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王 蒙 整理 張學英
1949年10月1日,當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宣布新中國成立之時,我和我周圍的年輕人興奮極了。我們相信,可以重新建設一個富強的中國,大家都加倍努力地學習、工作,渴望一切新知識。
1950年5月,我擔任了北京市團委組織部的負責人。那一年我還不到20歲,如此年輕而獲得這樣高的職位在那一時代并不多見,如果按照這一升遷速度,我的政治生涯或許會前途無量,但就在那時,一篇文章,改變了我的命運。那是俄國作家愛倫堡的作品,題名是《談談作家的工作》,它使我相信,文學可以提升人生,文學可以使生活更加鮮艷而使戰(zhàn)斗更加豪邁,文學使思想豐富使情感深邃使話語與歲月迷人,文學使天與地、月與星都洋溢著生命。文學與革命同樣是一項偉大而光輝的事業(yè)!其實我從小就對文學感興趣,上小學的時候,我的作文就受到老師的贊賞。
我的內心充滿了寫作的沖動,渴望把我和我周圍年輕人的激情表達出來。我的周圍有一大批充滿陽光的青年骨干。他們人小心大,才智出色,一心革命,能講演,善分析,同時具有組織指揮能力,很優(yōu)秀。
1956年4月,團市委痛快地批準了我的創(chuàng)作假。那一年,我21歲,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
一部作品與一種命運
作家經常在作品中左右一個人的命運,但是一部作品左右作家的命運卻令人匪夷所思。《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就是讓我的人生充滿戲劇性的作品。
這篇小說描寫了一個對新中國和革命事業(yè)抱著單純而真誠信仰的年輕人林震,來到中共北京市某區(qū)委組織部工作后所遭遇的矛盾和困惑。小說表現(xiàn)了強烈的反官僚主義、主觀主義的思想主題。我曾以為,革命需要這樣的文學,需要文學的理想、批判、煽情鼓動。
然而,在剛剛建立政權,經濟尚沒有堅實基礎的中國,意識形態(tài)斗爭相當激烈,各種針對敵對勢力、破壞勢力的斗爭仍在繼續(xù)。經濟建設成為當時的首要目標。50年代中期提出了15年超過英國的目標,在萬眾一心鑄造無產階級的鐵打江山的當兒,這篇小說的內容顯然有些消極,甚至是立場的錯誤。
《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很快引發(fā)了討論,有稱贊,有批評??吹阶髌芬疬@么大動靜、看到人們爭說這部作品、看到行行整齊的鉛字里王蒙二字出現(xiàn)的頻率那么高,我最初真有些得意洋洋。但很快,批判的調子漸高。1957年2月,《文匯報》發(fā)表李希凡的長文,對這篇小說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毛澤東主席在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錄音。他說:“有個王蒙寫了一篇小說,一些人準備對他圍剿,把他消滅。我看也是言過其實。對他的批評我就不服。北京就沒有官僚主義?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br/> 盡管有毛澤東的干預,短時間內我?guī)缀踝兂闪宋膲膶檭?,但最終,我還是因為這篇小說被開除黨籍,并被劃為“右派分子”。
1957年到1962年,我經歷了勞動改造,后到北京師范學院教中文。但我并不想從事教師這個職業(yè),我依然熱愛著寫作。在北京找尋不到出路的我,突然想到去新疆。那里是中國最西部的省份、維吾爾族聚居地,卻也是我心目中最浪漫的地方。1963年12月下旬,新年前夕,我?guī)е?夫人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帶著些許的不甘心、冒險心、好奇心,賣掉了無法攜帶的家具,踏上行程。但是我沒想到,在那里一待就是16年,在這期間我甚至還失去了公開發(fā)表作品的權利。值得慶幸的是,新疆的生活擴大了我的視野、增長了我的見識、豐富了我的生活,它日后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作品中。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在這次會議上全會果斷地停止使用“以階級斗爭為綱”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口號,做出“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上來”的戰(zhàn)略決策,并富有遠見地提出了對黨和國家各個方面的工作進行改革的任務。多年后我們把這一年稱之為“改革開放的元年”。在這次會議上還審查和解決了黨的歷史上一批重大冤假錯案和一些重要領導人的功過是非問題。
那一年夏天,文學界宣布為一大批曾被錯誤地批判否定過的所謂毒草作品平反,其中就有《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官方重要的媒體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人民日報》都把這個消息作為重要新聞播出。之后,我的其他作品也相繼出現(xiàn)在公開發(fā)行的報紙雜志上。
改革時代的試驗
1977年冬,《人民文學》上刊登了劉心武的《班主任》,它講述了“文革”十年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看完這篇小說,我當時就想:難道小說當真又可以這樣寫了,不會招致殺身之禍?1978年我也嘗試著寫了一篇同主題的小說?!蹲顚氋F的》,講述一個15歲的少年在脅迫和恐嚇下透露了一位老領導的藏匿地點,導致老領導被迫害致死,而少年的心靈也從此變得如冰冷的石頭一般。事實上不只是我們,同一時期,有一批小說,都描述了“文革”十年中知青、知識分子、受迫害官員及城鄉(xiāng)普通民眾的悲劇性遭遇,這批作品,被當代文學史統(tǒng)稱為“傷痕文學”。但由于它們大都是以宣泄十年來積郁心頭的大痛大恨為宗旨,并不注重小說的創(chuàng)作技巧和藝術形式,很快,“傷痕文學”就被認為淺俗而廉價,缺乏文學性,遭到批評。
圍繞著“傷痕文學”,從1978年夏開始,作家們進行了熱烈的爭論,文藝創(chuàng)作是為什么,它與意識形態(tài)、社會發(fā)展之間的關系等問題被重新提出。這一爭論延續(xù)至1979年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會上小平同志代表中央致詞祝賀,他指出:“寫什么和怎樣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蔽矣浀卯斝∑酵菊f到“不要橫加干涉”時,全場掌聲如雷,人人欣喜若狂。這次會議被稱為當代文學史上的重大轉折點。會議提出政治型向社會型轉變是文學的一次大的解放,而作家也由此獲得了獨立的地位,同時宣稱文學向人學回歸。
這之后,文學從作品內容到數(shù)量都極大地豐富起來。學界普遍將它們稱為“新時期文學”。
文壇的熱鬧感染了我,壓抑很久后而勃發(fā)的創(chuàng)作沖動替代了曾經的小心謹慎。1979至1980年兩年間,我就創(chuàng)作了9部短篇小說、兩部中篇小說,超過我前25年作品的總和。
我至今認為《夜的眼》是這一時期我最值得回顧的作品。它講述了一個叫陳杲的人,“文革”期間去了新疆,“文革”后回到了他原來生長的都市,卻發(fā)現(xiàn)這里一切都變了,包括人情也都變得淡漠了。我想表現(xiàn)人處于社會、時代變遷中內心的困惑與矛盾;一種遭遇冷落后,對社會將會變得更好的期待與樂觀,如同寒夜里的路燈一般溫暖。這篇短篇小說因為打破了那一時期“傷痕文學”一攬?zhí)煜碌木置?,同時首次對人物內心進行了細致的描述而備受好評。時任《光明日報·副刊》負責人的秦晉說:“這部小說創(chuàng)造了新的境界?!钡≌f也因為灰暗的調子私下里受到一些同行們的非議。
不過,這次我并沒有遭受到政治上的清算,相反,還先后擔任了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人民文學》主編等職?!度嗣裎膶W》是中國當時四個大型刊物之一,發(fā)行量已經達到150萬冊。
出任文化部部長
1986年6月,經全國人大常委會的通過,我正式就任文化部長。說實在的,當部長我有許多不習慣的東西,譬如要批那么多文件,要開那么多的會,從早到晚的開會,有時候國務院開會連著開四五天,開得我有點坐不住,但是特別不習慣的沒有。
對于出任文化部長,我且悲且喜。喜的是,像我這樣一個曾經被打入另冊的人居然還會成為內閣成員,悲的是突然間對于藝術我有了責任有了義務也有了說三道四的權力,我究竟應該怎么做?我也擔心,我能否幫助藝術?我會褻瀆藝術嗎?我是假裝要指揮藝術,還是認真地掌握著、規(guī)劃著、安排著,當然也要保護著藝術還有無所不包的文化?
也正是有這樣的擔心和憂慮,在上級領導找我談話時,我表明態(tài)度,只干三年,三年中請中央物色更合適的人選。
文化藝術的爭論貫穿于整個80年代,不僅激烈而且爭論的內容之廣泛是不多見的。處在改革開放的探索期,這是很自然的,但對于管理者我來說,管理起來卻是相當困難的。我于是邀請了一批文化界的老前輩、大家、權威,多次舉行座談,聽取他們的意見,希望借助他們的影響、他們的經驗給我以指引。
這件事讓我發(fā)覺,作為領導者,我在政治上的天真。每次開會,這些老同志都在狠狠批評通俗的、消費性的文藝文娛活動,令我十分尷尬。作為文化部部長,我不能與他們一起否定當前蓬勃發(fā)展的文藝生活。因而每次會議的最后總是不能達成一致的意見。
我在任期間,深圳曾經計劃舉辦準選美活動。那時并不敢用“選美”一詞,只稱作評選“禮儀小姐”或是“時裝模特”。但就這樣還引起了媒體的質疑之聲,不僅如此,還有一些高層女領導做出批示,說選美是舊社會拿婦女當玩物的一種活動,表現(xiàn)的是腐朽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絕對不可以在我們神圣國土上舉行。我當然要貫徹執(zhí)行。深圳的“選美”最終沒有舉辦成。但是誰也沒想到,1999年,海南三亞舉辦了“三亞旅游形象大賽”,成為中國第一個舉辦“選美”比賽的城市,不僅如此,從2001年開始,三亞連續(xù)三年舉辦“世界小姐”選美比賽。
中國有句俗語叫“不當官不知道自己官小”。我真的是當了官才發(fā)現(xiàn)有很多想做的事不能做,但令我相當自豪地是,我也盡我所能做了很多。
在文化部任職期間,我秉持一貫的準則,提出維護改革開放以來的大局,維護文化工作的已經明確的方針政策。我一直強調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是什么問題就解決什么問題,不要因為個別事件而動輒調整政策,以保持政策的穩(wěn)定性,保持事業(yè)的穩(wěn)定性。這一觀點令文壇借意識形態(tài)互相傾軋之風有所收斂。
營業(yè)性舞廳的開放是我另一項頗為自豪的功績。1988年以前,中國一直嚴禁舉辦營業(yè)性舞會舞廳,如果有人敢闖禁令,會遭到懲罰。禁止的原因是有關部門怕流氓滋事,甚至發(fā)生惡性事件,導致破壞社會道德、社會風氣。一次我與一位高級首長見面,他在聊天時說,舞廳的開設、夜晚娛樂場所的開設是人民的需要。于是我決定開放營業(yè)性舞廳。
針對流氓滋事的問題,在制定政策時特別給予了重點考慮:營業(yè)性舞廳要歡迎執(zhí)法部門派員前往監(jiān)督視察,甚至可以請穿制服的人員來維持治安。政策一經推出,果然沒有人提出異議。從此中國舞廳開始合法經營。
在我的推動下,1987年首屆中國藝術節(jié)舉辦,如今它已經成為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這些其實都是文化市場的一部分,現(xiàn)在稱為文化產業(yè)。在我擔任文化部長期間,文化已經開始由計劃走向市場,面臨著諸多新問題,如文物仿制品的問題。當時中國人已經有了藝術審美的需要,但剛剛滿足溫飽,買不起貨真價實的文物,于是市場上就出現(xiàn)了文物仿制品以滿足需求。但是如何管理這些文物的仿制品,有些想買真貨的人卻買到假貨,無處投訴。文藝演出也是如此,改革開放前,文藝演出團體都是國營的,演出是按計劃,不僅演出場次少,內容也不豐富、多元,難以滿足大眾多層次的文化藝術需求。后來開始有了演出經紀人,當時稱為“穴頭”。一些演員在穴頭的組織下,利用業(yè)余時間演出稱為“走穴”,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演出質量的問題、演員是否應該“走穴”的問題、穴頭應該如何管理等等問題一時間全都擺在眼前,亟待處理和解決。還有書畫如何進入市場,如何流通,稅收的問題如何解決,從我們面對的問題就可以看到當時中國從計劃向市場轉變時的混亂,制度的建立遠遠落后于市場的發(fā)展。
為了對文化市場有所研究,我們專門設立了一個新的部門——文化市場司,對文化市場予以推動和管理?,F(xiàn)在回想起來應該說,當時成立文化市場司還是相當及時的,它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樹立了督促、稽查的概念,包括文物假冒的問題、音像制品的非法盜版問題等等,一定意義上,起到了規(guī)范市場的作用。
1989年,我從部長職位上退下來,重新開始我心愛的創(chuàng)作工作。從1990年到2009年的20年間,中國社會、經濟平穩(wěn)、快速地發(fā)展,我的工作生活一如國家的發(fā)展也處于穩(wěn)定增長期。
作為共和國六十年親歷者,我想我可以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和發(fā)展提供一份證詞。因為我親自參與了、看到了、經歷了新中國的起起伏伏。中國前30年,可以說是熱情建設的時期,歡呼著新紀元到來,渴望著過上幸福、平穩(wěn)、富裕的生活,但是太急躁,把執(zhí)政和經濟建設看得太簡單了,沿用指揮戰(zhàn)役的方式,動員所有人員和物資,以為就可以實現(xiàn)目標,事實證明太激進了;后30年,發(fā)展的步調越來越穩(wěn),已經掌握了執(zhí)政和發(fā)展的規(guī)律。我用我的作品記錄了60年來中國曲折發(fā)展的過程,既描寫了新中國帶來的希望,也沒有回避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時候,一些人所表現(xiàn)的那種幼稚、那種烏托邦、那種天真以及某些方面的極端和偏執(zhí)。我既沒有回避當時很不正常的一些狀況,也沒有回避當事者的責任。雖然,因為創(chuàng)作,我的命運也隨著國家的命運起伏波折,但看到如今中國發(fā)生的巨大變化,看到我們當時的理想正在一步步實現(xiàn),還是深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