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找個學(xué)校

1.從湖南回到深圳的出租屋里，假期還有兩天，石巖覺得有些不自在。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勞累命，以前沒日沒夜上班，從來都沒有覺得累過，現(xiàn)在有充足的時間休息了，反倒覺得渾身不舒坦，只想睡覺。他讓兒子石小偉打開電視隨便看，聲音不要調(diào)得太大，以免影響隔壁鄰居。吩咐完后就躺到床上準(zhǔn)備休息，眼睛剛閉上，聽到有人來敲門。

石巖讓石小偉去開門，是個女人，看上去性子很急，人還沒進屋，聲音就爽朗地?fù)溥M來了。石小偉對著女人上下打量，三十多歲的樣子，長得還挺順眼。女人的臉孔雖然看上去陌生，但眉眼間卻透著一股讓石小偉無法描述的親切。他覺得這女人仿佛在哪里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是在什么地方。

女人說，什么時候到的?你這人真是的，來了也不打聲招呼。

石小偉沒搭話，這話是對石巖說的。石巖趕緊翻身起來，說，快請進屋坐。又對兒子說，叫沈蘭阿姨。

石小偉叫了一聲。女人親切地應(yīng)著。

石巖向沈蘭介紹，說，我兒子。

沈蘭說，不用說也知道，兒子這兩個字長在他臉上，不過模樣看起來比你順眼多了。

石巖說，那是。

沈蘭笑著說，你兒子就是我兒子。說完她意味深長地盯著石巖看，你說是不是?

石巖木訥地笑笑，沒搭話，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兒子。石小偉的嘴角扯了一下，表情在臉上僵著不動。原本他對沈蘭印象不錯，可她這聲兒子，把石小偉在心里培養(yǎng)起來的那點好感全叫沒了。他認(rèn)為父親是個很本分的男人，沒道理背著他在外面找這么個有幾分妖嬈的女人。

沈蘭問，吃過飯了沒有?

石巖說，剛從外面回來。

沈蘭說，餓死你不打緊，別把我們兒子餓著了。

兒子這兩個字讓石小偉心里像打結(jié)一樣扭起來，石巖十幾年來都是叫著他的小名，從沒正兒八經(jīng)地叫過他一句兒子。在石小偉印象里，他聽到有人用兒子這兩個字稱呼他，還是在丁小草去世之前。丁小草是石巖的老婆，也就是石小偉的媽，十年前她在深圳死于一場車禍。石小偉不喜歡深圳這座城市，跟母親的死有著關(guān)系。那時石小偉還小，對母親的記憶不算深刻，只有兒子這個稱呼根深蒂固。在石小偉心里，這個稱呼只能屬于母親。母親一去世，這個稱呼也就跟著死了。他沒法接受沈蘭叫他兒子，哪怕只是個玩笑。

走之前，沈蘭拿出一個紅包拍在桌上，說是初次跟小偉見面，當(dāng)是做媽送給兒子的見面禮。沈蘭左一個媽右一個兒子，讓石小偉覺得這個紅包刺眼。他突然繃緊了臉，一字一句地對沈蘭說，誰他媽是你兒子?

沈蘭愣了一下，不說話了。石巖的臉和脖子一下子就紅了。

2.沈蘭走后，石巖向石小偉解釋。他說，沈蘭阿姨的話，你就別放在心上，她就是這么個人，說話沒句正經(jīng)……

石小偉說，她哪是什么阿姨?這明擺著就是我媽!

石巖說，你是不是想你媽了?

石小偉說，是你想再娶個老婆吧?

石巖嘆了口氣，把衣服一脫，叼著根煙就上了床。他不想對沈蘭的事再作解釋，他跟石小偉之間的溝通，歷來都像老樹根一樣疙疙瘩瘩的。他怕繼續(xù)解釋下去，這樁事會越描越黑。沈蘭這個女人放得很開，剛才在石小偉面前的表現(xiàn)，的確比親媽還像媽，怪不得石小偉會起疑心。別說是石小偉，就連石巖自己都沒法相信這是假的。他覺得自己有點冤，他跟沈蘭之間只是比較要好的朋友，并沒有石小偉想像的那層關(guān)系。

石巖推開窗戶，讓海風(fēng)涌進屋子。在過去的一年里，大半個中國經(jīng)歷了一場嚴(yán)重的雪災(zāi)，電視畫面上鋪天蓋地的報道讓全國人民都感覺到了冷。深圳的氣溫也比往年低了不少，現(xiàn)在雪災(zāi)已過去，可春寒仍然料峭，海風(fēng)吹來的時候，涼意像水一樣漫過肌膚。他抖了兩下，再抬頭往窗外看。晨光已經(jīng)浮起來，天空像翻轉(zhuǎn)的魚肚一般，出現(xiàn)了黎明時的嫩白。石巖把手伸到口袋里去摸煙。手機突然在口袋里抖起來，摸出來看，是沈蘭的信息。沈蘭在手機上說，昨晚想我嗎?

石巖回了四個字，想得要命。

沈蘭又發(fā)，想我怎么不來我床上睡?

石巖再回，人不在你床上，心在。

與沈蘭交往的時間長了，石巖也學(xué)會了開玩笑。這種打情罵俏的短信，在他們之間是家常便飯，沈蘭的意思再也明白不過，她就是喜歡石巖，并抱著一種異常堅定的態(tài)度，這輩子非石巖不嫁。

算起來，石巖和沈蘭相處的時間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石巖在這家工廠上了十二年班，他花了兩年時間，從一名倉庫管理員混到倉庫主管，此后十年一直在這個職位上停留。他決定一直混下去。老板最放心的就是像他這樣的員工，工作經(jīng)驗?zāi)敲簇S富，工作能力自然不會差，庫里擺放的物品，哪怕是一顆極小的螺絲，只要報個號出來，石巖在一分鐘之內(nèi)便能準(zhǔn)確地找到。最主要的是，石巖絕不會隨意跳槽，因為他如果跳到別的工廠去，主管之類的職位肯定輪不到他。深圳是個人才過剩的城市，人才市場門口每天都會蹲著大把找不到工作的大學(xué)生。所以石巖要想不失業(yè)，就只能像簽了賣身契的奴隸一樣，老老實實地為老板賣命。

與石巖相比，沈蘭的條件要好得多，她有大專文憑，讀的是財會專業(yè)，跟前夫離婚后，又考取了注冊會計師?，F(xiàn)在她是廠里的財務(wù)主管。像她這種條件的女人，即使是離過婚，肯定也能找個比石巖更好的男人。但沈蘭一直沒有找，她就是看準(zhǔn)了石巖。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紙，可是這個不解風(fēng)情的石巖卻讓沈蘭覺得，她跟這個男人之間隔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一座山。但越是這樣，沈蘭就越喜歡這個男人。

其實石巖也是喜歡沈蘭的。他畢竟是正常男人，生理上出現(xiàn)需求時，他照樣饑渴難耐，偶爾也會去發(fā)廊里找找小姐，干些逢場作戲的事情。要是換成別的女人，也許石巖早就爬到她那張床上去了。然而她不是別的女人，她是沈蘭，她與石巖交往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結(jié)婚。對石巖來說，因為有著石小偉這道無法逾越的屏障，結(jié)婚是件遙不可及的事情，石巖堅信，如果上了沈蘭的床而又不跟她結(jié)婚，這個比劉胡蘭還要執(zhí)著的女人，一定會把他當(dāng)騾子一樣騸掉。

這些年來，石巖逐漸看淡了男女間的事，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只要兒子能成材，石巖一直光棍到死也愿意。石巖要送石小偉讀書的原因，就是為了讓兒子走入社會后能找份輕松而又體面的工作。沒文憑的滋味別人也許體會不到，石巖算是有著徹骨的感受。他要是有張大學(xué)文憑，現(xiàn)在至少也是某個部門的經(jīng)理，年薪十萬以上。所以他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石小偉接到深圳來讀書，他希望石小偉能進個好點的公立學(xué)校，努力學(xué)習(xí)，日后成為有用之材。找學(xué)校的事情石巖在年前跟沈蘭提過，要沈蘭幫忙。沈蘭爽快地答應(yīng)，有多大力就出多大力。

現(xiàn)在石小偉已經(jīng)過來了，聯(lián)系學(xué)校的事也該著手辦了。石巖問沈蘭，我兒子上學(xué)的事聯(lián)系得怎么樣了?

沈蘭說，昨天打電話問過，小偉是插班生，學(xué)位有點緊張。

石巖心里咯噔一下，涼了半截，問，有譜嗎?

沈蘭說，說不準(zhǔn)，今天我再親自去學(xué)校問問。

石巖說，那就拜托你了。

沈蘭說，事情辦成了有什么好處?

石巖說，你要什么好處?

沈蘭說，我要你以身相許。

石巖說，行，除了我自己，還白搭一個兒子。

沈蘭說，這么多年了，就這句話說得還像句人話。

石巖又強調(diào)了一句，一定要公立學(xué)校。

石巖問過了，公立學(xué)校與私立學(xué)校的差別巨大，公立學(xué)校收費便宜，教學(xué)質(zhì)量也高。而私立學(xué)校收費高，一學(xué)期下來光學(xué)雜費就五千多，加上生活費，校車接送費，七七八八算起來，一個學(xué)期不少于一萬。最主要的是私立學(xué)校校風(fēng)差，老師流動性大，如果把石小偉送進私立學(xué)校，那還不如讓他就在家鄉(xiāng)讀。

3.整整一天，石巖都在外面跑。沈蘭帶著石巖，把附近的幾家公立學(xué)校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家，石巖才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復(fù)雜性。在深圳上學(xué)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問了好幾家學(xué)校，條件好的公立學(xué)校，都說學(xué)位緊張，不肯接收插班生。后來他們總算找到一家有空余學(xué)位的學(xué)校，愿意接收石小偉，可校方需要的那些證件讓石巖傻了眼。申請一個學(xué)位要五證齊全，石巖只有其中的三證，戶口本，身份證，暫住證，其它都缺著，還有的證件他連聽都沒聽說過，比如說房屋租賃合同。他滿腹牢騷地問沈蘭，讀書跟租房有什么關(guān)系?跟計劃生育又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違反計劃生育生出來的孩子，就一輩子也讀不了書?

這些問題沈蘭沒法回答，她說這些都是學(xué)校的事，學(xué)校也有難處，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想辦法把那些證件辦齊。沈蘭跟石巖分析，其他證件都好辦，就房屋租賃合同有些麻煩。這些年石巖一直住在公司宿舍里，準(zhǔn)備接石小偉過來讀書后，才在外面租了這兩居室的房子。沈蘭帶著石巖去出租屋管理處問，對方回復(fù)說，這類民房根本就提供不了租賃合同。這讓石巖很是沮喪，自己在深圳呆了十多年，青春全奉獻(xiàn)給這座城市了，可在這座城市里，他卻連給兒子找間學(xué)校都難于登天。十幾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雖然站在這片土地上，可深圳卻離他非常遙遠(yuǎn)。

好在沈蘭能想到辦法。沈蘭說，瞧你這點出息，兒子你都能制造出來，一張租賃合同就把你難倒了?在沈蘭的建議下，石巖找了個小區(qū)，住進小區(qū)就可以辦到租賃合同，只是房價高得嚇人。這時石巖才發(fā)現(xiàn)，在深圳，小區(qū)與民房之間的差距，其實就是貴族與平民的差距。他租的那套民房，年前才建成的，新房子，在附近的城中村里，房租算是最高的了，一個月也只要六百塊。而小區(qū)里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兩押一租，一次性就要付六千塊錢，相當(dāng)于石巖兩個月的工資。

搬家之前，石巖猶豫過，他算了算，自己那點工資，如果租了房子，再加上小偉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到頭來只怕是入不敷出。這讓石巖很是頭疼。后來沈蘭幫他把這個困難解決了。沈蘭提出兩套方案，第一套方案是，合租一套三室一廳，三個人住，房租三人平攤。第二套方案是租個兩室一廳，小偉住一間，她和石巖住一間，房租她和石巖兩人平攤。沈蘭跟石巖把這兩筆賬算了一下，在經(jīng)濟方面，第二套方案優(yōu)勢巨大。她說，當(dāng)然，最大的優(yōu)勢還是我這個美人。石巖想了想，說，還是第一套方案吧。他跟兒子商量過，石小偉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一方案?，F(xiàn)在兒子就是石巖的一切，他寧可多花點錢，也要讓兒子安安心心地把書讀好。兒子能讓他跟沈蘭合租一套房，已經(jīng)非常寬容了，兒子知道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賺錢不容易?？墒菦]想到，最后小偉卻建議他們執(zhí)行第二套方案。這個建議，讓石巖和沈蘭都很是暗自欣慰。

搬家那天，沈蘭雇輛貨車，并請了搬家公司，這陣勢把石巖嚇了一跳。石巖打工十幾年，所有的家當(dāng)累積起來也就只有那么兩三個袋子。再看看沈蘭的東西，光衣服就打了十幾個大包，再加上一些家用電器，桌椅盆罐之類的，塞了整整一車。他想做女人其實也挺不容易。搬完家后，父子倆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沈蘭卻忙前忙后，儼然一副家庭主婦的模樣。石巖有種想將她摟在懷里的沖動。這樣一來，屋子里陡然有了股濃烈的生活氣息。沈蘭忙碌的背影讓石巖突然想到了家這個名詞。這些年他一直住在公司宿舍，從來都沒有過家的感覺。小偉來了深圳之后，父子倆住到了出租屋里，像個家了，可還是沒有找到家的感覺?，F(xiàn)在多了沈蘭，那種溫馨的感覺突然間就把這套房子填滿了。石巖恍然明白過來，家這個詞，并不是憑幾件家具，一套房子就可以組成，它得由完整的家庭人員構(gòu)成。先前那個由他們父子所構(gòu)成的空間里，始終有種殘缺，而沈蘭的到來卻恰如其分地彌補了這種殘缺。

當(dāng)然，與沈蘭合租的好處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些，這女人簡直無所不能，把他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事情全給解決了。比如交房租，當(dāng)石巖打電話給業(yè)主，要他過來收取時，業(yè)主卻告訴他，你老婆已經(jīng)把錢交了。我哪來的老婆?石巖聽了一愣，有點摸不著頭腦，難不成丁小草從黃土里鉆出來了?想到沈蘭，他才恍然大悟。平日里跟同事們開玩笑，在石巖面前，沈蘭就喜歡以老婆的身份自居。那時石巖沒什么感覺，當(dāng)沈蘭是開玩笑?？涩F(xiàn)在不知怎么回事，想到老婆這兩個字，他的眼眶突然有些濕潤。他馬上打電話給沈蘭，想表示感謝。還沒說話，沈蘭便在電話里告訴他，她正在出租屋管理處，要他馬上帶身份證和暫住證過去辦租賃合同。石巖趕緊下樓打車，見到沈蘭，表格已經(jīng)填好了，他遞交了證件，五分鐘之內(nèi)，租賃合同便到手。石巖拿著那張薄紙，感慨萬千，在深圳辦事就是這樣，只要條件符合，效率快得驚人，不像內(nèi)地，蓋個公章都要拖上好幾天。

租賃合同有了，石巖猛然松了口氣，那感覺比從肩上卸下幾百斤擔(dān)子還要輕松。在他看來，這就是一張讓小偉走進課堂的通行證?，F(xiàn)在五證已經(jīng)有了四證，就差計生證了，計生證是件小事，他只有一個兒子，又喪偶多年未娶，完全符合計劃生育政策，但深圳這邊沒法辦到，他得再次回家一趟。這讓石巖覺得滑稽，像他這么一個已經(jīng)獨居了近十年的老光棍，為什么會跟計劃生育這事扯上關(guān)系?他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想到最后，他得出這么一個荒唐的結(jié)論，那就是男人也可以生孩子。他捂住嘴巴笑了。

4.石巖去廠里請假。他找了人事文員，但人事文員做不了主，說你職務(wù)比我高，應(yīng)該去找人事主管。石巖再去找人事主管，人事主管也不敢批，說石巖跟他同一級別，請假得去找人事經(jīng)理批。石巖只好又去找人事經(jīng)理，經(jīng)理也不肯批，說你年前才請假一個月，現(xiàn)在又請，這不符合廠里的規(guī)定。

石巖說，通融通融，就一個星期。

經(jīng)理板著臉說，一天都不行。

石巖說，回去給我兒子辦證，他要在這邊上學(xué)。

經(jīng)理說，那是你的家事;我只管工作上的事。

石巖加重了語氣，說，你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

經(jīng)理說，請假單我堅決不批，你要是寫張辭工書來，我馬上就批。

石巖說，辭工書?你開玩笑吧，老子在這家工廠上班已經(jīng)十二年了。

經(jīng)理說，我管你是十二年還是二十年，那是你的事，誰不知道你是靠著沈蘭那點關(guān)系?告訴你，別人怕沈蘭，我可不怕。

經(jīng)理的話含沙射影。石巖和沈蘭的關(guān)系，一直被沈蘭弄得很曖昧。他們之間的清白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全廠人都認(rèn)為，他們比夫妻還夫妻，以前也經(jīng)常有人拿他們開玩笑，說石巖是沈蘭的姘頭。但石巖只是笑笑，從來不辯解。在石巖看來，有人拿他和沈蘭開玩笑，對他來說并不是種羞恥，反而是引以為豪的榮耀?？墒墙裉焓瘞r的火氣卻被撩撥起來。石巖說，你他媽再敢胡言亂語，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經(jīng)理說，不客氣?我倒要看看，你會怎么不客氣。

石巖說，就是這么不客氣。一邊說一邊把拳頭砸過去。這一拳砸得不輕，石巖把一肚子的怒火全使上了。經(jīng)理像皮球一樣彈出去摔在地上，他捂著鼻梁，萬分驚訝地望著石巖，打死他也不敢相信，這個平日老實巴交的男人，突然之間會變成土匪。經(jīng)理拿出電話，說要報警，說了半天卻沒敢去撥號碼。石巖也不理睬，拿了請假條，填上日期，再從抽屜找出人事經(jīng)理的私章，自己給自己蓋上了。人事經(jīng)理雖然躺在地上，嘴巴卻仍然很硬，他說，你就等著被解雇吧。

我等著。石巖說完，揚長而去。

回到家里，石巖才有些后悔，人家畢竟是個經(jīng)理，職位比自己高，要想報復(fù)的話，隨便想個什么理由，就能把自己解雇掉。工作丟了，對他來說倒是小事，他別的長處沒有，卻長了一身力氣，即使不在這家工廠上班，隨便去哪里干干搬運都能混個溫飽，再說，萬一深圳呆不下去了，他還可以回老家種田?？墒菍π碚f卻是件大事，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石巖要是沒了工作，小偉怎么上學(xué)?

晚上，沈蘭回來了，石巖把情況跟沈蘭匯報了一遍。他憂心忡忡地問，這一拳會不會把工作砸掉?

沈蘭說，砸掉了也不怕，我養(yǎng)你。

要你養(yǎng)，那還不如直接拿把菜刀把我脖子抹了。

你還是挺有血性的嘛。

剛來深圳的時候，我連老板都揍過。

沈蘭說，在我身上，你的血性怎么就使不出來呢?她一邊說，一邊瞇著眼仰頭把嘴巴往石巖跟前湊。石巖二話不說就啃上了，他決定徹底血性一回。想起丁小草去世后的這些年，他活得的確不像個男人，干什么事情都畏手畏腳。怪不得連兒子都覺得他是個軟蛋。今天在人事經(jīng)理面前當(dāng)了一回男人，石巖突然找回了年輕時的感覺。他亢奮而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揍人竟是件這么讓人感到酣暢淋漓的事情?，F(xiàn)在，這種感覺就如同一種慣性似地被他使到了沈蘭身上。以前他之所以可以坦然面對沈蘭的誘惑，是因為他住在公司宿舍，而沈蘭住小區(qū)的單身公寓，他和沈蘭之間有種看得見的距離。現(xiàn)在倆人住在同一套房子里，他覺得沈蘭與自己一下子就擺在了一條水平線上，所有的隔閡和顧慮頓時消失于無形。他把沈蘭抱到床上，幾下扒光了她的衣服。沈蘭的反應(yīng)很強烈，就像是干渴多年的土地正期待雨水降臨。這種強烈的反應(yīng)讓石巖想到了自己跟丁小草剛結(jié)婚的時候?？墒鞘瘞r窸窸窣窣地鼓搗半天，卻舉不起來。這讓他很是喪氣，他滾到一邊說，閑置了十幾年的東西，怎么可能舉不起來呢?

沈蘭拍拍他的頭，咱兒子的事還沒解決呢。

石巖拍拍腦袋，說的也是。

5.這次回家，石巖請假的時間不長，只有一個星期，但石小偉的思想工作已經(jīng)做通了，申請學(xué)位的證件也辦得差不多了，所以石巖反倒沒有了上次回家的倉促。上次雖然請了一個月假，但石巖把一個月時間，全花在說服兒子來深圳這件事上了。

回家第一天，石巖抽一上午的空，拜訪了一些老同學(xué)，老朋友。都是些跟他同年代的人，基本上都去過珠三角打工，如今卻陸續(xù)返回家鄉(xiāng)了。這些人的生活，讓石巖很是羨慕，以前他們跟石巖一樣，在外面打工，吃的是大鍋飯，住的是公司集體宿舍。然而回鄉(xiāng)之后，他們逐漸與石巖拉開了距離，如今他們都住上了樓房，而且是按城里商品房標(biāo)準(zhǔn)建的，裝修也像模像樣，鋪瓷磚，吊石膏頂。以前村里人建房，廚房廁所都建在外面，現(xiàn)在村里人建房，都按城里人的生活習(xí)慣，把衛(wèi)生間和廚房建到屋子里來了，用的是煤氣灶抽油煙機等現(xiàn)代化廚具，水龍頭一開，自來水嘩嘩流淌?？磥韮鹤诱f得沒錯，在外打工，的確不如在家鄉(xiāng)種地。這批返鄉(xiāng)的人，用打工賺來的錢做投資，在家鄉(xiāng)肥沃的土壤上搞養(yǎng)殖，種經(jīng)濟作物，搞花卉基地，開紅磚廠，碎石廠，沙場，忙得不亦樂乎。總之，他們通過各種門路，讓自己的腰包鼓起來了。比起石巖長年守在珠三角打工的人，這批返鄉(xiāng)民工的日子可要好過多了。石巖在外面累死累活，十幾年下來也就存那么點錢，在家鄉(xiāng)沒有半點基業(yè)。以前，石巖的工作是讓人羨慕的，沒讀過多少書，卻能憑自己的勤奮在外面當(dāng)個倉庫主管，拿一份讓人羨慕的薪水?，F(xiàn)在，不會再有人羨慕他了，他混得再好，還是個農(nóng)民工。這種明顯的反差讓他很是自卑，他突然有種返鄉(xiāng)的沖動。落葉總要歸根的，他不可能在外面呆一輩子。要不是為了小偉的前途，他真的不想再去深圳了。

當(dāng)天下午，石巖去找村支書。辦計生證先得到村里開個證明，村里那個大部分時間都被閑置起來的公章，也就在這種時候能派派用場。

村支書說，聽人說年前你不是回來了嗎?

石巖說，是啊，還跟您打過招呼呢。

村支書說，我怎么不記得了?

石巖說，您事情多。

支書說，我看是你事情多吧，連來我家里坐坐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石巖說，哪里呀，是怕打擾您呢。

支書說，你在那邊一個月多少錢?

石巖說，三千多。

嘖嘖嘖，支書咂著嘴巴，說，有出息，比我一年的工資還要高啊。

石巖說，錢在那邊不抵價，那不叫錢。

支書說，不叫錢，難道叫紙?他盯著石巖手里的香煙問，什么牌子?

石巖有點疑惑，支書什么時候變得那么愛說話了?在他印象里，支書不是這樣的，他說話一向惜字如金，石巖上次回家碰到他，跟他打招呼，他只是點點頭，嗯了一聲就擦肩過去了?？墒乾F(xiàn)在，支書卻像個女人那樣婆婆媽媽，連石巖抽什么牌子的煙，都要過問。石巖老老實實回答，廣東紅雙喜，三塊錢一包。

支書說，拿那么高的工資，怎么抽這么差的煙?你看我工資這么低，可我早就抽上精品白沙啦。

支書把手里的煙拿給石巖看。石巖恍然大悟，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立馬去村口小賣部買了兩條精品白沙煙，兩瓶三星瀏陽河，用一個黑色塑料袋子提著，再次返回支書家。煙酒一到，支書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再婆婆媽媽。他拿出紙筆，刷刷幾筆，婚育證明就開出來了。

然后是去鎮(zhèn)上，禮品也高了一級。支書告訴他，去那里要送芙蓉王，酒最低也是茅臺?，F(xiàn)在的計生干部，只抽芙蓉王，喝茅臺酒。石巖花了一千多塊，在鎮(zhèn)的小超市里，買了兩條芙蓉王，兩瓶茅臺酒。出門打工時，鎮(zhèn)上還沒有超市，買東西得去供銷社，在他印象里，供銷社的模樣是灰暗陳舊的玻璃柜里擺放著一些廉價的日常用品，哪有什么茅臺酒賣啊?，F(xiàn)在時代不同了，超市開到鎮(zhèn)上來了，經(jīng)營模式，跟他在深圳看到的超市差不多，裝修得很漂亮，商品應(yīng)有盡有，也是電腦收銀，只是規(guī)模小點，相當(dāng)于一個濃縮超市。

石巖提著禮品去了鎮(zhèn)政府。鎮(zhèn)政府也是重建的，比起原來的老鎮(zhèn)政府來，規(guī)模大了好幾倍，辦公樓上下共五層，不像以前那樣，兩排平房，走進去一看各個部門一目了然，現(xiàn)在來鎮(zhèn)政府辦事，去哪里都得問路。石巖問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計生辦的辦公室，在五樓的最左邊。計生干事他見過面，給丁小草辦準(zhǔn)生證時，他找過這個男人?，F(xiàn)在還是這個男人守住這個崗位，這可以證明，計生辦的確是個有油水的單位。計生干部只抽芙蓉王，喝茅臺，這事也就不足為奇。石巖把手中的禮品放在桌上，叫了聲領(lǐng)導(dǎo)。干部抬頭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桌上的禮品，沒說話，扔過一張表，讓石巖填。石巖填好，干部將表收回去放進抽屜里，讓石巖回家等消息。

石巖問，得等多久?

干部說，這不好說，快則明天，慢則一個月。

石巖只好回家等，等了三天，沒消息，只好耐著性子又等了三天，還是沒有消息。這時他坐不住了，假期已到，再不回去，廠里肯定得處罰。再說，小偉開學(xué)的日子迫在眉睫，耽誤了小偉入學(xué)，才是大事。他實在是想不明白，就那么一個薄本本，難道六天時間還弄不下來?要是換成他們工廠，六天時間，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都可以堆積如山了。石巖跑去問支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支書問他，送煙了沒有?

送了。

支書問，是不是送的芙蓉王?

是。

黃嘴的還是藍(lán)嘴的?

黃嘴的。

支書說，這就對了，再買兩條藍(lán)嘴送過去。

石巖說，還要兩條?

四條更好，聽我的沒錯，包你馬上拿到計生證。

石巖只好按著村支書的吩咐，又買了兩條藍(lán)嘴芙蓉王送過去。果然立竿見影，計生干部笑瞇瞇地打開抽屜，將那本計生證交給了他。這時石巖才明白，其實計生證早就下來了，只是他的香燒得不到位。

計生干部說，歡迎下次再來。石巖誠懇地點頭，心里卻說，下次再來，我就日你娘。

6.第二天早上，石巖便回到深圳，是沈蘭接的車。年后的深圳還有些冷，沈蘭用一塊絲巾把脖子和大半張臉包起來，身上是套黃黑相間的太空服，小偉緊挨在她旁邊，也是套黃黑相間的太空服。沈蘭不時扭過頭去，跟小偉親切交談，小偉也笑著回應(yīng)。這兩套款式和顏色都相同的服飾，讓小偉和沈蘭的關(guān)系顯得親近了很多，這兩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孩子站在一位母親身邊。這讓石巖感到驚訝，才幾天不見，小偉與沈蘭的關(guān)系就改善了。石巖弄不明白，沈蘭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將這個性格冷僻的大男孩打動了。

石巖跟沈蘭打招呼，他說，我回來了。沈蘭應(yīng)了一聲，帶著小偉走過來迎接。石巖沒有攜帶行李，因此，這次迎接并無多大意義，只是沈蘭的這片心意讓他覺得難能可貴。兩人空著手并肩往前走，小偉追上來，挨在沈蘭的另一邊，形成三人并肩的局面。走出十來米遠(yuǎn)，石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沈蘭的手搭在小偉肩上，而小偉則神態(tài)自然，任沈蘭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搭著。沈蘭關(guān)切地問小偉，身體沒什么問題了吧?

小偉說，好多了。

石巖這才知道，他走后，小偉患了一場重感冒，上吐下瀉，燒到三十九度五，整個人都迷糊了。用小偉的話說，自己差一點就進了鬼門關(guān)。當(dāng)時的情況的確比較嚴(yán)重，小偉燒得嘴唇發(fā)白，后來又開始發(fā)寒，蓋兩床被子仍然壓不住他的哆嗦。幸虧沈蘭及時把他送進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水土不服，建議立即住院。沈蘭交了住院費，并向廠里請了一周假，專門陪護在小偉身邊。在那幾天里，重病期間的小偉收獲不小，醫(yī)生醫(yī)好了他的重感冒，而沈蘭則醫(yī)好了他心理上的痼疾。沈蘭就像慈祥的母親，時刻陪伴在小偉的病床前，對他噓寒問暖。沈蘭的關(guān)愛把小偉徹底打動，小偉覺得，其實最需要沈蘭的那個人，并不是父親，而是他自己。父親想娶老婆的話，隨便找個女人都可以湊合，而繼母這個角色，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扮演好的。小偉想通了，自己已經(jīng)這么大了，父親也該給他找個媽了，他覺得沈蘭很適合。

這天晚上，還是沈蘭做飯，只是不再是她一個人在廚房里孤軍奮戰(zhàn)，小偉也跟著沈蘭進了廚房，給她打下手。兩個人在廚房里忙碌，石巖也不時跑到廚房里看。兒子的表現(xiàn)讓石巖非常滿意。這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家伙，居然給沈蘭調(diào)教得像模像樣的。

心情一好，胃口就好，這頓飯石巖胃口大開，兒子和沈蘭吃完后，他仍然津津有味地在后面收拾殘局，將剩下的飯菜一掃而光。吃完飯，石巖看完深圳臺的第一現(xiàn)場，電視里報道一件泥頭車將一輛小車壓扁的事件。對這類新聞，石巖很有興趣，所以他不知不覺就看到了一點多。電視一完，他跟著就困了。他準(zhǔn)備去睡覺，發(fā)現(xiàn)沈蘭和兒子都已經(jīng)進房間了。他去臥室，兒子把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石巖推了推，門是反鎖的。他輕聲敲了半天門，兒子沒開。于是他在門上砸了幾拳，叫兒子快來開門。

小偉說，我困死了，懶得起來，你自己想辦法。

你想讓我睡沙發(fā)?

小偉說，除了沙發(fā)，就沒別的地方可睡了嗎?

石巖想了想，猛地一拍腦袋，走進了沈蘭的房間。他想，兒子懂的事情還真不少。

這天晚上，石巖就睡在沈蘭房間里。開始，石巖興致勃勃，沈蘭也激情澎湃，可是兩個人像兩條蛇那樣纏來纏去，也只是做了些表面功夫，還是沒有成功。這讓石巖感到相當(dāng)苦惱。他下床，蹲在窗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沈蘭安慰他，要他慢慢來，別著急。然而沈蘭越是這樣寬容，石巖心里就越著急。后來他總算找到了問題的根源，舉不起來，并不是自己的原因，問題出在兒子身上，這些天他壓力太大，心里始終放不下給兒子找學(xué)校這件事。

石巖熄了煙，從衣服口袋里翻出那本計生證看了看，又跑出臥室，從客廳里翻出另外四個證件。石巖將這幾個證件整整齊齊擺在一起，數(shù)了數(shù)，剛好五個，這個數(shù)字讓他頓時輕松許多。也就是說，現(xiàn)在五證俱全。只要有了這五個證件，就可以讓小偉走進課堂。一想到這里，壓在他身上的包袱突然沒有了，他看看沈蘭，馬上有了反應(yīng)。

這一夜把石巖幸福壞了，也把沈蘭幸福壞了。他們就像干柴烈火，兩個人碰到一起就沒法收拾，都有點沒完沒了啦。第二天一早，石巖起床之后才覺得累，腳一站到地上就軟，那感覺就像生了一場大病。沈蘭卻一點事也沒有，她看起來比平日反倒更加容光煥發(fā)。在這件事情上，其實吃虧的最終還是男人。

吃過早飯，石巖不想動。想動也動不了，手腳就像被人砍掉了一樣，空空蕩蕩的沒有一絲力氣。沈蘭給他煮了五個雞蛋，他吃了三個，吃了也提不起精神，看來雞蛋也不是什么靈丹妙藥。他倒在床上就想睡。睡著之前，他把那五個證件交給沈蘭，讓她帶著小偉去學(xué)校報到。沈蘭讓石巖也一起去。

石巖說，我還去?昨晚差點就犧牲了。

沈蘭紅著臉，白了石巖一眼，然后帶著小偉出去了。兩人在外面呆了一天，直到天黑才回來。石巖的體力也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沈蘭和小偉回來時，他正對著鏡子剃胡子。昨天晚上，他體內(nèi)的荷爾蒙激素旺盛了一晚，到了今天，似乎連胡子都長得比平時快，一天時間，就黑壓壓地從皮膚里拱了出來。石巖從鏡子中看到沈蘭臉色有些不太對勁，就問，報名了嗎?

沈蘭說，沒學(xué)位了。

石巖猛地一驚，手一抖，鋒利的刮胡刀在臉上割出一道口子，血順著嘴角紅艷艷地掛下來。沈蘭驚叫一聲，趕緊從紙筒里扯截衛(wèi)生紙，過來替他擦臉。石巖卻渾然不覺，他說，不是說好有學(xué)位的嗎?

你回家多久了?

石巖說，一周。

拖了一周，學(xué)位還會等著你?

石巖又是一抖，臉上頓時露出死灰般的顏色。他兩腿一軟差點就歪倒在地。沈蘭趕緊將他扶住。

7.晚上，石巖又不行了。沈蘭滿頭大汗地安撫了好一陣子，最終無功而返。不管沈蘭怎么努力，石巖就是提不起勁。沈蘭摸摸他的額頭，沒發(fā)燒。沈蘭問他，你這是怎么啦?

石巖嘆口氣，走到窗前抽煙。他說，我對不起兒子啊。

沈蘭說，說的什么話，這家學(xué)校沒有學(xué)位，再找另一家就是了。

石巖說，要是找不到呢?

沈蘭說，那就進私立學(xué)校，學(xué)費由我來出。

石巖橫了沈蘭一眼，說，這不關(guān)錢的事，我就這么個兒子，那點學(xué)費，我賣血也湊得起來。

沈蘭當(dāng)然知道，石巖想讓兒子讀公立學(xué)校，并不是心疼那點錢，而是擔(dān)心教學(xué)質(zhì)量問題。在石巖眼里，上私立學(xué)校，還不如就呆在家鄉(xiāng)讀書。所以石巖鉚上勁，非得把小偉送進公立學(xué)校不可，否則，他寧可送兒子返回家鄉(xiāng)。

第二天一早，石巖又跑去向人事經(jīng)理請假，這次他只要求請三天。他決定利用這三天時間，專門為兒子找學(xué)校，把兒子上學(xué)的事情徹底解決。時間長了也沒用，如果三天時間還沒解決，所有的學(xué)校都已經(jīng)開學(xué)，那時就算石巖證件再齊全，也無濟于事。

這次去找經(jīng)理，石巖很客氣，他笑瞇瞇地把請假條遞到他面前，說，經(jīng)理，您好。人事經(jīng)理沒有理他，把目光專注地放在一堆文件上。石巖又說，經(jīng)理，您吃過早飯了嗎?經(jīng)理還是沒理他。石巖只好直奔主題，他說，我想請假。

經(jīng)理說，你吃多了吧，兩個月之內(nèi)請三次假。

石巖說，實在是沒有辦法呀，我是為了兒子讀書的事，你知道的，我就這么一個兒子。

經(jīng)理干脆就不搭話了，他把面前的文件整一整，起身準(zhǔn)備往辦公室外面走。石巖也站起身，跟在經(jīng)理后面。經(jīng)理走一步，他跟一步。他的意思是，經(jīng)理走到哪，他就跟到哪，直到批了為止。他耗上了。然而不管石巖怎么有誠意，經(jīng)理的態(tài)度還是跟上次一樣，堅決不批。所以石巖失去耐性，他再一次揮起拳頭，把這個男人打倒在地，然后自己給自己批了三天假。

這三天時間，石巖幾乎跑遍深圳所有公立學(xué)校，兩條腿都跑斷了，可他得到的結(jié)果依然是沒有學(xué)位。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碰壁，石巖終于泄氣了。這讓他在兒子面前抬不起頭。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認(rèn)真地給兒子辦過一件事情，當(dāng)他打算給兒子辦件事時，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卻無能為力。兒子說得沒錯，他就是個孬種。

后來石巖無奈地接受了沈蘭的建議，讓兒子去讀私立學(xué)校。他去學(xué)校問了下，一個學(xué)期六千多，加上生活費，資料費，平均攤下來，一個月的費用在兩千左右。石巖的月工資有三千多，勒緊褲帶，少抽兩包煙，把這套房子退了，重新住到親嘴樓去，供兒子上學(xué)還是沒什么問題的。再說，還有我呢!沈蘭摸摸他的額頭，給他吃了顆定心丸。石巖把沈蘭的手捏在手里，緊了緊，感激地望著她?？磥碚娴氖峭艘徊胶ｉ熖炜瞻。趦鹤由蠈W(xué)這事上，石巖退了一步，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

可是老問題解決了，新問題又來了，問題就出在石巖的工作上，他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被開除。假期完了，石巖去廠里報到，人事文員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給他派發(fā)工卡，而是讓他去找人事主管。為什么要我去找主管?石巖想不明白，但他還是找到了。人事主管告訴石巖，廠里已經(jīng)出了通知，他被解雇了。

石巖愣了，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人事主管十分惋惜地告訴他，這是人事經(jīng)理的意思，老板是不想炒石巖的，但人事經(jīng)理去要挾老板，如果不炒掉石巖，他就離職。對老板來說，石巖很重要，倉庫就他一人撐著，但人事經(jīng)理同樣重要，廠里招工、后勤、考核等一系列的事情全得靠他。老板在心里對比了一下，還是覺得人事經(jīng)理更加重要。所以老板把石巖炒了。

石巖去公告欄看了一下，解雇他的通知果然貼出來了，解雇的理由是:不服從上級安排，并且毆打上司。通知是剛打印出來的，上面還蓋了鮮艷的人事專用章，以及廠里的公章。但石巖還是不敢相信，他在這家工廠呆了十二年，沒道理說解雇就解雇的。

石巖找到老板，問為什么要解雇我，他說這十幾年來，我就像條狗一樣為你賣命，上班從沒吝嗇過力氣，最重最累的活都是我干的，別人干不了的活，也是我干的。

老板拍拍他肩膀，說，這我知道，你是個好員工，但我這也是沒辦法啊。老板指指人事經(jīng)理，他說，這樣吧，我介紹你到我朋友的工廠去做主管，工資不會比我這里低。

石巖說，算了。

石巖轉(zhuǎn)身出了老板辦公室。工資再高的地方，他都不想去了。他在這家工廠一呆就是十二年，十二年時間，什么樣的感情都培養(yǎng)出來了，在內(nèi)心里，他已經(jīng)把工廠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F(xiàn)在這個家說沒有就沒有了，這件事情來得太突然，突然得讓他來不及做任何思想準(zhǔn)備，就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想了又想，覺得外面再好，終究還是比不上家鄉(xiāng)的那個破家。在家里，不管日子過得怎樣寒酸，兩只腳只要站在土地上，那種安全感還是有的。石巖突然想回家了，這種愿望以前從來都沒有如此強烈過。

沒有工作，兒子上學(xué)的事自然成了泡影。在深圳，沒有工作連生存都成問題，更別說供兒子上學(xué)了。石巖回到家，不知道該怎么跟兒子交待。兒子正在看電視。石巖不敢跟兒子說話，他把兩只手背在身后，嘴巴里叼著煙，心事重重地走來走去。后來小偉說話了。

小偉說，這書我不讀了。

小偉這句話，瞬間就卸下了壓在石巖心里的石頭。石巖眼睛一亮，說，對，他娘的不讀了。

小偉說，我們還是回家吧。

石巖說，好，我們明天就回。

父子倆意見迅速統(tǒng)一，回家鄉(xiāng)。沈蘭還在上班，石巖本想跟她打個招呼，一想到這次將永遠(yuǎn)離開深圳，就忍住了。他覺得沈蘭不可能會跟他去家鄉(xiāng)生活。石巖將一個月的房租留在沈蘭的臥室里，悄悄地退出來，關(guān)上門。他跟沈蘭之間的感情，就這樣做了個了結(jié)。父子倆草草收拾好行李，坐著大巴去了火車站。

上了火車，小偉想來想去，覺得少了樣?xùn)|西沒帶。他提醒石巖，是不是漏什么東西了?石巖摸摸行李，自己在深圳十幾年的時間，就這么幾個包裹就打起來了。他拎了拎，沉甸甸的。心里卻有些空落，他感覺到的確是少了什么東西沒帶，可他拍著腦門想了半天，卻想不出具體是什么東西。

小偉突然告訴他，是少了個人。石巖一下就想到沈蘭，他覺得小偉年齡雖然不大，該懂的事早就懂了。石巖對兒子笑了笑，說，過兩年我給你娶個媳婦。

小偉說，你還是先給我娶個媽吧。

石巖不說話了，小偉的話讓他再次想到沈蘭。在沈蘭和家鄉(xiāng)之間，他雖然義無反顧地選擇家鄉(xiāng)，可他眼睛一閉，就會想起這個女人。他覺得和沈蘭，就像有根無形的絲線連著，力量不很大，卻怎么也斷不了。

火車快要啟動時，石巖把頭伸到窗外抽煙，小偉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頭伸到窗外。石巖遞了支煙給兒子，小偉擺擺手說，早就戒了。石巖這才想起來，兒子這段時間的確沒有抽煙?？磥韮鹤颖茸约河谐鱿。馨褵熃涞?，這多半還是沈蘭的功勞。石巖把煙頭捏熄，扔在車窗外面。然后他看到從站臺上跑過來一個女人，手里拎著兩個大包，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三兩步就跨上了火車。石巖驚訝地把頭從窗外撤回來，對小偉說，是你沈蘭阿姨!

小偉說，不對，是我媽。

石巖愣了，小偉豎起大拇指，說，爸，你真行啊。

石巖兩片嘴唇動了動，想跟小偉說點什么，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沈蘭很快就來到他們面前，喘著粗氣把包甩上行李架，挨著小偉坐下來，歪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石巖。石巖說，你是怎么知道我們要走?

沈蘭說，我自有辦法，你可以丟下我不管，但兒子不會。你說是不是?兒子。

沈蘭看著小偉。小偉對沈蘭豎起兩個手指，作了個勝利的手勢。石巖恍然大悟，這小子又在暗地里背叛了自己一次。他盯著小偉看了又看，目光逐漸變得濕潤。小偉也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盯著石巖看了又看。然后，父子倆就像約好似的，一起開懷地笑起來。

責(zé)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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