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典與俗套之間也就一墻之隔。比如古人講故事,就喜歡用一些從不換樣的套路。于是就要吐故納新
我這人趣味比較勢利。文化之于我,基本就是一個亡靈世界,不管是中國亡靈,還是西洋亡靈。前些天被老友約在曼哈頓的蘋果公司旗艦店碰頭,進門時看見一個男孩,T恤衫上印著一頭迷惑龍,下面一行字說:“我的朋友全死了”。當時感覺那恐龍說的就是我。
有一種美化的說法,管這種情調(diào)叫“古典”。但我更喜歡“經(jīng)典”這個說法,不論作品還是風格,都未必因為其“古”而自動成為“典”。我認為經(jīng)典必須呈現(xiàn)人類經(jīng)驗中那些重復率最高的部分。我也承認,經(jīng)典依靠被賦予的“社會能量”,往往使人沉迷于某些特定心理情境,并傾向于重復某些特定行為模式。至少是我這類人。后來那位老友又拉我去美術館。面對那些“當代經(jīng)典”,老友喜不自勝。我給他潑凉水說,只要美國淪為二流國家,這些東西大多要進垃圾場,而意大利再沒落,大家也還得顛兒顛兒地跑到佛羅倫薩朝圣。
我承認,很多時候經(jīng)典與俗套之間也就一墻之隔。比如古人講故事,就喜歡用一些從不換樣的套路;在中國是“話說”如何如何,就像西方人總是以一句“從前吧”作為開場白。于是就要吐故納新。正像保羅·采蘭在詩中所說:“就算是玫瑰/也不能反復觀賞一千回。”
于是,作家們開始發(fā)明花樣翻新的起手式。雨果的開篇鏡頭感很強,不論全景(《巴黎圣母院》)還是特寫(《悲慘世界》)。簡·奧斯汀和托爾斯泰二話不說,直接給人生定調(diào)。麥爾維爾的《白鯨記》第一個句子很出名:“叫我依什梅爾吧”,這句話的接收者可能是文內(nèi)的敘述者,也可以是文外的讀者,想象空間驟然擴大,不像法國新小說家畢托爾那種單一的第二人稱敘事那般局促。
1980年,意大利符號學家艾柯出版了他的歷史探案小說《玫瑰之名》。故事開始便是一系列噱頭。作者偽托14世紀一個本篤會修士的名義,聲稱這位僧侶晚年在梅爾克修道院目睹早年的連環(huán)兇殺案。這個修士叫阿德索。細心審讀,你會發(fā)現(xiàn)這里埋伏著一個機關:阿德索(Adso)恰好是華生(Watson)的拉丁語拼讀。這個名字本身,已經(jīng)預示了小說中將充滿血腥和暴力,解決暴力的手段則是理性和邏輯。接著就要輪到一個福爾摩斯式的人物出場。這位古代神探是一位來自英國的芳濟各會士,名叫威廉,而且是巴斯克維爾的威廉。他們受羅馬教廷委派,調(diào)查歐洲各地僧院中異端思想苗頭。1327年冬天,他們來到意大利北方山區(qū)一座多明我會修道院。
故事甫一展開,威廉修士就像福爾摩斯在《獵犬奇案》中那樣,炫露一番他的觀察和分析功力。當他帶著當時還是見習僧的阿德索沿山路攀爬,坐落在峰頂?shù)男薜涝阂呀?jīng)派來一群修士迎接他們。威廉問他們是否丟了一匹馬,然后告訴他們馬的去向,還把馬的毛色、身高、體征描繪一番。后來阿德索問他幾時見到過馬,威廉說他沒見過,但他留意到半山處雪地上的蹄印,并由馬的步幅判斷出牲口的體態(tài),再由碰落的松針和樹冠高度,估計出馬的身高;至于馬的顏色,則由灌木上蹭落的馬毛作為線索。
1557年,一本名為《錫蘭三王子》的書在威尼斯出版。在其中一則故事里,錫蘭國王把三個王子送到國外去歷練。他們遇見一個人丟了駱駝,便問那頭駱駝是否瞎了一只眼,少了一顆牙,還有點腿瘸;又問駱駝是否一邊馱的是奶油,另一邊是蜂蜜,背上還騎了個孕婦。失主聞言大驚:你們怎么知道?駱駝肯定是你們偷了。于是把他們告到皇帝那里。王子們爭辯說,他們從沒見到他的駱駝,只是看見道旁草叢只有一側被啃過,咬痕間總有幾根未啃斷的莖葉,一定是吃草的動物獨眼而且齒缺;地上還有人的足跡,歪歪扭扭,顯然是上下駱駝時腿腳不便;至于奶油和蜜,那是從左右分別麇集的螞蟻跟蒼蠅看出來的?;实郾贿@番推理說服,給了三個年輕人重賞,并留他們在宮中做官。
1754年,英國貴族文人沃珀爾在一封信中,用蔑視的口吻提到這個故事,說那三個東方王子找到駱駝,完全是撞大運。他由此杜撰了一個新詞serendipity,表示意外的好運。用這個詞代表《玫瑰之名》問世后的際遇,實在貼切不過。
有人覺得艾柯這座鏡像迷宮,只是堆砌各種現(xiàn)存的俗套。艾氏在一篇討論電影《卡薩布蘭卡》文章中恰好說過,一兩個俗套會讓一部作品顯得可笑;然而一旦出現(xiàn)一百個俗套,則將另當別論。至于《玫瑰之名》是否會成為經(jīng)典,眼下言之尚早,但它至少為我們提供了檢閱經(jīng)典的平臺?!?/p>
李大衛(wèi):作家,評論家,現(xiàn)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