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說在歌舞升平的年代還有人為一張下床步入極端,恐怕也是猴子進化成人,人不再進化的緣故了。假如要追究責(zé)任,自是要怪那個發(fā)明了鐵床的家伙,不過,要不是這個聞名地府、堪稱偉大的智者發(fā)明了上下兩層、蠶架似的鐵床,就不會有下面的怪故事。
故事當(dāng)然得從我們通力綠化公司401房間說起:如果你某天貴腳踏賤地,來到我們401房間,你只消站在門口,便會發(fā)現(xiàn)十多平米的房間擺著四張上下層的鐵床;床上掛著蚊帳,假如你來的是季節(jié),站在屋內(nèi)二尺寬的過道上,看到隱在蚊帳內(nèi)、像人參一樣的民工時,方可明白什么是人在人上。
“王保長”本名佟青,三十有六,安徽蚌埠人,由于他個頭、面相酷似四川某電視劇中的“王保長”,故而得此雅號。他“盤踞”在房左近窗的上床上。
在401房間,除了甄山岳不笑佟青面丑外,余皆以其面相開涮。佟青由于身材單薄,不敵眾人,也就忍氣吞聲。但有一次,佟青被逼急了,呲牙咧嘴的回敬室友:你們別看我長得丑,但我老婆夏曉雨卻很漂亮;只是沒多少文化,故只好在雪村某酒店洗碗。你們也知道我有時到雪村去的。眾人聞言,啞然失笑,說,就你這個屌樣,有個母的跟你就不錯了,你到雪村去是找雞婆吧?佟青不服,極力辯白;那廝也不相信,哂笑聲如田間的蛙鳴,要不是甄山岳及時喝住,幾乎到動手的地步。
甄山岳吼,鬧你娘那腳桿——把老婆領(lǐng)來讓我們看看不就得了?
甄山岳,四十有三,山東人,國字臉,身高六尺許,手臂猶如腳桿,自稱會打拳,他的功夫究竟如何,我們沒見過。不過有時,他戴上那副黑得猙獰的墨鏡,領(lǐng)我們?nèi)ス溲┐?,像泥鰍溜那些曖昧的小巷子時,確實沒誰敢招惹他。還有我們401房間的人,為一點小事吵得不可開交時,只要甄山岳吼一聲鬧你娘那腳桿,我們便噤若寒蟬。可這一回,佟青卻板著紫茄色的臉,嘶聲回敬,領(lǐng)來就領(lǐng)來,老子怕你們?
佟青果然在“五一”那天將夏曉雨帶到401房間。夏曉雨拎著一只粉紅色的塑料袋來到我們房間時,所有的面孔像中了風(fēng)似的。實際上,夏曉雨那天衣著樸素,也許正因為如此,才讓她美不勝收,別的不說,僅是胸前的那對寶貝,硬將衣服頂?shù)孟駬P帆的小船。
在光彩照人的美婦面前,我們的嘴巴鈍得像幾年都沒磨過的菜刀。好在夏曉雨豁達大度,她將手中的塑料袋對我們晃晃,說,各位老鄉(xiāng),今天大家是麻布洗臉——初相會。沒啥好吃的,買了點糖,大家別嫌,吃幾顆吧!夏曉雨邊給我們派糖邊說,我家佟青生得笨,還請你們多關(guān)照。
我們攥著那些紅皮糖果,不知說什么好。而佟青那小子卻像斗勝的公雞,趾高氣揚地覷我們一圈后,故意和夏曉雨挨在一起。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夏曉雨比他高一個腦袋,而佟青那小子一點都不覺得自卑,仿佛夏曉雨的腦袋已為他揚長避短似的。他像陀螺那樣轉(zhuǎn)了幾圈后對夏曉雨說,屋里太悶了,我們?nèi)パ┐骞涔?。說完,臉笑得如核桃。我們揣測,這狗日的是要和老婆去雪村開房,就恨不得在他黑桃臉上敲上一錘子,但終歸還是忍氣吞聲,看著佟青的手從后面推著夏曉雨的腰,像開汽車一樣把夏曉雨整走了。
佟青將夏曉雨帶走好一段時間,我們還像啞了似的不說話。只有窗臺上那臺甄山岳去年從廢品站開來的經(jīng)年不響的破鬧鐘沉緩地走著,好半天后,我們忽然像春節(jié)時的鞭炮那樣嘹亮地炸起來:
狗日的“王保長”,他老婆真漂亮。
也不知他使的啥法,整了這么個漂亮老婆。
真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喲!
……
憤憤不平的聒噪后復(fù)歸平靜,人家老婆漂亮是不爭的事實。忽然有工友高聲吼道,我的老婆也漂亮!這位工友的話像領(lǐng)頭的鴨子,又招來一片聒噪——
我的老婆也不丑。
我也是。
我的老婆離這不遠,一塊錢的車費。
我老婆更近,走路就來了。
我分不清誰在吼,但所有的聲調(diào)都帶著哭腔。
鬧你娘那腳桿。甄山岳的暴喝像利斧一樣將我們的聒噪砍斷。我們憂傷著臉看他從床下摸出半瓶早上沒喝完的二鍋頭,咕嘟咕嘟地來了個一口干后,臉紅得像一坨剛鹵過的豬肝。他將瓶底使勁在桌子上一磕,說你們不管多久沒見到老婆,但你們的老婆還在,有盼頭。而我,而我……他的頭忽然像瘟雞似的垂下去。我們雖覺詫異,但誰也沒追問事之原委。可他還是自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在不短的述說中,他的頭一直沒有抬起來,好像是對地板傾訴自己的傷心往事。他說他老婆也很漂亮,給他生了一個女娃,一個男娃。女娃畢業(yè)后,嫁了一個好老公;男娃還在讀高中。他說他母親早已離世,但父親還在,且多病。正因為這樣,老婆只好在鎮(zhèn)上某家具店打工。他說最近十年都很少回家,原指望日子越熬越好,可是三年前春節(jié)回家時,老婆忽然提出和他離婚,而離婚的原因很簡單——她不愿當(dāng)寡婦,并說她已失節(jié)多年了。甄山岳頓了頓說,左鄰右舍都說他老婆不要臉,而我沒責(zé)怪她——是我對不起她——細細想來,自從我們結(jié)婚后,除了新婚那一年做那事不計其數(shù)外,后來幾年才見面,做那事兒數(shù)都數(shù)得清……不過,她跟了一個有錢人后,包攬了兒子的學(xué)費。甄山岳喑啞地說完自身的經(jīng)歷,抬起頭,我們看到他紅紅的眼圈中涌出碎銀似的淚珠。
屋子里一片寂靜,只有窗臺上的鐘聲凄涼地響著,像榔頭似的敲在我們心上。我們腦袋垂得像掛在墻頭的葫蘆,心中涌出巨大的恐慌——我們怕自己有一天,走上和甄山岳相同的路。直到風(fēng)像巴掌似的拍著暗淡的玻璃窗,我們才抬起脖子涌到窗前,看到院落中那棵榕樹在風(fēng)中像醉酒似的晃悠著,倨傲的樓房被黑云壓迫得非常渺小。沒有雷聲掩護的雨是一場災(zāi)禍,像豬流感,說來就來。風(fēng)將麻線似的雨扭在一起后,又粗又亮,左偏右晃,風(fēng)騷十足,像一群裸奔的淫婦??諝庵谐錆M了肉欲和銅臭。
我們不知道佟青為何忽然回來了,他像一截濕木樁似的杵在屋中,右手像竹竿似的伸到甄山岳面前,不說話,拇指和食指像捻燈芯一樣搓著,他的意思我們明白——要借錢。
甄山岳也沒說話,脖子極不靈活地搖了幾下,表示沒錢。甄山岳沒錢,我們都信——因為他愛喝酒。
佟青的手在我們每人面前搓過后,我們便開始搜口袋。佟青將眼睛鼓得像剛剝皮的雞蛋,看我們將身上的毛毛票票攤在桌子上,佝著腰,下巴一點點地像雞啄米,點清我們所湊的錢數(shù)只有三十元后,幽幽一嘆道,不夠,還差四十塊。甄山岳說,我去給你到別個那里借。甄山岳剛邁步,佟青一把拽住他說,不,不要去,羞先人哩!難道你老婆也沒錢?甄山岳問。她有錢我還會回來嗎?佟青喑啞地應(yīng)了聲,拖了件五羊牌雨衣走了。他的褲管由于被雨打濕,甩不開步,像戴了一副鐵鏈。
后來,我們才知道,佟青和夏曉雨在雪村逛了一圈,發(fā)覺天變,趕緊去開房。雪村的旅館都貴,最后總算找到一家比較便宜的,也要一百二十元一夜。那時候,佟青以為夏曉雨有錢;夏曉雨以為佟青有錢,結(jié)果到交款時,才知道錢不夠。夏曉雨本有六十元錢,可買糖果花了二十多元。佟青身上只有十元錢。開票的小姐見他們交不出錢,纖細的眉毛蜷得像對死蜈蚣。佟青不愿失面子,靈機一動,說自己將錢包忘在床上了,他想回來向工友借錢,哪想大家都沒錢。
二
所有發(fā)明都不及甄山岳發(fā)明了床簾?;蛟S,床簾的發(fā)明者不是甄山岳,但在通力隊,甄山岳絕對是第一個發(fā)明床簾的人。事情當(dāng)然還得從那天晚上說起:我們看到佟青一臉灰相地將夏曉雨領(lǐng)回來,蔫蔫的坐在甄山岳的床沿上。由于羞愧,他們不敢抬頭看我們。我們也誰都沒取笑他們,心情沉重地望著這對沒處過夜的夫妻。夏曉雨沒處過夜,我們同樣沒有住處——因為我們誰也不好意思鉆進沒有遮攔的鐵床中。
直到十二點后,甄山岳像廟宇中的菩薩開腔了,他木著臉讓佟青夫婦讓開,我們以為他太困,想睡覺。結(jié)果他從床下扯出幾條蛇皮袋子,用水果刀剖開,尋來一根細鐵絲,將袋子像串沙丁魚一樣穿起來,將鐵絲的一頭系在上床沿的鐵柱上,繃緊后系在另一端的鐵柱上。我們看到皺巴巴的蛇皮袋子微微地晃著,猶如鄉(xiāng)下公廁門上掛著的破麻袋。
接下來,甄山岳又自作主張地和佟青換了鋪蓋。收拾妥當(dāng),對一臉灰相的佟青說,鉆進去。佟青一怔,明白甄山岳的意思后,用一根指頭捅著夏曉雨,意思是聽甄老大的。夏曉雨望著幾條破麻袋,臉紅得像一團火焰,死活不肯從命。甄山岳見她不肯從命,一把扯滅電燈,黑暗中,我們聽到甄山后甕聲甕氣地吼,事到如今,還要啥臉。
我們太累了,借著黑暗,像螃蟹一樣爬回自己的床上。那一夜,我們不知夏曉雨在黑暗中啜泣了多久,不過,第二天中餐時,他們還縮在鐵床內(nèi)。
到了晚上,我們發(fā)現(xiàn)佟青床上的破麻袋被一面紋著鴛鴦鳥兒的床簾取代了,床的兩頭也被花布圍得水泄不通。我們原以為是他們買布請裁縫特制的,一問才知,街上到處都有各種色彩斑斕的床簾買,只是我們不知道。其實,不是我們孤陋寡聞,而是公司為了文明,不準女人來過夜。
員工們?nèi)缱烦钡聂~,涌到我們的房間內(nèi),詫異地將床簾凝視半天,用他們所知道的詞匯盛贊這面床簾。同時,無不遺憾地說,要是公司早讓我們掛床簾的話,阿三也不會因找雞婆被警察抓去,挨了一頓打不說還罰款;阿明也不會得隱病而命歸黃泉……一面床簾,讓多少工友蒙受不幸?現(xiàn)在好了,有了這面圣潔的床簾,也算是亡羊補牢。
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模仿,佟青的床簾像一面旗幟,很快便一面接一面地接踵而來。員工的老婆像趕集似的來了,鉆進風(fēng)格各異的床簾中參禪悟道。
公司領(lǐng)導(dǎo)得知員工老婆大舉侵略,說這樣男女混居成何體統(tǒng),一行人眾親臨視察,得知始作俑者是甄山岳后,大怒。召集員工狠訓(xùn)一通,并起草一份措詞強硬的文件貼到院中黑板上:開除甄山岳!所有床簾必須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取下。拒不執(zhí)行者,嚴懲不貸!
領(lǐng)導(dǎo)沒想到,向來溫順的員工不聽話了。他們可以在烈日和暴雨下工作,可以拿低得不能再低的工資,但不能容忍任何人取下他們的床簾,更不能容忍開除甄山岳。以前不知道掛床簾是蠢,現(xiàn)在知道床簾的好處后當(dāng)然不能取下來了。因此上,沒任何一件事能使大家如此團結(jié),近百名員工潮水般涌到大院,目光如炬地盯著黑板。
這時候,甄山岳也從樓上走下來,大家都問他怎么辦。他木著臉站在石階上,凝視著眾工友黧黑的面孔,沉重地說:弟兄們,大家都看到公司領(lǐng)導(dǎo)令我們?nèi)∠麓埠?、并開除我甄山岳的決定了。至于開除我甄山岳,我沒意見;大家都知道,我最愛頂撞領(lǐng)導(dǎo)不算,干活也不踏實,所以,他們早就想除了我,只是缺員,才留下我這個眼中釘。但是他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好好干活——因為,他們只追求自己的利益,忽略了員工的利益。他們是當(dāng)代資本家!這些都不說了,我只想說的是床簾事件,我不承認我倡導(dǎo)掛床簾有什么錯。掛不掛床簾對我甄山岳來說沒什么意義——因為我沒有老婆,但是你們有老婆,而且你們某些人的老婆就在這個城市打工,盡管如此,卻無法在一起歡愛。而他們,甄山岳指著遠處高高的樓房說,夜夜摟著老婆,還覷覦別人的老婆!這到底是什么道理!說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某位混蛋統(tǒng)計家說外國人年均做愛一百六十次,中國人年均做愛八十七次;這些數(shù)據(jù)從哪來的?這么準確?外國人我不知道,不敢妄評,僅憑中國人這一點來講,就能判斷這家伙是胡說八道——因為我們民工也是中國人,但我們從來都沒見誰調(diào)查我們一年做多少次愛,更沒誰考慮我們的性壓抑。所以,床簾的出現(xiàn),不過是營造了私人空間,但他們卻容不得我們,說我們不講文明,那么,甄山岳忽然頓了頓,一聲大喝:真正的文明是什么?
甄山岳的話讓民工陷入良久的思索,忽然,沉默的人群爆出雷鳴般的呼喊——堅決反對取下床簾!
如果他們不答應(yīng)我們的條件,我們就聯(lián)名辭工。
問他們,為什么不讓我們掛床簾?
他們?yōu)槭裁匆挂箵е掀哦覀儏s不行?
我們現(xiàn)在就去討說法。
……
人群像海潮般喧囂,推倒那面黑板后,跨上破單車,如開閘的洪水一樣向公司總部沖去。這樣的情形讓我想起前幾年,美軍侵略伊拉克,一個渴望和平的伊拉克人,站在硝煙彌漫的廢墟上,胸前掛了一個紙牌,上面寫著:我們要做愛!做愛并不是丑事,不僅是生理需要,更是和諧的體現(xiàn)。
斗爭的結(jié)果是勝利了,公司領(lǐng)導(dǎo)不敢一下辭退百余名員工;在眾工友的怒吼中,不得不廢除不合理的條文。這也是民工們?yōu)榱俗约赫?dāng)?shù)臋?quán)益不需要任何人為自己辯護所取得的勝利。
三
據(jù)說,古人發(fā)明火藥是為了嚇一種叫“年”的兇殘動物,誰也沒料到后來被人制造成彈藥破壞了和平。同樣,甄山岳倡導(dǎo)掛床簾只不過是為民工營造一個歡愛空間,更沒想到使上床與下床的工友發(fā)生糾紛。主要原因,是下床的人仗著得天獨厚的條件,和老婆參歡喜禪,而上床的人不能,除了不好意思將老婆帶到別人的頭頂作威作福外,通力隊細如高粱稈的床架也承受不了兩具血肉之軀,他們看到下床的兄弟用磚頭、木棍頂著床沿,也就放棄了心中的想法,惟有棱眉鼓眼地窺著下床兄弟。
我住在靠窗的那張上床。和上床的兄弟同仇敵愾地恨下床兄弟。下床的兄弟也知道我們恨他們,為了平息我們胸中的憤懣,每當(dāng)誰的老婆來了,必得買點東西糊他們的嘴巴。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窮得走路都在響時,而老婆們卻比達官顯貴的漂亮。那些老婆們初來時,像夏曉雨當(dāng)初一樣死活都不肯鉆進花花綠綠的床簾中,但只要住上一晚后,也就眉來眼去的像家里一樣。這些景像使我們焦灼的心雪上加霜。
其實,我們的心本就被欲望撐得焦灼不安——在這棟宿舍樓后是蒼翠的青山,在茂密的林子中棲息著一種腦袋小,腰細尾長,翅膀猶如船棹、從不單飛的昆蟲。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我們房間,嚶嚶歌唱,歡快舞蹈,每個房間就是它們的舞廳。我們沒理由恨這些可愛的昆蟲,但我們不知它們是在嘲諷我們,還是在向我們揭示生活的本質(zhì)。問題是我們不能像昆蟲那樣自由的性愛,當(dāng)仁義的老板不肯榨干我們體內(nèi)的雄性激素時,我們便成了時代的鰥夫。
那時候,上床與下床的人是平等的——因為我們共同分擔(dān)著欲望的焦灼,而現(xiàn)在,一面床簾,引得同室操戈:因為,我們住上床的人,非但不能像下床兄弟享受歡愛,還得為了所謂的文明,不得不在自己的床上掛一面床簾。盡管下床的兄弟小心翼翼,但我們還是感到床的晃蕩。也就是從這時起,我們對黑夜產(chǎn)生了莫名恐懼,我們渴望白天吞噬黑夜——因為,每當(dāng)夜深人靜,下床兄弟興風(fēng)作浪之時,我們就像躺在波濤洶涌的小船上,實在不堪忍受這種顛簸,便莫名其妙地咳一聲,或是用腳跟輕輕地磕一下床板。
我們不再吃下床兄弟買的東西。我們隨時都向他們發(fā)難,比如我們說床晃得厲害時,他們馬上就找來木棍、鐵絲將兩張床并攏,來個五花大綁。非但如此,我們要他們在老婆離去時招供床上的秘聞,我們不需要老虎凳等酷刑,但他們必須無條件地招供,就像人得了隱病必須如實回答醫(yī)生的詢問,否則,到了夜間便是此起彼落的敲床聲。我們也感到自己的行徑很無恥,同時也感到人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失去了尊嚴。
盡管下床兄弟能忍辱,但依然不能平息我們心中的憤恨——因為我們也是有老婆的,且老婆都在附近。后來,我們不再拷問下床兄弟了。我們最大的愿望就是擁有一張下床,像下床兄弟一樣和自己的老婆歡愛。
但我們的愿望必須在下床兄弟辭工后才能實現(xiàn),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上床與下床之間形成了一種潛規(guī)則:床與床之間不能亂套,房間與房間不能亂竄。
四
然而,這雷打不動的規(guī)則卻壞到“老綿羊”手上:他忽然和一樓住上床的阿趙換了床位?!袄暇d羊”的舉動讓我們無比憤慨。甄山岳說,要換床位只能和你上床的阿周換,你難道不知道阿周的老婆也在附近嗎?沒想到一向溫順的“老綿羊”卻梗著脖子回敬甄山岳,我想和誰換就誰換,你管不著!甄山岳氣得要打“老綿羊”,但終沒下手,因為這是換床,誰也管不著。
我們只好眼睜睜看著阿趙領(lǐng)著屁股像磨盤的肥婆入侵401,更讓人氣憤的是,“老綿羊”和阿趙換床后的第五天辭工了,把住上床的阿周氣得淚眼閃爍。后來,阿趙告訴我們,是“老綿羊”主動找到他,問他要不要下床;如要,就給他買一條五十元的特美思煙。我們沒想到看似溫順的“老綿羊”原來這樣陰險,為一條煙出賣朋友,就像當(dāng)年猶大為三十盧布出賣耶穌。
這個開天辟地的賣床者給我們渴望下床的人輸入了醍醐灌頂?shù)闹腔?,我們忽然明白這樣守株待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弄到下床,也就是在這時,上床與下床互相勾結(jié):我們再也聽不到誰要辭工了,但見誰與誰換床便知道誰要辭工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下床的價格一路飚升,由最初的一條香煙飚到二百元現(xiàn)金,當(dāng)然,這種暗箱操作只有在下床人走后才能知道,并作為下一張床的底價。
五
甄山岳終于也卷進尋找下床的行列中,也許上天不忍他再打光棍,讓他結(jié)識了掃大街的何桂花。何桂花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離異時,女的判給她,嫁給甄山岳倒也合適。我們見過何桂花,像個持家過日子的女人,且和甄山岳投緣,我們都慫恿甄山岳將她睡了。甄山岳亦有此意,只苦于找不到下床,就雙方的工資來說,到外面租房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只有久旱盼雨似的耗著。
佟青過意不去,要把下床還給甄山岳,不料遭其喝斥。甄山岳說,你把我甄山岳當(dāng)成啥人?
我們都被甄山岳的俠義感動,惟一的辦法就是幫他找到一張下床。但我們都不知道誰要辭工,徒勞幾天依然無果。
在這種情況下,甄山岳又一次開啟了他聰明的頭腦:他起草了這樣一個啟事:“茲有401房間甄山岳欲購下床一張,價格面議?!蓖﹃牴参鍖訕牵虼?,甄山岳將啟事抄成五份,張貼于衛(wèi)生間內(nèi),這也恐怕是最著名的廁所文化了。
但甄山岳此舉并沒有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不是眾工友故意作難他,而是受金融風(fēng)暴影響,辭工的少了。正當(dāng)甄山岳無計可施時,411房間的三個水車司機一齊另謀高就,一下子空了三張床。通力隊員工的房間住多少人是根據(jù)本事定的,比如這水車司機,他們就能享受三人一間的待遇。由于那三個司機和甄山岳的關(guān)系較好,便將自己要走的事透露給甄山岳。甄山岳聞言大喜,給司機們各扔一包十元錢的香煙后,將被子揉成一團,夾在腋下,倚在我們這間房的門后,脖子伸得如鴕鳥一樣窺著對門411房間。當(dāng)三位司機拎著行李出來時,甄山岳一箭步飛出去,卻不防被子掛在門梢上,他顧不得摘,使勁一拽,被子被掛散不說還開了一條半尺長的口子,他來不及拾掇,呼的一聲將被子頂在頭上,像頭花豹子似地撲進411房間,占據(jù)了一張靠窗的下床。甄山岳剛將被子放在床上,后面還有好幾個腋下夾被子的員工像救火似的撲來,卻被兩個打頭的廣東人占據(jù)了剩下的床位。
甄山岳三人鋪好床時,樸樓管來了。這個五十開外的胖老頭,望著甄山岳三人笑瞇瞇地說,大家的苦衷我知道,但你們不能住這里——因為牛隊長吩咐過,這間房住誰,他另有安排。
兩個廣東人聞聽牛隊長不讓他們住,二話沒說,挾起被子走人。而甄山岳不為所動,他梗著脖子吼,牛隊長能怎么樣?老子就要住這里。
樓管伸手將甄山岳的肩頭輕輕一拍,說山岳,請你不要為難我——要是以前,我說話算數(shù)時,絕對不會趕你走;你如念我對你好,就請離開這里吧。樓管說的是實情,別的不說,僅憑上次床簾事件,除工友保他外,姓樸的也沒少替他斡旋。況且,自打有那個與公司關(guān)系不淺的牛隊長后,好多事確是由不得樸樓管。甄山岳忖度之后,挾著被子回到原處。
六
這一夜,我們誰都沒早睡,大家絞盡腦汁猜測,牛隊長會派誰入住411房間。我們列舉多個嫌疑人,又自我否定。最后,我們將目標鎖定鄒阿姨——因為她是牛隊長的親嬸嬸。鄒阿姨給我們做飯快一年了,她的老公在家種地。如果是鄒阿姨要住411房間,我們誰都沒意見——因為她是個和善人。
我們正如是想時,窗外的飯?zhí)美飬s傳來激越的罵聲,聲音尖細,一聽就是鄒阿姨的嗓門兒。我們推開窗,看見牛隊長從飯?zhí)美镘f出來,跳上那輛黃色巡邏車,一溜煙跑了。繼而我們看到鄒阿姨也跳出屋子,指手畫腳地罵:俄婆、俄婆。
我們不知道這嬸侄倆為何反目,但她所罵的俄婆我們都認得:她本名李青霞,由于她身材高、屁股圓、奶子挺,頭發(fā)黃,眼珠藍,咋看都像俄羅斯人。她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我們不知道她的家庭成員、社會背景;而卻知道她住在雪村,主要職業(yè)是替六合彩的莊家賣碼,然后從中提成。
在我們通力隊三百名員工中,無論是收入高的還是低的,沒幾個不買碼的人。因此,俄婆每晚都挎一個漂亮坤包,像騷狐貍似的溜到我們這里。盡管她刮光我們的血汗錢,但沒誰恨過她:貧窮至極的人往往會把富的希冀寄托在賭博上面,就像命運不濟的人把希望寄托于神一樣。況且誰都能和俄婆說葷話,誰都能在她小南瓜一樣的屁股上或者胸前過把手癮。
牛隊長也買碼,并且老下特碼,可惜屢買不中,有一次,竟落到借錢吃飯的地步。我們想,鄒阿姨口口聲聲詛咒俄婆,可能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七
直到第二天,我們才知道鄒阿姨為什么要罵俄婆:那是中餐時,我們看到鄒阿姨耷拉著眼皮給我們分菜,要在平時,她愛邊分菜邊和我們開玩笑。這時,某不知情者和她年齡相仿的便調(diào)侃她,鄒阿姨,想老公就讓他來唄,何必哭瞎眼睛。鄒阿姨聞言,菜勺掉在盆里,雙手交叉在圍裙前,像祥林嫂。她呆了片刻后,忽而睜大痛哭一夜的紅眼,像吆喝號子般地罵了俄婆幾句后,自道其中委曲。
原來,鄒阿姨確實向牛隊長提出入住411房間,并且還給牛隊長買了一條最好的煙。哪想到她將侄兒叫到房間,遞上貢品時,沒想到侄兒不領(lǐng)情,并告訴她李青霞一口氣買下三張床位。鄒阿姨斥責(zé)侄兒六親不認。罵得牛隊長發(fā)怒道,你如果能像李青霞那樣去賣碼,然后給我提成,我馬上就叫你入住411。鄒阿姨氣壞了,說你勾結(jié)俄婆,坑害工人,我要去告你們。不想牛隊長仰天大笑,將嘴湊近鄒阿姨的耳根,一字一頓地說,除——非——你——不想——活了!
這個六親不認的王八蛋,算我白疼他一場。鄒阿姨尖利地怒斥,像一盤拉壞了的磁帶那樣嗚咽著。
這時,我們才想起最近政府嚴打賣私彩的,俄婆是想到我們通力隊來避風(fēng)頭,況且,在通力隊附近,有好幾個工業(yè)區(qū),俄婆是想在通力隊開辟新的根據(jù)地。正當(dāng)我們憤憤不平時,牛隊長開著那輛黃色巡邏車回來了。車像斷了一只翅膀的蝴蝶,在院落中劃圈,同時,我們看清車廂內(nèi)裝著一張豪華的大床。車泊穩(wěn)后,嘴叼香煙的牛隊長從車內(nèi)鉆出來,目光如雨刮器一樣在我們臉上掃了一遍,伸手夾下嘴巴上的煙,慢條斯理地說,去幾個人把411房間的鐵床全搬到庫房去。馬上就有幾個人放下碗,騰騰上樓了。牛隊長緊接著又柔和地說,再來幾個人,將床卸下來,抬到411。馬上又有人放碗撲到車邊卸床。
甄山岳也將飯碗放在水泥地板上,搶步來到車旁,卻不幫忙卸床。他從車上取一塊墊床的磚,對著陽光晃了晃,雙手各執(zhí)一端,鼓腮一掰,那磚便噌地一聲裂成兩半。甄山岳如是連掰三塊磚后,覷著牛隊長道,你這磚在哪買的?怎么跟鍋巴一樣?牛隊長驚得眉毛都跳起來,整個面孔好像只有圓圓的嘴巴。甄山岳不做理會,拍拍手上的磚屑,抓起地上的飯碗,挺胸抬頭地上樓了。
約莫兩分鐘后,那幾個抬床者像腳桿上巴了個大螞蟥似的從樓內(nèi)蹦出來,接踵報告:
牛隊長,甄山岳請你自己去抬床。
甄山岳又住到411去了。怎么辦?
四個被床壓成蝦腰的漢子聞言駐足道,牛隊長,這床?抬哪里去?
牛隊長的臉皮不停地抽搐,如許多蟲子在拱,好半天,才放出支離破碎的話,抬……抬到……庫房。
牛隊長一臉灰相地上樓,鄒阿姨忽然幽幽一嘆,甄山岳啊……那時候,我們都為甄山岳的壯舉而雀躍——誰都沒細品鄒阿姨話中的含義。我們像蜂子朝王似的涌到411房間,果見甄山岳仰躺于靠窗的那張下床上,一見我們,便雙腿輪番地敲著床板,敲一下,吼一聲,老子就要這張床,老子就要這張床,老子拚了這百多斤也叫他買不成床。
床板在他的敲擊下像激越的鼓點,招徠了眾多工友,兩個初隨甄山岳入侵的廣東人也來了,他們不敢進屋,只是倚著門框,脖子像中風(fēng)似的瞧著甄山岳。
甄山岳見了他們,坐起來,朝他們吼,搬進來,怕個屌!兩廣東人遭此一喝,趕緊開溜。
八
事實正如甄山岳所說,誰也沒把他怎樣,不過也沒誰再搬進411,任憑甄山岳獨霸一室。這期間,牛隊長也沒和甄山岳作難,只是遠遠地覷著他。至于那個俄婆也沒到我們這里來賣碼了,不過,還有碼迷希望她來,便去雪村找她,終是未果。
甄山岳也去雪村買了幅百鳥朝鳳的床簾掛在床上,只待與何桂花說定后便可“洞房花燭”。接下來,令我們更振奮的事發(fā)生了——那個牛隊長到別處另謀高就去了。有人說牛隊長是被甄山岳氣走的,又有人說是牛隊長見通力隊快倒臺便提前開溜,無論哪種版本,終是走了這尊瘟神,大家高興。
牛隊長一走,兩個廣東人連忙入住411,他們忽然怒發(fā)沖冠,一邊鋪床一邊罵,丟他老母的!
日子仿佛因甄山岳的勇敢太平了,這是繼床簾事件后又一次勝利。
忽而,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極不愉快的事發(fā)生了。那夜,我們因太累睡得很沉,當(dāng)白刺刺的燈光將我們刺醒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甄山岳房間的兩個廣東人像幽靈似的杵在屋中間。他們一臉張皇地告訴我們,甄山岳十點前就出去,說是帶他老婆來,不知道咋回事,這么晚了還沒回來。
我瞟了眼窗臺上的那臺破鐘,已經(jīng)三點過了,心中便襲上巨大的不祥。我們房間的人像炸鍋似的爬起來,大家以最快速度向雪村趕去。
還沒到雪村,便看見前面不遠,一個穿白衣白褲的人搖晃著向我們走來,雖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從他高大的身影上看像甄山岳。我吼了一聲,甄山岳!那人沙啞地應(yīng)著,是我。接著像風(fēng)中的蠟燭似的向我們晃來,直到走近,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頭纏白紗布,血從里面透出來,艷艷的,像戰(zhàn)場上的傷兵。
甄山岳說:他剛走到雪村那片榕樹林中間,忽然從杜鵑花叢中躥出幾個手持兇器的蒙面人圍攻他,要不是會功夫,明年的今天,即是他的周年。
我問他傷情嚴重不,他說頭上的傷不深,只是腳被他們打麻了。甄山岳說他在醫(yī)院做過包扎,也不去找何桂花了,只是在地攤上買了一把水果刀,在雪村轉(zhuǎn)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暗算他的人。不過,我認得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人——因為在打斗中我撕下了他的面布。甄山岳惡狠狠地說。
甄山岳所說的那片榕樹林我們知道,很黑不說,且又不是要道,故而經(jīng)常發(fā)生劫案。
回屋后,我問甄山岳,這事你打算告訴何桂花嗎?甄山岳凸著眼球說,床都沒有,告訴她有啥用?接下來,他從床下摸出一根尺把長的鋼筋,雙腮鼓得蛤蟆一樣,用力將鋼筋彎成環(huán)狀后又拉直,直到鋼筋發(fā)燙,不能手握為止。
九
翌日,甄山岳忽然遞了辭工書,公司早有規(guī)定,目前正值季度檢查,任何人都不得辭工。但甄山岳在公司的表現(xiàn)不好,故而巴不得他走。
甄山岳走的那天,陽光分外明朗,那些美麗的細腰蜂又成群結(jié)隊地涌進屋中蹁躚。甄山岳敵視細腰蜂良久,兀自將我們推出屋,然后關(guān)門關(guān)窗。我們在外聽到激越的啪啪聲,像和誰在生死搏斗。響聲寂靜后,甄山岳“嘭”的一聲拉開門,扛蛇皮袋子,一臉猙獰地離去。這時候,我們看到地板上陳列著好幾十只細腰蜂的尸體。
十
一切都像在演戲。甄山岳走后的第三天下午,另謀高就的牛隊長忽然回到通力隊,幾日不見,他比以前更和善了。他站在院中,頭仰得比樓房還高。他就這么熱情地凝視著樓房,直到夕陽將他的面孔修飾得愈加和善時,手在空中莫名其妙地抓一把,腳板如安了彈簧似的,直奔411房間。那時候,兩個廣東人正坐在床沿上調(diào)笑,見到忽從天降的牛隊長,只說了一聲牛,面孔便白得如下了層霜。
牛隊長眼神像鼠標似的在他們臉上點了一遍,輕聲道,住這里舒服嗎?兩個廣東人的臉皺得像橘子皮,不回話,只是將鋪蓋揉成一團走人。
他們剛走出門外,牛隊長又說,將床也帶走。
這天下午,差點沒將兩個廣東人累死:牛隊長讓他們將三張鐵床搬到庫房,將地板洗了又洗,拖了又拖,窗戶擦了又擦,墻壁刷了又刷,最后搞了幾瓶花露水灑了又灑后,才到庫房抬來那架寬大的席夢思。
一切收拾妥當(dāng),俄婆也挎著精巧的坤包像土行孫出現(xiàn)在通力隊。這天,她著一件白底紅條紋的緊身裙,妖艷得如發(fā)廊門前旋轉(zhuǎn)的燈柱。她見誰都扭著屁股笑,好比一只流浪狗忽然找到家門。
第二天,據(jù)411隔壁410房間的某個工友說,那天夜里,他聽到俄婆像貓叫春似的嚎了一整夜。
十一
又三日后,俄婆和牛隊長雙雙出事了:牛隊長右眼珠沒了,俄婆因賣私碼入獄了。作案者就是甄山岳:他自己報案后跑了。警方正傾力抓捕。
原來,甄山岳辭工后并沒回家,他一直住在雪村尋找暗算他的人,還真讓他捉住被他撕下面布的人了。一頓拳腳后,那人不得不招出是受俄婆和牛隊長的指使。甄山岳得知實情,并沒再打那人。他說,冤有頭,債有主——我不廢你,但你不得通敵;不然,惹怒老子,絕對滅你們?nèi)?那人喏喏應(yīng)承。甄山岳便在雪村住下來——他堅信牛隊長絕對回來。事情正如甄山岳所料,牛隊長果真回來了。那夜,牛隊長開著那輛巡邏車陪俄婆到別處去擴大戰(zhàn)果,經(jīng)過雪村那條黑黑的榕樹林時,被甄山岳截住。甄山岳輕易地制服他們,并挖出牛隊長的右眼珠,欲廢俄婆時,才發(fā)現(xiàn)俄婆已經(jīng)奄奄一息。甄山岳沒再作惡,只是用牛隊長的手機撥打110后逃遁。
這一事件如一顆威力十足的炸彈,差點將通力隊的宿舍樓炸塌。我們的心情十分沉重,再也沒誰說甄山岳是英雄了。至于甄山岳逃到哪里,我們不知道,不過前日午休時,我夢見了一座陰森的監(jiān)獄,在那里,我看到了甄山岳,只是變了模樣:他又矮又瘦不說,并且沒有嘴巴。我知道一個沒有嘴巴的人是不會說話的,但我還是問他:甄山岳啊,你不能以暴制暴——因為你已經(jīng)有了一個愛你的女人!令人詫異的是,一個沒有嘴巴的人也能說話,并且比正常人還正常。他說,床都沒有,要女人干啥!接下來,我看到甄山岳的身體一點點地沉入地殼中,當(dāng)黃土漸漸漫過頭頂時,一個聲音執(zhí)著響起:床都沒有,要女人干啥?不過,聲調(diào)走樣,猶如獸號,細細分析——還是人聲!
醒來時,房間的細腰蜂比往日多,它們不再翩躚;它們相偎于屋中的每個角落,翅膀像手臂一樣垂著。這時,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眼珠特別亮,有點意思——卻不知甚意,好半天后,它們次第飛出窗外,飛在最后的一對細腰蜂,纖細的腳刻意在破鬧鐘的殼上踩了一下,多年不響的鐘忽然叫了,聲音喑啞,像中箭的鳥鳴。
我一直思索到現(xiàn)在,仍不解其意。
責(zé)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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