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點兒，石頭

王鋼

2008年出版校園文學(xué)圖書“好看”系列第一部，2009年6月推出了“好看”系列第二部。

“我自以為是小學(xué)教師里少有的最會寫故事的人之一，我自以為是會寫故事的人里少有的小學(xué)教師之一——因為我最寶貴的財富是童心。”王鋼老師如是說。

“今天啊，把卷子帶回家，記著簽字!聽見沒?要是不簽字，小心本人對你不客氣!”吳老師的話音剛落，就有幾位同學(xué)吃吃地笑了。

吳老師故意繃緊了臉：“嚴肅點兒，我是認真的!”

大家笑得更歡了。

石頭很不理解：“吳老師剛才說話的樣子這么嚇人，可是他們好像不怎么害怕呢!”

這是他轉(zhuǎn)到這個學(xué)校，來到這個班的第二天。照劉暢的話來講，石頭同學(xué)是撞了大運中了頭彩了?？刹皇锹铮D(zhuǎn)學(xué)的第一天，屁股還沒把板凳坐熱呢，就考試了。當(dāng)然，石頭沒有考好——教材都不一樣，考試的時候，他看著卷子上的字，只覺得眼前一片黑。

32分，怎么拿回家呢?

石頭正在為難，下課鈴響了。

吳老師特意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考得算是不錯了……”他又很認真地瞅瞅那張卷子：“應(yīng)該拿回家去讓爸爸媽媽看看，這是一個起點。你根本沒有學(xué)過這邊使用的教材，就能考這么多分，也挺不容易!”

吳老師走出教室去，忽然又回過頭來，看看還呆呆地站在位子上的石頭：“記著簽字，勇敢點兒，石頭!”

石頭勇敢不起來。

他知道自己的媽媽自個兒帶著他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生活很艱難。前天，他是跟在媽媽的身后，親眼看著媽媽給校長說了好多好話的。石頭已經(jīng)懂事了，他懂得今天上學(xué)的機會無比珍貴，懂得媽媽的心里藏了多少希望。

也許，就在這會兒，媽媽正一邊干活一邊跟別的阿姨說起自己吧!要不自己的耳朵怎么感覺那么燙呢?

張南跳過來：“嗨，哥們兒，”他早就想跟石頭搭話了，“怎么愁眉苦臉的?有啥難處，說!”當(dāng)然，既然有張南，肯定也少不了劉暢摻和了：“就是，咱愿意為朋友兩肋插刀，不，插三把刀!”

海韻笑了：“石頭，你就給他們這兩個好事兒的說說吧。他們都愿意為你兩肋插刀了，更不要說出幾個餿主意了——這個他們最拿手!”

石頭有點不好意思，趕緊低下頭，把卷子卷起來。

劉暢眼珠一轉(zhuǎn)：“哈哈，我知道了!你是在為簽字犯難，對不對?”他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放心吧，你盡管不簽，看吳老師能把你怎么樣?”

張南也笑了：“對，石頭，你別怕。吳老師這個人，就是個紙老虎。他從來不會真生氣，要說不客氣……”他看著海韻，“你說說，吳老師不客氣，會做什么?”

海韻撲哧一笑：“是啊，吳老師就算是不客氣，也挺好玩。就像那回吧，包子……就是包冬冬買了一個雪糕來上課，他呢，是想趁著老師不注意，能舔一口就舔一口。他也太低估吳老師的四只眼兒了，一下子就被發(fā)現(xiàn)了!你猜吳老師什么表現(xiàn)?”

簽字幾乎是每個小學(xué)生都會遇到的事情吧!丟丟仍清楚地記著有一次忘記給家長簽名而挨的兩記“爆栗子”，每次想起來腦袋都隱隱作痛呢。

石頭還沒來得及猜，劉暢已經(jīng)接上了話把兒：“吳老師當(dāng)然很生氣了，他還說后果很嚴重。只見他眼睛一瞪，聲音大得跟打雷似的，對包子下了一個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干脆站到椅子上，吼道：“‘包冬冬，我罰你……在十秒鐘內(nèi)把雪糕吃完!’”

同學(xué)們已經(jīng)笑翻了。包冬冬跑過來，往劉暢的腦袋上一拍，就拎著書包跳開了，好像腳底板安了特種彈簧。

劉暢沒有追究他的突然襲擊。因為他正在積極地為石頭排憂解難。其實，他的心也是大家的心。昨天石頭一進班，同學(xué)們就都喜歡上這個看上去很憨厚的新同學(xué)了。大家知道石頭剛來城市不久，就總想為他做點什么，讓他能夠盡快地喜歡上新班級新學(xué)校，喜歡上這座城市。

石頭只是咧咧嘴，沒有怎么笑。劉暢善解人意：“嗯，我也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啊，誰愿意初來乍到就給老師留下這么個壞印象啊，你石頭又不是……像張南那樣臉皮厚!”

多么貼心的懲罰措施啊，這樣的懲罰應(yīng)該會比彈“粟子”那樣的懲罰更能讓人印象深刻甚至于銘記一生吧?

這個劉暢啊，怎么就總是戳戳這個，惹惹那個?

張南不以為然：“灑家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倒是有高招免費地提供給石頭同學(xué)!”他沖石頭神秘地眨眨眼：“附耳過來……不附耳，也行。我說啊，本人的經(jīng)驗?zāi)?，是要眼疾手快，抓住最佳的時間讓家長簽字……比如說在明天早上出門的時候，一定要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磨磨蹭蹭……一直到幾乎要遲到的時候，再把卷子突然拿出來然后大聲地對家長說老師要簽字——趁著家長驚魂未定手足無措之際，咱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筆塞到他們的手里看著他們暈暈乎乎簽下大名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筆拔出來把卷子搶回來，然后閃人。等到放學(xué)的時候呢，一來他們恐怕都沒看清楚你的分數(shù)，二來就算是有一肚子氣啊，是不是過了這么半天也消得差不多了?”

“高，實在是高!”劉暢滿臉佩服，“這是我們的慣用必殺技，但是操作起來有難度啊。特別是對石頭這樣的新手或者說是菜鳥來說，實在有些勉為其難。”

那怎么辦?

大家沉默了。

石頭覺得很不好意思。他才來兩天，就讓同學(xué)們這么為難了。他抬起頭，看看窗外。那排大楊樹的葉子正在風(fēng)里嘩啦啦地響著。

石頭是由媽媽牽著手穿過巷子，來到他們在城市里的新居的——媽媽其實很久沒有這么牽著他的手走路了，不是媽媽不想牽，而是石頭不讓牽。他覺得不好意思，自己都有媽媽高了，會在眨眼間爬到柿子樹上藏起來，會從井里打上一桶水來然后拎到屋子里再把水倒到水缸里而大氣也不喘一口……而在走進這個城市的第一天，他是乖乖地聽任媽媽牽著自己的。小巷子里很熱鬧，因為路兩邊挨挨擠擠的滿是小飯店，叫賣聲此起彼伏，香味兒一股腦兒地往鼻子里鉆。

走著走著，媽媽發(fā)覺石頭愣頭愣腦，手上就加了一把勁兒：“想什么呢?又饞了?快走!”

石頭倒不是因為饞嘴而精神恍惚。他是覺得……怎么感覺跟做夢似的?腳下啊，就像踩在云彩眼兒里一樣。

此時此刻，媽媽昨晚說給自己的話仿佛又在耳畔響起：“石頭啊，城市雖然好，但是現(xiàn)在是不屬于我們的——沒有本事，就難立足。所以，你必須好好學(xué)習(xí)啊!”

而今天，如果真的把這張卷子拿給媽媽看，還要讓她簽字，她會有多傷心呢?吳老師啊吳老師，你說我要勇敢面對，可是你哪里知道我有多么難以面對!

石頭為什么會產(chǎn)生做夢一樣的感覺?紅米們能體會出來嗎?

海韻的聲音忽然歡快起來：“對了，上次我背課文忘了簽字，還是臨時找咱學(xué)校的一個老師幫忙簽上的?！卑牭萌肓松瘢骸八瓦@么好說話，幫你簽了?”海韻一臉得意地說：“當(dāng)然得講究一下策略了，比如，要上來就夸老師的字寫得好之類的……當(dāng)然，那次的課文我確實是背過了才敢這樣弄的，要不然吳老師提問我背不出不就穿幫了嘛?！?/p>

海韻的運氣真好。不過，石頭會鼓起勇氣走到一位陌生的老師面前，然后遞上32分的卷子嗎?‘

海韻這一拋磚引玉，立刻啟發(fā)了大家的思路，什么找同學(xué)的家長代簽啊，找同學(xué)代簽啊甚至花錢請人簽名啊……真不知道這些孩子們從哪里學(xué)了這么多歪點子。

放學(xué)鈴聲響了，石頭站起來，背起書包：“謝謝你們!我，得走了?！?/p>

大家目瞪口呆：“那你怎么簽字啊?”

石頭不說話，他只是有些害羞地笑笑。

第二天，在萬眾矚目中，石頭拿著卷子走向講臺，他的頭昂得挺高。

吳老師笑著：“簽字了?”他把卷子接過來，掃了一眼。忽然，他臉上的笑意不見了。

吳老師問：“是誰簽的字?”

石頭的話硬邦邦：“我媽?！?/p>

吳老師眉毛一揚，“真的?”

“真的?！?/p>

吳老師沉默了一會兒，教室里的空氣也似乎凝固了一會兒。

吳老師又笑笑：“要是被老實人騙了，那感覺就像是正吃著軟軟乎乎的白米飯時，忽然——‘哎喲’，牙被硌掉了——怎么還會有小石子啊?！?/p>

吳老師這是在講笑話嗎?怎么聽著有點莫名其妙?

他看著石頭，石頭也看著他。

石頭的試卷終究是簽了字了，可到底是誰簽的呢?紅米們也一起來猜一猜吧。

“我相信石頭是個勇敢的孩子，能夠正視自己的成績，也敢于正視自己的媽媽，對不對?”吳老師的話里好像有骨頭。

石頭紅了臉：“嗯?！?/p>

“那你怎么能模仿家長的簽字呢?”吳老師的臉也紅了，把手里的卷子抖得嘩嘩響，“你如果真的不簽字，我也能夠理解你。但是你怎么能欺騙老師呢?這樣，真正吃虧的是你啊，石頭，人是不能失去誠信的——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講誠信才是最大的勇氣!”

大家都覺得氣氛有些壓抑。

張南吐吐舌頭，小聲嘀咕：“沒看出來啊，石頭同學(xué)看上去跟個悶葫蘆似的，膽兒還真大!”

沒人搭理他。

吳老師揮揮手，讓石頭回座位了。他把那張卷子收好，重重地嘆了口氣。

天空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下起了雨。

到中午時候，雨越下越大。

同學(xué)們?nèi)宄扇旱囟阍诜块芟碌戎议L來接。

到了最后，就只剩下石頭和吳老師了。

吳老師是不打算回家了，他到傳達室里泡了碗面，準(zhǔn)備湊合一頓。一抬頭，正瞅見石頭猶猶豫豫地把腳抬起來正要往雨里扎。

“石頭!”他心里一動。要是真冒著雨回家，恐怕到了下午就會感冒發(fā)燒的。

石頭回過頭來：“吳老師……”

“害怕”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諒的，可“欺騙”的性質(zhì)就完全不同了，它會讓你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情在別人心中打好幾折。

“來，跟我一塊兒吃面吧!”吳老師招呼著，“我這兒還有一份呢!”

這時候，一把黑色的傘飛快地挪到了校門口，雨幕中傳來急切的聲音：“石頭!石頭!”

吳老師放下飯碗來，走過去。

“您是石頭的媽媽?”他問。

沒錯，這位胳膊上還套著罩袖的婦女，就是石頭的媽媽。見到吳老師，她有些手足無措，“哦……您是吳老師吧?石頭這兩天總是念叨您，說您是個好老師……對了，他第一次考試，成績這么差，給您拖后腿了吧?我……我會讓他努力學(xué)習(xí)的，下次肯定會考好的……”

吳老師的眉頭漸漸擰在了一起：“這么說，是您給石頭簽的字?”

“是啊……”石頭媽媽臉?biāo)坪跤行┘t了，“我沒上過幾年學(xué)，不大會寫字……開始也不想給他簽字的，但是兒子說不簽字老師會不客氣……”

石頭握著媽媽的手，他的眼圈紅了，嘴唇有些顫抖：“吳老師，下次，我一定會考好的!”

吳老師一把攬住了石頭的肩膀，很用力地摟著。

雨下得真大，是那種特別痛快淋漓地大。

有句話怎么說的來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吳老師為什么會誤解石頭?而石頭被誤解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分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