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正在上班嗎

一

老六回村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了，沒聽到狗叫，只有呼呼的北風(fēng)刮著，像是一柄小鋼鋸在他臉上來來回回地拉。

老六縮著脖子，不覺把背上裹著鋪蓋卷的行李包拉得更緊了些。他很滿意自己對于回村時機的把握。從廣州回來的火車本來是中午12點就到縣城的，但老六掐指算算，如果下了火車就往回趕，回村時不過4點多鐘，天還沒有黑透。肩上背著鋪蓋卷，手里提著一大包零零碎碎的東西，看上去就是一副潦倒的樣子，老六可不愿意以這樣的狀態(tài)跟村里人碰面。

老六可是頭一次在回家時帶上這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以往每次回家，老六瀟灑得緊，總是拖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帶密碼的行李箱，神清氣爽，見男人就散煙，見女人和小孩就發(fā)糖果和水果。以前回家是因為廠里放假，或者是自己請假，但這次不同。全球鬧起了金融風(fēng)暴，廠里接不到訂單，老板跑掉了，廠子也關(guān)門了。老六在這間廠里干了七八年，除了裝貨柜，其他的什么都不會，自然也找不到別的工作，就不得不跟許多到珠三角打工的民工一樣，失業(yè)了。

從勞動站領(lǐng)回薄薄的一沓鈔票，老六突然覺得日子一下子變得異常艱難?？粗奚崂镒约耗且淮蠖汛蚬ち吣陙頂€下來的物品，他一樣也舍不得丟掉。他去小賣部買了兩個超大的三色行李袋，把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全塞了進去，連那床蓋了三年的被子也不例外。在買火車票之前，老六終于打電話給蘭香，告訴她今年廠里特別忙，工人和干部提前分批放假，保證過年也能正常生產(chǎn)，他輪到第一批放假，假期休完了要趕緊回廠，過年時還要值班。蘭香聽了很高興，問他哪一天到家，她要殺只雞好好招待招待他。想到蘭香立馬會像以前一樣把這一消息傳遍全村，老六卻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

回家之前的這幾天里，老六一直在想著怎么跟老婆蘭香交待。一個多月前，蘭香打電話過來，說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已經(jīng)有很多失業(yè)回去的，問他廠子里情況怎樣。那時老六打工的廠子還一切正常，他叫蘭香不用擔(dān)心，安心地在家里等他回家過年就是了。

老六是愛面子的人，他老婆也是。在外面混了這么多年，到頭來還把工作給弄丟了，傳出去還不讓人瞧不起？作為村子里第一個到廣東撈世界的人，又是第一個用打工掙來的錢在村里豎起一棟兩層小洋樓的人，老六曾經(jīng)很風(fēng)光，也很讓村里人羨慕，甚至嫉妒。雖然他在廠里不過是一個下力氣的普通搬運工，但每個月能掙上一千幾百的鈔票，加上年終獎金什么的，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一年下來，也能存上個一兩萬。村長他們只看到他從郵局寄回去的匯款和豎起的樓房，每次回去又都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再加上蘭香的宣傳工作做得好，他們自然相信老六在外面混得很好，當(dāng)然會把老六看成是一個大人物。老六很高興村長和村里人這樣看他。這次，他自然不希望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到老家去接受村里人鄙夷的眼神。

在火車站下了車，老六拖著行李在濱河公園里轉(zhuǎn)悠了一會兒。老六走的那天正鬧寒潮，他身上還穿著在火車上的衣服，凍得直跺腳。捱到下午4點多鐘，估摸開往鎮(zhèn)里的最后一趟車也該發(fā)車了，他才匆匆地往汽車站趕去。

二

快到村長家門口時，老六差點跟準備上茅廁的村長撞個滿懷。村長滿身酒氣，一邊打開手電一邊問：“誰呀？”

老六忙挺起胸膛說：“是我，老六啊?！?/p>

村長的手電在老六身上劃了個圈，“咦”了一聲：“老六呀？咋才到？蘭香都快等了一天了，路上還順利吧？”村長的聲音里充滿關(guān)切。

“路上還順，只是在城里沒趕上到鎮(zhèn)上的車，就到這時候了。村長，來根煙？”

“不了，天氣冷，犯咳嗽。你回來得正巧，我剛好有事找你。天氣晚，早點回去歇著，明兒個上你家嘮嗑去?！?/p>

村長找我？老六疑惑著，掏煙的手就僵在了懷里。他不由自主地朝村長哈了哈腰，說：“好的，村長，您也早點歇著?！?/p>

眼看著村長回了屋，老六打了個寒戰(zhàn)。咋就偏偏在這個時候撞上村長呢？

快到屋門前時，家里的狗開始叫了。老六站在檐下拍著門，身子在冷風(fēng)里不住哆嗦。老婆已經(jīng)睡下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起來開門，一迭聲地埋怨他怎么不早點打個電話。老六只說手機沒電了，趕著把兩個行李包扛進了堂屋，緊接著關(guān)上了大門。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老六緩過些勁兒來。兩人親熱一番后，蘭香張羅著去給他熱飯熱菜，老六開始拾掇起了那兩大包行李，蘭香的飯菜都熱好了，他還沒弄完。蘭香看他把雜七雜八的日用品也卷回家來，不經(jīng)意地問道：“你放多少天假呢？咋把被子都帶回來了？”

老六說：“就半個月呢。走的時候那邊降溫，我買了床新被子，就把這床舊被子帶回來了，丟掉了也挺可惜的。還有以前那些零零碎碎的東西，趁著這會兒回家火車上人少，行李好帶，就一古腦兒地全拿了回來?！?/p>

蘭香很滿意老六這種顧家的精神，幫他一起收拾完了，便催他早點上床歇息。老六脫了衣服，一下子又想起了村長，忍不住問蘭香：“剛才在村頭碰到村長了，他說有事找我，明兒個要來咱家呢。你說，我這快一年沒落屋了，他找我能有啥事？”

蘭香說：“還能有啥事？你忘了？去年他家二小子做生意，找咱家借了5000塊錢。是不是這會兒他想起來還錢了？”

蘭香一說，老六還真想起了這碼子事。他把心放了放，鉆到被窩里，從貼身衣袋里掏出從廣東帶回來的那幾千塊錢放在枕邊。

第二天吃過早飯，想起村長今天要上門，老六和蘭香商量了一下，便拎起籃子上了街，準備去街上割幾斤肉，打些酒，好招待村長，順便犒勞犒勞辛苦忙碌了一年的老婆。蘭香也在家里忙乎著把預(yù)備燉給老六的那只老母雞提前宰了。

街上人不多，胡屠戶的肉案前更沒有幾個人光顧。胡屠戶認得老六，一邊把他要的肉給秤了，一邊唉聲嘆氣地訴苦：“今年農(nóng)村的東西都賣不出價錢，在外面打工的也掙不到錢，鄉(xiāng)里人的荷包癟了，很多人都吃不起肉，生意不好做啊。像你這樣還能來買肉的，肯定是在外面混得不錯?！?/p>

老六臉上笑著，心里卻有些不安。他說了幾句應(yīng)景的話，又得到胡屠戶的恭維，想起老婆喜歡吃豬肝，便又向胡屠戶多買了一斤豬肝。

去商店打酒時，老六又碰到了一些熟人。散過了煙，熟人們都問他怎么現(xiàn)在回來了，廣東那邊的情況怎樣。老六把說給老婆說的那些話又說了好幾遍，也大致把廣東的情況講了些，那些人都很羨慕。

人們看到老六菜籃子里的魚肉和酒，問老六家里是不是來客人了。老六說，也沒有什么客人，只是村長聽說我回來了，要來我家坐坐，還要我明天上他家喝兩盅。

聽老六這樣說，大家紛紛附和了幾句，說難得回來一趟，少不了要還些人情，便慢慢散去。

過了晌午，村長還沒來。蘭香上午已經(jīng)把雞燉好了，雞罐煨在灶膛里，飄散著一波一波的香氣。老六買回來的魚和肉，蘭香中午并沒有弄，只把那一斤豬肝煎了。午飯吃得很晚，兩個人守著一屋子燉雞的香味卻不愿去動雞罐一筷子，老六只是拼命地往蘭香碗里夾著豬肝，讓她多吃點。

眼看天色擦黑，村長好像還沒有上門的意思。村長再不來，雞罐里的雞可就燉得只剩下骨頭了。老六心里著急，跟蘭香商量，打算親自上門去請村長。老六剛準備出門，村長就來了，一進院門，他就打著哈哈說：“真是不好意思，日里到鄉(xiāng)上開會，預(yù)備會開完了就回來的，不想被派出所的趙所長拉著去喝酒，喝得有些高，回來就躺下了，這不，才起來呢。”

老六附和著說：“沒啥，村長日理萬機，是挺忙的。您先坐，我給您泡茶去?！?/p>

村長一來，蘭香就在廚房忙乎開了。老六陪著村長在堂屋喝茶看電視吃瓜子聊天。幾個熱菜上桌，雞罐也端了出來，村長吸溜了幾下鼻子，說道：“好香！”

老六趕緊說：“這雞中午就燉好了，村長愛吃的話就多吃點?！贝彘L點點頭，大手一揮，說：“當(dāng)然，那是當(dāng)然?！?/p>

幾杯酒下肚，村長臉紅紅的。村長說：“老六啊，今年形勢不好，生意不好做，我那在縣城賣服裝的二小子手頭有些緊，眼看著撐不下去了，讓我?guī)退胂朕k法。你說，我一個屁大的芝麻官，每個月就那幾百塊的死工資，能幫他想啥辦法？我尋思來尋思去，你在廣東的廠子里當(dāng)著官，每個月有幾千塊錢的收入，房子起了有好幾年了，也沒什么負擔(dān)，總該有些積蓄。這不，我又厚著臉皮來找你幫忙了?！?/p>

老六瞅了瞅蘭香，蘭香不做聲，只往村長碗里夾著菜。

村長看看老六，接著說：“按理說，二小子去年借下你家的錢還沒還，我是不該再向你開口的?？晌覍に贾?，今年地里種出來的啥東西都賤，別家那些打工的娃娃們又都丟了飯碗，偌大一個村子，只有你照樣在那邊做著官，照樣拿著高工資，誰家的條件都比不上你，不找你，我還真是不好找別人啊！”

老六狠狠心，端起一杯酒猛地灌下喉嚨，豪氣沖天地對村長說：“村長，您找我?guī)兔?，那是看得起我。您說，要多少？”

村長伸出五根手指頭，說：“方便的話，再借5000，加上去年那5000，正好湊個整數(shù)一萬，明年形勢好了，一定還你，怎么樣？”

老六舌頭大了，結(jié)巴著說：“沒、沒問題，沒問題！”

雞吃完了，酒也喝夠了，老六把放在床頭的錢數(shù)了又數(shù)，還不夠，又叫上蘭香，兩人翻箱倒柜，終于湊齊5000塊錢的數(shù)。村長揣著老六遞上來的錢，打著趔趄出了門。

三

晚上，兩口子睡得早，第二天天沒亮就醒了。蘭香在被窩里同老六商量，你難得回來一趟，又不能在家里過年，得抽個時間去看看丈人丈母娘，反正這兩天也沒什么事，不如今天就去。

于是，兩人從被窩里爬起來，收拾停當(dāng)后坐車去了鎮(zhèn)上，進銀行取了些存款。老六在超市里買了些好煙好酒，蘭香又挑了幾樣滋補保健品，花了好幾百塊。想起現(xiàn)在自己是失業(yè)人員，老六有些心疼，又不好說什么。在鎮(zhèn)里的三岔路口等車時，見有一隊人馬，敲著鑼打著鼓熱熱鬧鬧地從他們面前經(jīng)過，散了一路的傳單，老六順手接過一張瞄了幾眼，大意是鄉(xiāng)文化站組織了一支農(nóng)民文藝隊，過年時要到各村演出，但經(jīng)費不足，要全鄉(xiāng)群眾積極捐款。老六有些不屑，隨手就把那張傳單揉成一團丟在路邊。靠這么一張傳單，就能收到老百姓的真金白銀？錢也恁好掙的吧？

到了丈人家，剛巧丈人的鄰居連襟也在。連襟有個兒子也在廣東打工，前段時間廠子倒閉回家了。連襟聽說老六在廣東混得好，便請老六在廣東幫著找份工作。老六的老丈人也在一邊幫連襟說話。

老六心里暗暗叫苦，卻又不好拒絕，只得先答應(yīng)下來。他心里發(fā)虛，擔(dān)心還有更多失業(yè)的人找上門來，為免夜長夢多，便和蘭香說好了第二天就回去，可是，丈人和丈母娘苦留，他們又住了一晚。

第三天，老六夫婦剛到家，隔壁春生媳婦就說鄉(xiāng)里來人找他，在村長家等了幾個時辰呢。老六心里一咯噔：我一個小老百姓，既沒有違法亂紀，又不曾驚天動地，建房子的手續(xù)早幾年就辦好了，鄉(xiāng)里來人找我能有什么事？

蘭香也覺得納悶，連聲催老六去村長家看看。

村長家很熱鬧，開了一桌麻將，旁邊還有好幾個人觀戰(zhàn)。桌上的人正在洗牌，見老六進來，手上停住了。村長站起來招呼了一聲，指著牌桌中間耳朵上夾著一根煙的干部模樣的人對老六說：“老六啊，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鄉(xiāng)文化站的張站長，待會兒找你談點事。”又俯身對張站長說：“張站長，這就是我們柏樹村的致富能手孫老六。”

張站長也站起身子，朝老六伸出手，說：“老六同志，你好！你好！”

老六趕緊把手湊過去，剛剛跟張站長的手碰到一起，站長就把手松開了。

村長婆娘給老六泡了一杯茶，老六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覺得很局促。洗完牌，剛抓了兩把，村長就回頭問老六:“老六，要不你來陪張站長玩兩把？”

老六趕緊搖手說：“我不行，我不行，好幾年沒打，早忘了，還是村長陪吧。”老六想，自己掙的都是汗水錢，哪舍得花在牌桌上呢？

村長和張站長都笑了。張站長說：“老六啊，錢得賺，麻將也得會玩。有時間的話，多陪你們村長摸兩把，就知道這里面的好處了?！?/p>

老六賠著笑說：“那是那是，有機會是得向村長多多學(xué)習(xí)?！?/p>

老六在村長家坐了不到10分鐘，張站長就連著胡了兩個清一色，都是村長放的炮。張站長興致很高，把面前的鈔票攏了攏，端起茶杯喝茶時，眼神撞上了老六。張站長像是想起了什么，對村長說：“老趙啊，要不咱們先把工作談了？”

村長說：“也行。那你就說吧?！?/p>

張站長放下茶杯，摸起一張牌，清了清嗓子對老六說：“老六同志啊，是這樣的，今天來呢，主要是想請你為咱們鄉(xiāng)的農(nóng)民文藝隊捐點款。這次的捐款活動是在全鄉(xiāng)范圍內(nèi)鋪開的，同時為了提高群眾的積極性，我們也有針對性地向各村一些致富能手和種養(yǎng)大戶發(fā)動捐款。你呢，在外面混得不錯，廣東的鈔票沒讓你少賺，是柏樹村為數(shù)不多的致富能手。你們村長向我推薦了你，這不，我們今天就找你獻愛心來了?！?/p>

張站長一開口，老六就覺得有點來者不善，循著他的話茬聽下去，越聽心里越發(fā)涼。老六舔了舔嘴唇，覺得嗓子干得難受，便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嘟咕嘟地猛灌了幾口。

張站長又起了一張牌，也不打，就放在手心里摸著，邊摸邊盯著老六。老六心里亂得很，眼神慌張地繞過張站長的臉，移到對面墻上，可又覺得這樣不妥，又迂回到面前的地上。

張站長忽然把牌打了出去，開口對老六說：“老六啊，鄉(xiāng)里其他村的都已經(jīng)捐過了，我是最后一個到你們村的，你們村長就指望你給他長臉呢。是不是啊？老趙?！?/p>

村長打著哈哈說：“是啊，是啊。”

老六瞅瞅村長和屋子里的人，把想推辭的話和著一口唾沫咽了回去。張站長瞄了老六一眼，接著說：“老六啊，你放心，這件事情是經(jīng)過鄉(xiāng)黨委政府慎重研究過的，凡是認捐的人，都會拿到蓋有鄉(xiāng)里大印的統(tǒng)一收據(jù)，鄉(xiāng)里還會給每人發(fā)一本捐款證書做紀念。以后不管你們是做生意還是干點其他啥，都能享受到鄉(xiāng)里的優(yōu)惠政策。另外，我們還會請縣里電視臺的記者下來采訪，把你們的事跡宣傳出去，讓全縣人民向你們學(xué)習(xí)……”

老六聽得渾身燥熱，他覺得自己一刻也坐不下去了，憋紅著臉問張站長：“張站長，那你看像我這樣的，捐多少合適？”

張站長笑了，他把夾在耳朵邊的那根煙取下來點著了，吸了一口，吐了個煙圈，慢悠悠地說：“至于捐款的數(shù)額嘛，鄉(xiāng)里的原則是上不封頂。但是依我看，誰家的鈔票都不是大水沖來的，從前面的捐款情況來看，你呢，捐個2000塊也就差不多了。”

老六黑著臉回家拿錢，跟端著米盆準備進廚房的蘭香撞了個滿懷，盆里的米灑了一地。蘭香瞪了他一眼，說：“鄉(xiāng)里找你啥事呢？這么急?！?/p>

老六沒好氣地說：“能有啥好事？還不是你宣傳的功勞！”

蘭香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端著米盆跟著老六進了房間，看著他從箱底取了一疊從銀行取出來準備過年的鈔票，想問問他，又忍住了，錢是他掙的，他愛咋使就咋使，反正花完了他過了年又會寄回來。老六像屁股燒著了火一般，拿著錢就要出門。蘭香在門邊讓開一條路，看著他急急慌慌地去了。

從村長屋里出來時，老六直覺得頭暈。張站長在后面說了些什么，他并沒有聽清楚，只記著他好像是說到時候會通知他到鄉(xiāng)里去領(lǐng)收據(jù)和證書。

老六這天晚上一直沒睡好，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起了燒餅。蘭香前半夜拿胸脯蹭了老六的后背好幾次，硬是撩不起他的性子。蘭香累了，漸漸進入夢鄉(xiāng)，老六卻仍然毫無睡意，大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像是要把樓板刺穿。

四

又過了幾天，隔壁的春生媳婦到老六家串門，說她娘家村里有個在外面做生意賺了大錢的人也給文化站捐了款，明天要去鄉(xiāng)上見電視臺的記者，問老六有沒有接到通知。老六說：“還沒呢?！?/p>

春生媳婦說：“那你明天也去鄉(xiāng)里看看唄，咱們還等著看你上電視呢。一上電視，你可就是咱鄉(xiāng)咱縣的名人了，要多風(fēng)光有多風(fēng)光。不過，我聽我娘家那人說鄉(xiāng)里還要建個文化廣場，資金還沒著落，怕是又要打你們的主意呢?！?/p>

老六正在院子里剁木頭，準備搭個葡萄架，聽春生媳婦這么說，手里的斧子差點就砍到了自己腳上。

第二天早上，老六賴在被窩里，雙手枕著頭在床上想心事。蘭香也不催他，早飯弄熟了才去喊他。吃完飯，蘭香問他要不要去鄉(xiāng)里看看，老六脖子一歪，說：“去，咋不去？2000塊錢丟出去，就指望風(fēng)光這么一回呢！”

老六在鄉(xiāng)里的集上轉(zhuǎn)了一圈，路過文化站門口時，小心地朝里面望了望。文化站里很熱鬧，院子里停了好幾部小車，一個扛著一部攝像機，記者模樣的人正在給一大群人拍合影照，這群人中有張站長，有鄉(xiāng)長，好像還有村長。老六趕緊撩開步子走了過去，臉上有些發(fā)燒，似乎做了什么虧心事。他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惡狠狠地在心里說：狗日的！

鄉(xiāng)政府挨著文化站不遠，鐵柵欄大門上掛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建設(shè)文化廣場，提升人民素質(zhì)。大門旁邊停著幾部推土機，像是要趕著動工的樣子。老六看也不敢看，低頭急急地在街上走，街頭拐角處有一個公話亭，他一頭扎了進去。雖說自己有手機，但號碼還沒換，他舍不得漫游費。家里的座機有蘭香礙著，他嫌說話不方便。

老六的電話是打給一位工友的，那位工友以前跟老六在同一間廠共事了兩年多，在廠里時跟他關(guān)系很鐵，出廠時，老六還請他吃了一頓飯，這在老六的打工生涯中是絕無僅有的。工友出廠后曾經(jīng)給老六打過一次電話，說他在家鄉(xiāng)帶了幾十個人做起了包工頭，日子混得還不錯，但是再后來就沒怎么聯(lián)系過。幸虧老六一直保存著他的號碼，電話打過去，居然通了。老六問工友現(xiàn)在怎么樣，工友說他帶了一幫人在廣西修公路。老六就問：“那邊還差人不？”工友問他：“怎么了？”老六把情況跟他說了。工友很爽快，說：“就要過年了，工地也快停工了。不過，只要你愿意來，我可以想辦法讓你春節(jié)看工地，總之，絕不會虧待你?！?/p>

放下電話，老六心里這才一陣輕松。他又到街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想給蘭香買點什么，就又拐進一家服裝店，買了一套女式保暖內(nèi)衣。到家時，蘭香見他氣色不錯，問他見到記者沒有。老六只說：“去晚了，沒見成?！钡忍m香試過了內(nèi)衣，老六又說：“我在路上接到廠里電話，訂單多得忙不過來，老板催我早些回去，我打算明天就動身?！碧m香聽了，既高興又有些不舍，說：“你看，這年都還沒過呢，怎么這么趕？”

老六心想，現(xiàn)在那么多人失業(yè)，過了年，就業(yè)形勢更嚴峻，趁早，機會也許多些，再加上村里人都知道他打工的廠效益不錯，有好些已經(jīng)來向他打過招呼，看年后能不能帶他們一起走，這可怎么行呢？但這話卻不能對蘭香說，他不能讓蘭香為自己擔(dān)心，更不能讓自己和蘭香的聲譽受到影響。

晚上，蘭香變著花樣，給老六燒了幾道拿手好菜。他們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晚間新聞里報道了本鄉(xiāng)在文化建設(shè)活動中涌現(xiàn)出的先進事跡和個人。播音員念出了一串為農(nóng)民文藝隊捐款的積極分子名單，沒念到老六，卻聽到村長的名字，接著就播出了鄉(xiāng)領(lǐng)導(dǎo)與捐款積極分子的合影。

蘭香把眼睛都撐裂了，也沒有看到老六，卻見村長胸戴大紅花，手捧大紅證書，站在張站長旁邊，笑得滿面春風(fēng)。蘭香氣得把飯碗砰的一聲撂到了桌上。

倒是老六好聲好氣地安慰蘭香，說：“不就是2000塊錢的事嗎？咱們只當(dāng)這一次傻瓜，下次建文化廣場，就讓他村長捐去！”

蘭香說：“前些年你打工掙的錢都用來起房子了，咱本來就沒剩多少存款，村長前后又借去了一萬，再加上這次一折騰，咱銀行卡就空了，明年都不知咋過日子了。”

老六安慰道：“不要緊，我不是還有工作嗎？”

五

好在春運期間返鄉(xiāng)的人一票難求，但南下的人少，第二天，老六就很順利地坐上了開往廣西梧州的火車。由于昨晚與蘭香溫聲細語地纏綿了一夜，如今卻犯了困，老六在火車上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棉衣被人割開了一個大洞，裝在貼身口袋里的錢包和手機都不見了蹤影。老六慌得不行，趕緊找到服務(wù)員和乘警。乘警直怪老六太不小心。忙活了幾個小時，小偷沒抓著，梧州站卻到了，老六該下車了。乘警還算是個好人，自己拿了20塊錢給老六，讓他下車之后再想辦法。

老六提著行李站在梧州大街上，身上涼嗖嗖的，心里也涼嗖嗖的。奔到汽車站一查，老六發(fā)現(xiàn)到工友的工地那地方要80多塊錢的車票，乘警給他的20塊錢遠遠不夠。手機丟了，工友的電話號碼儲存在手機卡里，也等于丟了。老六在車站的售票窗口央求了許久，售票員還是不肯通融。沒辦法，老六想碰碰運氣，擠在等待檢票的隊伍里企圖蒙混過關(guān)，卻被檢票員一眼識破，老六打算硬闖進站，檢票員叫來了兩名保安，硬是把他攆出了候車室。

老六在梧州人地生疏，走投無路，急得幾乎要哭出聲來。眼看著天就黑了，住不起旅店，他在一座立交橋下捱了一夜，臉凍得烏青，清鼻涕直淌。等到早上，老六又冷又餓，實在抵抗不住，拿一塊錢去買了兩個饅頭填下肚，感覺稍微好了些，就提著行李在大街上游來轉(zhuǎn)去，想看看能不能在哪兒找份臨時活干干，好把車票錢掙上，快點趕去工友的工地。

又轉(zhuǎn)了三天，已經(jīng)是大年三十，老六還是沒找到工作，卻把乘警留給他的那20塊錢也花光了。梧州晚上風(fēng)很大，立交橋的橋洞無遮無攔，老六冷得實在受不了，他找來找去，總算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以擋風(fēng)的地方。公園旁邊有一個自動柜員機，晚上很少有人取錢，老六幾乎可以不受干擾地在那兒呆上一宿。實在困極了，老六站著也能做夢。

這晚，老六正趴在柜員機上打盹，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屁股上被誰踢了一腳，緊接著有人在他耳邊大喊：“臭要飯的，滾開，老子要取錢！”

老六驚醒了，乖乖地提起包裹躲到一邊，看著那人從柜員機里取出一疊鈔票。老六突然覺得胃里一陣陣的痙攣，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那人手里拿著的仿佛不是鈔票，像是一只只熱氣騰騰的饅頭，又像是一張張通向工地的車票。老六大叫一聲，紅著眼睛朝著那疊鈔票撲去……

在看守所里，老六終于吃上了兩個饅頭，有了力氣。他央求警察讓他打一個電話。電話一接通，蘭香就問：“誰呀？”老六溫和地說：“是我，老六。”

蘭香高興地說：“老六呀，你的手機咋老打不通？今天大年初一了，我昨天還正想著你怎么就不給我打個電話呢？后來又想，你估計是忙糊涂了。這會兒，你正在上班嗎？”

老六舉著電話，心里想說的全被蘭香“正在上班嗎”這幾個字給堵了回去。等鼻孔里的哭腔慢慢淡去后，他才緩緩地說：“我正在上班哩?！?/p>

蘭香不無驕傲地說：“咱家運氣真好，大過年的，你還有班上。村里許多往年外出打工的還在擔(dān)憂工作沒著落呢，好在你走得早，要不，咱家還不給人家踏破門檻呢……”

老六趕緊掛了電話，一行淚淌過臉頰，冰涼冰涼的。

責(zé) 編：雪月

題 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推出：刁雄威的《愛的故鄉(xiāng)》——這是一個凄美而真實的故事。作者刁雄威，即是主人公刁雄威，在他的故鄉(xiāng)增城新塘，他遙望江門，遙望天堂，沉淀數(shù)年飽滿的情感，傾其數(shù)年泣血的相思，將一場愛的悲歌，幻化為一曲愛的頌歌。這凄美而真實的故事想必也會震撼每一位讀者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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