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家,我見到了松伯伯。松伯伯佝僂著身子,整個人弓得像“7”字。爸爸說,松伯伯的腰彎了,再也直不起來了。關(guān)于松伯伯的腰,有一個既感人,又令人心酸的故事。
我們村莊有一個大理石廠,村莊里健壯的男人,農(nóng)閑季節(jié)大都到大理石廠打零工。松伯伯也是其中一個。這是一個小型的大理石廠,加工棚就蓋在礦區(qū)旁邊。大理石廠設(shè)施極其簡陋,沒有運料機車,大理石毛料靠人工一塊一塊地往加工棚抬。松伯伯這些打零工的人,就是負(fù)責(zé)抬毛料的。大理石毛料很重,每一塊至少有幾百斤,有些重的毛料需要四個人,或更多的人才能抬得動。在大理石廠做零工的,都是壯年健力的男人,僅松伯伯一個人例外。松伯伯已有六十歲了,而且個子小。開始,工頭不肯收他,說他年紀(jì)大了,抬不動石料。松伯伯苦苦哀求,說你讓我試試吧,我的家庭很困難,需要做工維持日常開支。我以前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時候也挑兩百多斤的擔(dān)啊,人雖然老了,但身體依然健朗,如果抬不動石料,不用你說,我自動退出。
剛開始幾天,松伯伯還能夠勉強堅持,后來就有些吃不消,大理石毛料實在太沉。松伯伯抬毛料時,必須用一只手支著腰,而且步子也微微顫動,歇腳的時候,更是用手不停地揉腰。工頭說,你還是回去吧,你年紀(jì)大了,經(jīng)不住這樣的重活。松伯伯說,放心吧,我吃得住,好多年沒干這樣的重活了,剛開始不適應(yīng),慢慢就好了。畢竟是吃過苦的人,身子骨硬,如果哪天我挺不住了,就不會來了。以后抬石料,松伯伯雖然會用手支著腰,步子也不很穩(wěn)健,但歇腳時,從沒見過松伯伯揉過腰。一起抬石料的人都明白,不是松伯伯的腰不痛了,而是他害怕工頭不讓他做工,在咬緊牙關(guān)硬挺。每次松伯伯回到家,就癱坐在椅子上,用拳頭頂著腰,整個人死命地往后仰,只有這樣,腰才會舒服些。有時痛得受不住了,就讓松嬸用火酒推拿。不管腰如何痛,歇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松伯伯照樣去大理石廠做工。
其實,松伯伯是不用去大理石廠打零工的,松伯伯家有一林子好竹。我們那里,普通人家的竹子,每一年可以賣幾千塊錢,生活雖然不寬裕,但還是能夠維持生計的。松伯伯卻一直不舍得砍竹子賣,寧肯去大理石廠打零工。松伯伯家的竹林是我們村最好的,竹子很密。松伯伯的兒子小源長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就松伯伯和松嬸兩個人,僅憑那一林竹子,兩位老人完全能生活得很好。我們村,一般只有年輕人才出去打工,賺些錢,做點“事業(yè)”。年紀(jì)大些的老人,都是守著自家的田地和竹林,清清閑閑地過日子。至于松伯伯這么大年紀(jì)了,為什么還要去大理石廠干那么重的活計,像年輕人一樣不要命地賺錢,誰也無法理解。
松伯伯在大理石廠打了七年零工。這七年,松伯伯漸漸地有了腰傷,每到下雨或是下雪,松伯伯的腰都會劇烈地痛。這期間,松伯伯做過幾次針灸醫(yī)療,但無濟于事,因為松伯伯只要腰傷略好些,又會去大理石廠打零工。松伯伯的腰傷越來越重。后來,每次從大理石廠做工回來,都要松嬸用火酒做腰部推拿。有好幾次,腰痛得幾乎直不起來。松伯伯知道自己無法堅持了。
去年農(nóng)閑季節(jié),松伯伯停止了去大理石廠打零工,一個人將一林竹子全都砍了,賣了足足三萬多塊錢。冬天,松伯伯托媒人為小源物色了一個對象,打電話給小源,要小源一定回來去說親。松伯伯說,兒啊,爸爸老了,再也干不得重活了,你成個家吧,你成了家,爸爸就了卻了一個心愿,將來家庭就靠你了。
我爸爸說,小源結(jié)婚的幾萬塊錢,都是松伯伯這些年攢的。松伯伯之所以不要命地去大理石廠打零工,是為了給小源攢結(jié)婚的錢。小源結(jié)婚后,松伯伯也和其他老人一樣,守著幾畝田地和竹林,過起了清閑的日子。一身輕松的松伯伯,卻在一個下雪的日子里,腰傷再度發(fā)作,痛得彎了下去,再也沒能直起來……
題 圖:李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