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歷史2”的“藝術真實”

關鍵詞:曹操 呂伯奢 真實性 質疑 歷史2 藝術真實

摘 要:本文引入“歷史1”、“歷史2”、“歷史3”的概念,從新的視角對曹操誤殺呂伯奢及其全家的著名情節(jié)的“真實性”進行了分析。提出了全新的看法:該情節(jié)的設計,確實在“縛而殺之”、無聲無息“縛一豬”、曹操“飛奔譙郡”的路線、陳宮做“證人”等四個地方讓人質疑;但該情節(jié)的基本要素,都有史料依據(jù),且曹操的作為符合他的主要性格特征;曹操誤殺呂伯奢及其全家的情節(jié),屬于羅貫中創(chuàng)作的“歷史3”,然源自“歷史2”的史料,具備“藝術真實”的主要特征。

《三國演義》第四回,寫了這么一段著名情節(jié):

曹操行刺董卓未遂,“乘馬飛出東門”逃跑?！白克炝畋樾形臅?畫影圖形,捉拿曹操”。曹操向東“飛奔譙郡。路經中牟縣,為守關軍士所獲,擒見縣令”?？h令陳宮感其“忠義”,居然棄官隨其潛逃。兩人逃到成皋時,“天色向晚”。曹操提議到自己父親的結義弟兄呂伯奢家去“覓一宿”。呂伯奢雖然已知曹操是“朝廷遍行文書”捉拿的要犯,仍然熱情地接納了曹操,并外出沽酒待客。

操與宮坐久,忽聞莊后有磨刀之聲。操曰:“呂伯奢非吾至親,此去可疑,當竊聽之?！倍藵摬饺氩萏煤?但聞人語曰:“縛而殺之,何如?”操曰:“是矣!今若不先下手,必遭擒獲?！彼炫c宮拔劍直入,不問男女,皆殺之,一連殺死八口。搜至廚下,卻見縛一豬欲殺。宮曰:“孟德多心,誤殺好人矣!”急出莊上馬而行。行不到二里,只見伯奢驢鞍前鞒懸酒二瓶,手攜果菜而來,叫曰:“賢侄與使君何故便去?”操曰:“被罪之人,不敢久住?！辈菰?“吾已分付家人宰一豬相款,賢侄、使君何憎一宿?速請轉騎?！辈俨活?策馬便行。行不數(shù)步,忽拔劍復回,叫伯奢曰:“此來著何人?”伯奢回頭看時,操揮劍斬伯奢于驢下。宮大驚曰:“適才誤耳,今何為也?”操曰:“伯奢到家,見殺死多人,安肯干休?若率眾來追,必遭其禍矣?！睂m曰:“知而故殺,大不義也!”操曰:“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标悓m默然。①

這段著名情節(jié),歷來成為曹操奸詐多疑、極端利己性格的注解,而他所說的“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也成為他極端利己主義處世哲學的“經典名言”,這段情節(jié)在《三國演義》中塑造曹操形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段情節(jié)的“真實性”歷來也飽受質疑。

一、關于情節(jié)設計的質疑

仔細研讀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這段情節(jié),并對照相關史料,我們不禁要對這段情節(jié)提出如下質疑:

質疑之一:呂家人有必要問“縛而殺之”這句話嗎?直接導致“誤殺”的關鍵性細節(jié),就是操、宮二人聽到了“磨刀之聲”和“縛而殺之”的“人語”。但眾所周知:要殺豬,當然要先捆綁了再殺,不可能滿院子追了、捉了再殺!呂家人根本就沒有必要問這個問題。而呂家人如果不說這樣的廢話,曹操就不會誤會,不誤會就不會殺人。因此,羅貫中在這里“特意”設計了這么一句價值九條人命(包括呂伯奢本人)的“廢話”。操、宮二人一連殺死呂家八口人以后,很快就知道是“誤殺”了,因為他們“搜至廚下,卻見縛一豬欲殺”,這就又奇了怪了——

質疑之二:呂家人能在短時間內無聲無息地“縛一豬”嗎?從聽了“縛而殺之,何如?”到“操曰:‘是矣!今若不先下手,必遭擒獲?！痹俚健八炫c宮拔劍直入”,其間也就不過一兩分鐘的時間,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呂家人怎么可能無聲無息地把豬“縛”于“廚下”呢?作者沒有交代,這也許是羅貫中的“有意”疏忽。假如讓操、宮二人聽到了豬叫,他們也許就不會誤殺人,不誤殺呂家人,他們就不會看到“縛一豬欲殺”,就不會“急出莊上馬而行”,曹操就不會殺沽酒回來的唯一“活口”呂伯奢,陳宮就不會指責曹操,曹操也就不會因這指責而說出那段“經典名言”,這段著名的情節(jié)也就不會產生令人震撼、使人感嘆的閱讀效果。

質疑之三:曹操“飛奔譙郡”的路線對嗎?《三國演義》寫曹操刺卓未遂,向東“飛奔譙郡”的路線是:京師洛陽→中牟縣→成皋→譙郡。這條向東回“譙郡”的路線很有問題,我們如果對照地圖、參照古今的地理位置,就不難發(fā)現(xiàn):京師洛陽在最西邊,洛陽往東的第一站應該是成皋(即今河南省滎陽市汜水鎮(zhèn)),第二站是中牟縣(即今河南省中牟縣),最后到操故里譙郡(今安徽省亳州市),即正確路線應該是:京師洛陽→成皋→中牟縣→譙郡?？梢?羅貫中所設計的路線,是讓曹操先到中牟縣,然后“有意”要曹操彎回成皋,殺了呂伯奢一家,再回譙郡,這個結論豈不荒謬?!羅貫中顯然忽略了這個路線的設計。

質疑之四:陳宮能做“證人”嗎?我國古今律法,有兩個幾乎成為慣例的原則:一是無人起訴的案件根本就無法立案;二是沒有證據(jù)的殺人案也是無法定罪的。羅貫中是深知律法這兩個慣例的,因此,他設計曹操誤殺呂伯奢的情節(jié)時,不僅讓曹操殺了呂家8口人,而且還讓曹操把呂家剩下的唯一“活口”呂伯奢也殺掉了,使呂家無法告官,這種設計實際上也非常符合曹操奸詐多疑的性格特征;而更有意思的是羅貫中讓“中牟縣令”陳宮當了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的全過程的“證人”。

然而,我們只要仔細研讀《三國演義》所依據(jù)的主要正史材料——《三國志》及裴注,就會發(fā)現(xiàn):“中牟縣令”陳宮做這個“證人”,純粹是羅貫中虛構的。

首先,陳壽在《三國志》中并沒有為陳宮立傳,而且翻遍陳壽的《三國志》及裴松之的注,根本就沒有提到陳宮擔任過“中牟縣令”,更沒有提到他“捉放曹”的故事。據(jù)《三國志?魏書?任峻傳》載:“漢末猶亂,關東皆震。中牟令楊原愁恐,欲棄官走?！雹诼?lián)系上下文,當時正是董卓作亂之時,也正是《三國演義》中曹操刺卓未遂向東逃回家鄉(xiāng)之時(《三國志》及裴注根本就沒有曹操行刺董卓的記載!),可見當時的“中牟縣令”是楊原而非陳宮。而關于“捉放曹”的故事,在《三國志》及裴注中有這么兩段記載——一段據(jù)《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卓表太祖(即曹操,下同)為驍騎校尉,欲與計事。太祖乃變易姓名,間行東歸。出關,過中牟,為亭長所疑,執(zhí)詣縣,邑中或竊識之,為請,得解?！绷硪欢问桥嶙⒁妒勒Z》曰:“中牟疑是亡人,見拘于縣。時掾亦已被卓書;唯功曹心知是太祖,以世方亂,不宜拘天下雄俊,因白令釋之?！雹圻@兩段史料足以表明,“捉放曹”的故事與陳宮毫無關系。

其次,陳宮雖然與曹操有過一定糾葛,但從未有過共同在成皋呂伯奢家里“覓一宿”的經歷。據(jù)《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初平三年(公元192年),“青州黃巾眾百萬入兗州”,時任兗州太守的劉岱戰(zhàn)死。裴注引《世語》曰:“岱既死,陳宮謂太祖曰:‘州今無主,而王命斷絕,宮請說州中,明府尋往牧之,資之以收天下,此霸王之業(yè)也。宮說別駕、治中曰:‘今天下分裂而州無主;曹東郡,命世之才也,若迎以牧州,必寧生民。鮑信等亦謂之然?！雹苓@是陳宮第一次在《三國志》及裴注中出現(xiàn),也是第一次與曹操打交道。根據(jù)這里所引史料,可以看出,在初平三年(公元192年),陳宮為曹操出任兗州牧而積極游說、奔走。如果說他在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就有過一段“捉放曹”的故事、就有過見證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的經歷,他還會為曹操出任兗州牧而積極游說、奔走嗎?又據(jù)《三國志?魏書?呂布傳》載:“太祖之禽宮也,問宮欲活老母及女不?宮對曰:‘宮聞孝治天下者不絕人之親,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老母在公,不在宮也。太祖召養(yǎng)其母終其身,嫁其女。”這是史料中所記載的陳宮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與曹操打交道,裴注引《魚氏典略》,非常詳盡地對陳宮剛直的性格、尤其是臨刑前與曹操的精彩對話都進行了更進一步的刻畫,但仍然沒有記載陳宮與曹操共同在成皋呂伯奢家里“覓一宿”的經歷。⑤

根據(jù)上述四點質疑,足以表明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的情節(jié)設計確實有疏漏之處,但如果由此認定這一情節(jié)是虛假情節(jié),這又會犯以偏概全、忽視史料依據(jù)的毛病。

二、情節(jié)設計的史料依據(jù)

如果將《三國演義》與其所依據(jù)的主要正史材料《三國志》及裴注仔細對照,尤其是將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的情節(jié)進行對讀,就會發(fā)現(xiàn),這段情節(jié)的設計實際上是有不少史料做支撐的。

首先,關于這段情節(jié),裴松之主要引用了三則史料:其一,裴氏引《魏書》曰:“太祖以卓終必覆敗,遂不就拜,逃歸鄉(xiāng)里。從數(shù)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shù)人?！逼涠?引《世語》曰:“太祖過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備賓主禮。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其三,引孫盛《雜記》曰:“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凄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遂行。”⑥分析這三則史料,我們可知:第一,曹操逃歸故里時,確實經過了成皋的故人呂伯奢家,呂伯奢確有其人。第二,曹操在呂伯奢家確實殺過人,除了呂伯奢以外,殺了八個人,這與《三國演義》中殺的呂家人數(shù)正好吻合。第三,“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與《三國演義》設計的曹操誤殺呂伯奢家人的細節(jié),非常相近!第四,曹操在《三國演義》中所說的“經典名言”“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顯然是在“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的基礎上加工而成的!有了這四個基本要素,《三國演義》設計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的情節(jié)可謂水到渠成。

其次,這段情節(jié)中設計的曹操的作為,除了有以上的史料依據(jù)以外,還與曹操在《三國志》及裴注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主要性格特征密切相關,可謂他性格特征的自然體現(xiàn)。據(jù)《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載:“太祖少機警,有權數(shù),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yè),故世人未之奇也”;裴松之在此引《曹瞞傳》云:“太祖少好飛禽走狗,游蕩無度,其叔父數(shù)言之于嵩。太祖患之,后逢叔父于路,乃陽敗面口;叔父怪而問其故,太祖曰:‘卒中惡風。叔父以告嵩。嵩驚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問曰:‘叔父言汝中風,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風,但失愛于叔父,故見罔耳。嵩乃疑焉。自后叔父有所告,嵩終不復信,太祖于是益得肆意矣?！雹邚乃@兩段史料,就足以說明:曹操年少時就非常機警、有權數(shù)、狡詐,有這樣一種基本性格特征的人,設計他因多疑而誤殺了呂伯奢及其全家,就不是違背人物性格發(fā)展邏輯的寫法,相反,是符合生活中人物性格發(fā)展的邏輯的,是對曹操基本性格特征的進一步詮釋。

三、情節(jié)設計的“藝術真實”

著名文藝理論家童慶炳先生曾在《“歷史3”——歷史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真實》一文中,以朱光潛先生的“物甲—物乙”說為根據(jù),提出了歷史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歷史1、歷史2和歷史3的概念,他認為:“那已經無法完全知道的本真的歷史原貌是‘歷史1,而歷史學家記載的史書,那里面的歷史事實,不完全是歷史事實,已經加入了歷史學家的主觀成分的過濾,他褒揚他認為好的,貶抑他認為壞的,鼓吹他想鼓吹的,遺漏他想遺漏的,甚至其中起碼也有細節(jié)和情節(jié)的虛構等等,這就是‘歷史2。”童先生認為:“真正的歷史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從‘歷史2——史書開始,加工成文學作品。如前所述‘歷史2已經有了加工,文學家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的作品是在加工上面的再次加工。這后面的作家的加工屬于文學加工,所產生的歷史已經不再是‘歷史2,而是‘歷史3 了?！雹嗤壬@里的觀點,可以幫助我們來認識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的情節(jié)的“真實性”。

《三國演義》中曹操誤殺呂伯奢及其全家的情節(jié),顯然屬于“歷史3”,而這“歷史3”依據(jù)的“歷史2”、依據(jù)的主要正史材料就是陳壽的《三國志》及裴松之的注,正是我們前面所引的史料?！度龂萘x》中曹操殺呂伯奢全家的情節(jié),不同于“孔明借東風”那樣“無中生有”,也不同于“三顧茅廬”那樣“無限延展”,而是基于“歷史2”、符合曹操主要性格特征的“藝術真實”,屬于“歷史3”。“藝術真實”,乃是文學的審美價值追求實現(xiàn)的基礎。曹操誤殺呂伯奢及其全家的情節(jié),實際上體現(xiàn)了“藝術真實”的主要特征。

首先,與“生活真實”不同,“藝術真實”以假定性情境表現(xiàn)對社會生活內蘊的認識與感悟。其一,“藝術真實”應揭示事物的本質和表現(xiàn)生活的內蘊。在曹操這個藝術形象的演化和形成過程中,狡詐權變已逐漸成為曹操這一人物本質性的性格特征,羅貫中根據(jù)史料及民間傳說,抓住曹操的這一本質特征,通過設計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的情節(jié),進行了具體的藝術表現(xiàn)。其二,藝術情境的假定性是“藝術真實”的外部特征,要求建立在符合事理邏輯、符合情感邏輯的基礎之上。根據(jù)我們前面的分析,羅貫中關于曹操誤殺呂伯奢及其全家的情節(jié)的設計,除了前述的史料依據(jù)以外,假定、虛構的部分雖然有前述的瑕疵,但讓陳宮當“證人”也還是有一定“歷史2”基礎的“藝術假設”(史料中曹操與陳宮畢竟還有過一定的糾葛),總體上還是“合情合理”的。

其次,與“科學真實”不同,“藝術真實”對客觀世界的反映具有主觀性和詩藝性。第一,羅貫中在創(chuàng)作《三國演義》時,就深受當時“擁劉反曹”的封建正統(tǒng)觀念與民間是非美丑善惡標準的影響,在寫曹操這個人物時就自覺不自覺地帶上了自己的主觀色彩,把曹操塑造成為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奸雄”典型,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也正好是曹操“奸”的具體表現(xiàn)。第二,羅貫中在設計曹操誤殺呂伯奢全家的情節(jié)時,運用了有張有弛的結構技巧,巧用誤會、層層鋪墊,將情節(jié)逐步推向高潮,用曹操自己的“處世名言”畫龍點睛。嫻熟的藝術技巧和藝術手段,使羅貫中設計的這段情節(jié)產生了強烈的藝術震撼力。

綜上所述,《三國演義》中曹操誤殺呂伯奢及其全家的著名情節(jié),確有讓人質疑的瑕疵,但更有不少“歷史2”史料做支撐,加上羅貫中妙筆生花的藝術處理,達到了“歷史3”的“藝術真實”,使人為之感嘆、為之震撼。

作者簡介:吳躍平,武漢職業(yè)技術學院教務處負責人,人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大學語文、應用寫作。

① 參見《三國演義》(上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12月第3版,1985年8月第18次印刷,第31-38頁。

② [晉]陳壽:三國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11月第1版,2001年11月第1次印刷,第89頁。

③④⑤⑥⑦ 參見《三國志(及注)》(一),中華書局,1959年12月第1版,1975年4月北京第6次印刷,第5頁,第9-10頁,第229頁,第5頁,第2頁。

⑧ 參見童慶炳:《“歷史3”——歷史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真實》,《人文雜志》,2005年第5期。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