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如此精彩的名字,不知先從誰的腦海里浮出,心中一定還有浪漫的詩篇吧?
雖然只去過一次,卻總也忘不了那個地方。那里叫冷湖。其實,沒有湖,只有冷。
50多年前,第一批石油勘探隊員翻過當金山口,進入柴達木盆地后,人困馬乏的他們在大戈壁上度過了第一夜。戈壁泛著黛青色,看上去像一片深邃的湖,湖面泛著冷冽的光。他們要為后續(xù)部隊留下標記,然后從這里走向盆地的更深處。冷湖,如此精彩的名字,不知先從誰的腦海里浮出,心中一定還有浪漫的詩篇吧?當他們向更蒼涼更嚴酷的柴達木腹地進發(fā)時,冷湖成了后方的大本營和心中溫暖的家園。
人去屋空的石油小鎮(zhèn)冷湖
1997年夏天,我和幾位文學(xué)界朋友游歷柴達木盆地,第一站就是冷湖。青海油田機關(guān)和生活基地已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搬到甘肅敦煌七里鎮(zhèn),主力油田分布在柴達木盆地西部的花土溝一帶,大隊人馬都在西部。冷湖成了敦煌和西部之間的轉(zhuǎn)運站。
人去屋空的石油小鎮(zhèn)冷湖,晴天白日下許多房子張著黑洞洞的窗口。聽不到雞犬之聲,看不見小孩子在馬路上追逐。人氣弱了,樹也死了。為了救活樹,留守處的工人從遙遠的地方拉水澆灌,但僅救活了兩棵。干裂的樹干舉著這一點點昂貴的綠色,頑強地挺立在干燥的戈壁風(fēng)里。站在冷湖空曠的馬路上,我被那里的清冷和沉寂震撼??輼浜痛鬅焽柽b遙相對,生命與生命的依傍,只在此時此刻才有如此強烈的感受啊。
七月的戈壁,在驕陽下也顯得冷。因為看不見一抹青翠的綠,也沒有鮮花,哪怕是一朵矢車菊呢。那些看到的遺址、聽來的故事都和石油息息相關(guān)。
冷湖第一口高產(chǎn)功勛井“地中四”的遺址還在,如今豎起了紀念碑,“英雄地中四,美名天下?lián)P”,藍天朗日里字字凸現(xiàn)。1958年9月13日,地中四井油龍沖天起,日產(chǎn)800噸,在中國石油界引起極大的震動。這是中國石油工人征服柴達木無人區(qū)的輝煌戰(zhàn)績。
蒼茫天地間,地中四井紀念碑與日月共存。獲得永恒的,還有那些長眠在大戈壁上的石油人。
冷湖四號墓地
冷湖附近是四號墓地。墓地選址在一片四面是高坡的低洼地。戈壁上只有石頭,沒有黃土。遠遠望去,灰蒙蒙一片,走到近處,才分出深灰和淺灰,深的是新墳,淺的是老墳。這是全中國最獨特的墓地了,墳塋就坡排開,統(tǒng)統(tǒng)由大石頭、小石頭、石頭塊、石頭片堆積而成,天上沒有飛鳥,地上沒有青草。蒼穹下面,我們無聲地從一排排墓碑前走過,不忍驚擾長眠者孤寂的夢。
肖纏岐,“柴達木的鐵人”,英雄的鉆井隊隊長,在井場發(fā)生失火或井噴時,他一貫舍生忘死沖在前面。1970年7月23日凌晨3點30分,井上發(fā)生卡鉆,情況十分危險,他讓工人離開鉆臺,自己操起剎把解除事故,不幸犧牲在鉆臺上,年僅31歲。
馮淑坤,向秀麗女子采油隊隊長,在會戰(zhàn)中過度勞累,一個嚴寒的冬夜,死于天然氣中毒,年僅29歲。
趙存喜,司機,別號趙勞模,是青海油田“多拉快跑的老黃?!?。他在搓板般的路上顛簸了23年,又在這條路上光榮殉職。年僅37歲。
還有一對夫妻——陳自維和張秀貞。他們是第一批進入柴達木的勘探隊員,也是第一對在帳篷里舉行婚禮的戀人。1981年,張秀貞積勞成疾死于癌癥,終年45歲。六年后,已調(diào)往華北油田的陳自維也患了癌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葬在柴達木,和妻子在一起。因此,他們成為第一對合葬在此的愛人。墓碑上并列著他們的名字,昭示著他們的理想和愛情在這里得到了永恒。
這是一組父子墓。遲文政,1968年北京石油學(xué)院畢業(yè)分配到柴達木,在鉆井隊當工人,20年間始終在一線摸爬滾打。他結(jié)婚17年一直兩地分居,妻子和一雙兒女遠在大慶,每年全家團圓的日子只有一個月。1988年遲提升為副經(jīng)理,分到了一套房子,這一回他下決心要把妻兒調(diào)過來,彌補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和全部的愛。7月7日,一家四口結(jié)束了幾千公里的旅程,乘坐一輛伏爾加牌小汽車向柴達木盆地疾駛。然而,橫禍就在旦夕之間降臨到他們頭上,一輛載重大卡車迎頭撞來!遲文政和他的一雙小兒女從此永遠廝守在一起,而給妻子留下了一個相伴終生的噩夢。
還有這個,“陳賁,(1914—1966),字偉志,福建閩侯人”。墓碑上寥寥幾字,與其他死者毫無異樣。我必須把后來了解的情況補充在這里:陳賁早年就讀于清華大學(xué),是石油部部長康世恩的同學(xué),1939年西南聯(lián)大地質(zhì)系畢業(yè),后考入中央地質(zhì)所,1944年赴美國實習(xí),歸國后任中國石油公司勘探室工程師,1949年以后,任石油部總地質(zhì)師。1957年被打成右派,下放青海油田監(jiān)督勞動。他負責編制了青海冷湖油田開發(fā)方案,首先提出了冷湖油田是侏羅系生油層補給的正確觀點;他總結(jié)的冷湖油田斷塊油氣藏富集規(guī)律,對國內(nèi)斷塊油田的研究起到了借鑒作用。他學(xué)識淵博、為人正直、品德高尚、富有愛心,得到當?shù)毓と说膼鄞鳌?966年6月12日,文革風(fēng)暴刮進柴達木,陳賁首遭批斗。是夜,他憤而棄世,年僅52歲。
還有一位并非柴達木人,叫黃先馴。他生前是北京石油勘探開發(fā)研究院工程師。1957年被打成右派,送北大荒勞改,1967年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送山西服刑。1979年平反出獄,1980年因癌癥去世。一個從青年時代就獻身石油的人,最后的愿望是把遺骨埋葬在柴達木——因為他在1957年遭厄運之前己經(jīng)買好了去柴達木的火車票,行前參加機關(guān)的大會,做夢也沒想到成了右派,從此噩夢纏身。既然生不能去,就讓靈魂留下吧。
走出墓地時,同行的朋友肖復(fù)華指著遠處的高坡說:“你看,那是咱北京學(xué)生的墓,車禍死的。他是安全科長,去處理車禍的路上,自己遇上了車禍。”我抬眼望去,天地間,他的墓冢輪廓分外清晰。 “干嘛自個兒在那兒?”我問?!八掀抛屄裨谀莾骸K诒本?,兩地分居?!毙ふf。我黯然無語。車禍、井噴、癌癥、各種意外事故,幾乎沒有一例是自然死亡,許多逝者的年齡只有30歲、32歲、36歲、38歲、40歲……這是多么讓人心痛的事情!
300米不見底的冷湖鹽洞
冷湖雖然沒有湖,但是柴達木盆地有許多湖。柴達木,在蒙語里就是鹽澤。為我們開車的青海油田的老馬師傅說,我們正行走在 “鹽澤”上,把我們嚇了一跳。他索性把車靠在路旁,讓大家下去看“鹽湖”。遠看像被五鏵犁翻過的黑色土地,踩上去卻是萬般堅硬硌腳。世上竟有這樣硬、這樣干的湖,竟有這樣黑、這樣臟的鹽。
畢竟不白叫湖,原來真的有水。一個小小的池塘或說是一眼超大的“井”,洞開在黑地上,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嘿!你別看小,卡車照樣掉下去。馬師傅告訴我們,哪年哪月誰誰開著“解放”一頭栽了進去;哪年哪月誰誰開著“東風(fēng)”掉了進去,車斗里幾個民工一看不好,趕緊往外跳,司機卡在駕駛樓里,沒出來。我們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果然觸目驚心。平地里兀然出現(xiàn)這么一個水坑,真有點兒猝不及防。誰能想到它有幾百米深?馬師傅說有人探過,300米還不到底。這直徑也就兩米多的水池,周邊一圈兒潔白的結(jié)晶鹽,蔚藍色的湖水很黏稠,一塊土坷垃扔下去,連水花都不起,顫悠悠慢騰騰地往下落。億萬年以前的大海原來藏在這兒!
一望無際的巨大鹽蓋上,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水坑,星星點點,像是大海的眼睛。
茫茫戈壁,沒有綠色,也沒有任何參照物,駕駛員發(fā)生意外太難避免,誰出車禍就是誰的宿命。在這個無人之境,一條電話線路與公路相伴伸向戈壁深處。每一根電桿,每一寸路段,都讓我的心動,在一瞬間會有眼淚涌上來??纯茨切╇姉U,它們矗立在這亙古以來的蠻荒之地,任狂風(fēng)肆虐而巋然不動,終年無語。在無際的戈壁里行走,我的心會默默地與那些永恒的生命對話。
青春和生命的象征
柴達木盆地西部屈指可數(shù)的每一個地名,都是青春和生命的象征。在沒有綠樹紅花的地方,有著最美的地名——紅柳泉、花土溝、花海子、綠草山、紅溝子……在看不見水的地方,有著許多的湖——冷湖、蘇干湖、柴達木湖、察爾汗湖等等。南八仙——據(jù)說八位女勘探隊員在此遇難。她們是誰?從哪里來,怎樣到的柴達木?是在黑風(fēng)中迷路了?還是遇到了群狼?她們陷入絕境時男人們在哪里?今天還有誰會想起她們?我看到過她們的美麗,聽到過她們的歌唱,因為我也曾從那個時代里走過,盡管那時我很小。她們愛笑也愛哭,也在親人面前撒嬌耍小性兒,也喜歡漂亮的衣服憧憬理想的愛情。可是,當一個勘探隊員,到最艱苦的地方為祖國尋找寶藏,高于一切,也大于一切。在無人之境,她們的理想和生命走向了永恒。
不知不覺,我們看見了第一座井架,第一口抽油井,看見了夏日里高高聳立的紀念碑——“開發(fā)油沙山石油事業(yè)而光榮獻身的烈士永垂不朽”,字字耀眼,仿佛是烈士們凝視著今天的眼睛。前面,終于有大片的建筑了,還有樹!是活著的,煥發(fā)出生機的綠樹。那就是花土溝,全中國海拔最高、生存條件最惡劣的油田。
那晚,因為疲勞,我很早就躺下了,西部時間比北京晚2小時??墒?,我頭痛欲裂,胸悶難忍,剛剛迷糊就被憋醒,幾乎一夜未睡。我生平第一次體驗了高原反應(yīng)。
我知道,無論科技如何發(fā)展,永遠會存在一些艱苦的行業(yè)。而在石油人的命運中,選擇是常常不存在的。即使有選擇的可能,也是無法選擇的兩難。成千上萬的勞動者默默地獻出青春和生命?;蛟S,命運從來都是不公平的,但無論世事如何變化,那些為了公共事業(yè)獻身的人,應(yīng)該永遠受到尊敬;那種不畏艱難、勇敢堅強、肯吃苦而毫不訴苦的英雄情懷,無疑是人類精神旅程上的航標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