍兒嗎?老伴依然沒吱聲。老吳本來還想說什么,但節(jié)目開始了。
一個錯誤的決定,一段隱秘的過去,一位老人的自省、懺悔和救贖,到底是什么讓一個古稀老人愿意敞開靈魂呢?節(jié)目開始了,老吳雖然反感主持人嘴里說的這些煽情的話,但他依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電視屏幕。畫面突然切換了,老吳看見自己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擺在屏幕上面。屏幕上的老吳表情平靜,說話時語速平緩,只是渾濁的眼神有些飄閃。老吳聽著自己當時的表白,心里非常激動和充滿希望。他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老吳轉(zhuǎn)身看了看旁邊的老伴。那個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沉默的老人依然板著一副面孔,只是,老吳看見她瘦削的臉頰上掛著冰冷的淚痕。老吳用干枯的手指幫老伴擦著眼淚,卻是越擦越多。老吳不停地抹,老伴的眼淚卻不停地流。
節(jié)目播出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鄰居紛紛前來表示關(guān)切與慰問,其他媒體也紛至沓來。老吳把曾在電視上說過的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甚至,他還一邊努力回憶。盡量把情況補充得具體而詳細。他想,這樣找到女兒的機會更大。原本反對老吳的老伴也站了出來,她挖空心思地增加細節(jié)和材料。一場轟轟烈烈的尋找在這對老人的心里波濤洶涌起來,但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意。
強烈的反響沒有帶來美好的結(jié)果,老吳沒有獲得絲毫關(guān)于萍兒的消息。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人們的關(guān)懷正在慢慢減少與消退。最開始,熟識的人見到老吳夫婦時都問,找到了嗎?后來,大家發(fā)現(xiàn)這對老人總是搖頭與嘆氣,也就不再問了。見面時,只是點個頭表示打招呼,僅此而已。與此同時,曾經(jīng)前赴后繼的各路媒體也失去了熱情和耐心。這個城市的大多數(shù)媒體都進行了后續(xù)、跟蹤報道,但因為總是沒有結(jié)果,慢慢地也就偃旗息鼓了。最后,關(guān)于老吳尋找被自己親手拋棄的女兒的事情,一點消息都沒有了。
老吳還在等待,他依然沒有放棄。他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就把外孫女的照片放大制作成一張牌子掛在脖子上,每天穿梭于大街小巷。那塊牌子上用紅色的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老吳的心聲寫得非常清楚,他試圖用這種笨拙的方式尋找到女兒。即便找不到,能獲得一絲線索他也感到欣慰??墒牵S著時間的流逝,老吳沒有任何收獲。不過,他依然走在尋找的路E。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一晃時間又過了半年,一年。后來,老吳不再掛著牌子出去尋找了。牌子已經(jīng)壞了,外孫女的照片也因為風(fēng)吹日曬而看不清楚了。老吳像只病入膏肓的老鼠,蜷縮在沙發(fā)里,或者蹲在陽臺上。他整天無所事事,六神無主。每天必須看國際新聞和看護花園的習(xí)慣早已丟棄了,惟一沒有改變的是他對煙的沉溺。那么大年紀了,衰老的身體早已承受不了濃重的尼古丁,老吳常常抽一口煙就會爆發(fā)出一陣猛烈的咳嗽。但沒有人在意和提醒老吳,老伴在希望和絕望的無情轉(zhuǎn)換中變得更加沉默了,她更是難得說上一句話。她不接女兒的電話,做好飯也不叫老吳。老吳都懷疑她是否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女兒最近常常打電話回來,她仿佛沒有聽見父親的咳嗽和沉重的喘息。她只是在電話里一味地訴說自己的苦衷,她沒有工作了,她的女兒生病了,她要離婚了。老吳感覺女兒的話就如蒼蠅的嗡嗡聲,他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么,他的腦袋早就暈了。
所有人都以為老吳忘記了尋找女兒的事,就連他老伴也這么想。但是,老吳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他沒有放棄。因為無論白天還是黑夜,萍兒的笑容都浮現(xiàn)在老吳的腦海里。他看見空氣中有無數(shù)張笑臉在看著自己。老吳發(fā)現(xiàn)萍兒沒有絲毫變化,她的樣子依然停留在自己與她訣別的那一瞬間。濃眉大眼。粉嘟嘟的臉蛋,自然卷曲的頭發(fā)使她看上去更像個洋娃娃。后來,除了萍兒的樣子外,她的聲音又充斥在老吳的耳朵里。老吳聽見萍兒在輕輕地叫爸爸。那聲音稚嫩、清脆,帶著絲絲茉莉花香。特別是在寂靜的夜里,萍兒的呼喊就像一只燒得通紅的鐵鉤,狠狠地鉤住老吳的五臟六腑。
那天夜里,老吳又失眠了。失眠現(xiàn)在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老吳用倒肘碰了碰老伴,他說,你聽,萍兒在叫我。老伴沒理他。老吳接著說,你聽嘛,萍兒在叫爸爸,好多天了,她一直在喊我。老伴突然翻身起來,說,你在胡說什么?你有毛病啊?老吳很平靜,他沒有與老伴爭辯。他說,我沒騙你,她喊我好多天了。不信,你仔細聽聽。老伴看著神情嚴肅的老吳,她果真豎起了耳朵。聽了幾秒種,她側(cè)頭看著老吳,用表情示意沒聽見。老吳用手指著二環(huán)路的方向,他說,聲音從那邊傳過來的。老伴又側(cè)過身子豎起耳朵,但她依然沒有聽見。原本就不耐煩的她用惡狠狠的眼神看著老吳,她說,我看你是精神有問題了,哪里有什么聲音?或許,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怎么可能還在喊你。說完,她側(cè)身背對著老吳睡了。
老吳還是沒有睡意,萍兒的呼喊越來越清晰?!鞍职?,爸爸……”聲音穿過黑夜,向老吳撲來。老吳微微閉上眼睛,他感覺屋子空空如也,世界空空如也。門窗、墻壁、以及所有帶給他安全感的東西全部消失了。他覺得自己躺在一片飄忽的葉子上,在漫無邊際的黑色里飄蕩??仗摵蛻峙滤浪赖匕鼑±蠀恰?/p>
突然,老吳睜開眼睛,他想起身去尋找女兒。老吳認為循著聲音一定能找到她。這種感受如此強烈,就像洶涌的波濤那樣瘋狂地撞擊著他的神經(jīng)。老吳想告訴老伴一聲,但就在他伸出倒時準備去碰一碰她時,他卻放棄了。老吳在黏稠、潮濕的夜色里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出了門。
這是個寒冬的夜晚,天空飄著細雨,雨里仿佛還夾雜著冰渣子。老吳的身影顫巍巍地出現(xiàn)在昏黃的街燈下,攪得燈光晃晃悠悠。老吳沒想到外面在下雨,而且還有冰碴子。他恍惚覺得這雨從那年秋天一直下到現(xiàn)在,從未間斷。老吳在雨中慢慢向那個聲音走去。在蒼茫的夜色里,幾乎沒有人發(fā)現(xiàn)大街上的這個老頭子。他佝僂著身子,像個盲人那樣摸索著前進。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