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門

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

驀地，防盜眼閃過一個黑影，然后停住了——里頭有人，正正地用眼睛對準(zhǔn)他的眼睛。

不敢言倦

小葉搬到四樓這個小單位已有兩個多月了。在旺角區(qū)，這類型的唐樓都有點歷史，沒電梯，殘舊而失修，但勝在租金特別便宜。小葉早前的租期滿了，即使業(yè)主肯減租，但他還是決定搬遷?！从昃I繆，他們這一代，仍年輕。因經(jīng)濟蕭條，卻比上一代更恐慌，更沒安全感。誰也不知道下個月下一季是否飯碗不保，所以租金精打細算。又碰上這個超便宜的房子。

幸好沒能力供樓，不致負資產(chǎn)。

同事中有一個叫“龜苓膏”的，黑口黑面，轉(zhuǎn)數(shù)又比人慢，好像同誰也合不來，大伙都不大喜歡他。

某天，“龜苓膏”被辭退了。

此時，他們才開始懷念起他來：“那時有‘龜苓膏’在。大家都比較安心，因為要炒人，他必是首選，有人墊底，暫時輪不到自己?！?/p>

“現(xiàn)在走了一個又不再請人，他的工作我們扛了——但危機更大?！?/p>

誰是下一個呢?

“自然流失”，人心惶惶。

小葉在報館當(dāng)夜班，收工時間是凌晨兩三點左右。

有時他們?nèi)コ砸瓜丶視r，旺角區(qū)仍有等待接客的，或有客可接由馬夫領(lǐng)路要做“五味”娛賓的北姑。深秋也一件小背心上陣。霓虹燈半死不活地閃爍著。因為短路，總發(fā)出“咝咝”的怪聲。各人為生活奔馳，不夜城不敢言倦。

小葉辛苦了一天，摸黑上樓梯，累得就地就可睡倒。

他永遠不清楚有些什么樓上樓下的鄰居。

對視

這天，他工作時頭痛不已，本來還是強忍，不敢早退，遑論請假。漸漸。整個社會各個階層的打工仔，沒有人敢擅離工作崗位。一走，就被占座。

還是熬不住。

感冒發(fā)熱連吃四顆止痛藥也不濟。終于大伙勸他早點收工。黃昏時分。他頭重腳輕地爬樓梯。

平日沒機會留意，現(xiàn)就著一點斜暉，又走得慢，可以看清楚地下的鐵閘是黯綠色的，二樓的大門殘留著過年揮春。還有一個倒轉(zhuǎn)的“?！弊?。象征“福到”。這家人一定相當(dāng)老土。

三樓。即他樓下的住戶，不知是什么人?？纯茨堑篱T——

慢著——

那道門——

小葉回頭，真奇怪。那道門是倒轉(zhuǎn)的!

他以為自己頭昏眼花，或是二樓倒轉(zhuǎn)的“?！弊謳礤e覺。

回頭再走下幾步。那道門真的與眾不同。為什么認(rèn)為是“倒轉(zhuǎn)”呢?因為一般的木門有個防盜眼，在成人的視線水平處。而這門，防盜眼很低。

小葉滿腹疑團：

“平常也不發(fā)覺，為什么大門那么奇怪?”

于是他半蹲身子，自防盜眼望進去。

正常而言，由外往內(nèi)是看到模糊的鏡影，縮小的。

小葉看到一片紅色。

“難道這家人的裝修是紅色的嗎?”

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

驀地，防盜眼閃過一個黑影，然后停住了——里頭有人，正正地用眼睛對準(zhǔn)他的眼睛。

黑遮住了紅。

小葉一怔，有點意外。再看，那黑眼睛仍在，似乎等著他，屏息靜氣，對峙著。

一陣寒意，小葉陡地站起來，后退。倉促間踢翻了一碗水。

那碗水相當(dāng)滿，就放在門旁，濕了一地。連他的鞋襪也濕了。

“莫名其妙!”

小葉嘀咕：真沒公德心。

回家后倒頭便睡。痛楚叫他忘了第一次與樓下鄰居的對望。

大概十一點半，女友阿惠下班來看他。肚子也餓了便下樓吃飯去。一邊告訴她：

“二樓的大門倒轉(zhuǎn)了?！?/p>

“也許里頭住了個矮子，或者傷殘人士，所以防盜眼才調(diào)低一點。什么‘倒轉(zhuǎn)’?”

到了二樓，阿惠笑罵他：

“根本很正常。是你自己病重，所以眼花!”

仔細一瞧，如同所有大門般，沒有異樣。他自正常的防盜眼看進去，哪有一片紅?一切恍如迷夢。

“我沒有眼花!”他強調(diào)。

“走吧，餓死了，吃飯最重要?！卑⒒莩吨?。

租金猛于鬼

翌日中午，小葉找著當(dāng)日地產(chǎn)公司的經(jīng)紀(jì)，假裝著：

“我有同事想租樓，這附近有同樣的房子嗎7按我的預(yù)算最好?！?/p>

“你那間是特別便宜的了，其他都得貴上30％?！?/p>

“三樓呢?我樓下那間——”

“那間租不出?！?/p>

“明明有人住呀。”“不會。”經(jīng)紀(jì)斬釘截鐵道：“已經(jīng)空置大半年了。”

“我自防盜眼望進去過——”

“葉先生，對不起，我約了客看樓。改日再談?！?/p>

經(jīng)紀(jì)匆忙地跑掉，中止話題。小葉覺得事有蹊蹺。心想還有點時間，所以折返再看一次。跑上三樓樓梯間，忽見一個老婆婆，拿著一瓶水，注滿門旁的碗?！鞍⑵?”他輕呼。

老婆婆猛然吃驚，整個人彈跳一下。定過神來：“叫人大聲一點——像個小孩，嚇?biāo)廊?”

“你為什么加水在碗中?”

“口渴就要喝水啦?！?/p>

“誰口渴?”

“總之有人要喝?！?/p>

“——是——三樓的住客嗎?”小葉問，

“他們自己不會燒嗎?”

“你住幾樓?”

“我新搬來不久，住四樓?！?/p>

“你住四樓當(dāng)然沒事?！卑⑵诺溃拔易《蔷蛻K了!”

“究竟三樓發(fā)生什么事?”

三樓曾經(jīng)火災(zāi)。為了生活，單親家庭的媽媽要上班，把小孩鎖在房子里，小孩自己煮飯，竟全屋燒著了，小孩也活活燒死了。消防員破門而入時，他的手抓著門把，變成焦炭。

“幾時的事?”

“一年多以前了?！卑⑵耪f，“業(yè)主把房子裝修好再出租，沒一個住客住得長——”

小葉明白了，他明白那日自防盜眼望進去時。他見到什么。

“唉，我住二樓。小孩每晚大力跺足，天花板怪響，吵得睡不著。他說唇干舌燥，全身發(fā)滾(沸騰)，好辛苦，好口渴要喝水?！?/p>

她沉吟。

“總之兩三天水一干便跺足叫我添。明明昨天早上才加滿的，不知為什么，今早又在鬧——原來水潑灑了，只好再加?！?/p>

水，是小葉慌亂之際踢翻的。

他心知肚明。

門，一度“倒轉(zhuǎn)”，方便困鎖在內(nèi)的小孩外望。他沒有眼花。

小葉終于也沒有搬走。

他住四樓，小孩矮小，騷擾不到他，只欺負樓下的阿婆。

再者，為了便宜的租金，可省則省，他為何要浪費?

比起失業(yè)、貧窮、病痛、朝不保夕的恐慌，小鬼算得上什么?自己饑渴時，誰來同情添一碗水一碗飯?人，還得靠自己。

他比它強多了。

或者說，他已沒資格選擇怕不怕了。

(選自《李碧華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