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音樂老師叫住了我。我獨自愛戀著他,以為只有自己知道,誰知那種迷失的表情全世界都看見了。我穿了一件很緊的白襯衣,我的個子長得太快了,姐姐穿剩的衣服已經(jīng)裹不住我日漸豐潤的身體……
我的丈夫楊明是個陽光健康的男人,愛好旅游和汽車模型。我們不管從表面看還是實際上,都是一對很相配的夫妻。2008年是我們結(jié)婚的第四個年頭。從當初大學校園里那個單薄透明的女生,到今天一臉恬淡的家庭主婦,我就像石頭被海水磨礪一般,慢慢成長。成長是件好事,可以讓人懂得安寧地對待生活。
但是我常常心慌,安寧對于我,幾乎是上輩子的事了。我常常坐在沙發(fā)上,盯著窗外的車水馬龍,景色忽然就地動山搖起來;或者,看著兒子的臉,眼前忽然就有了幻覺,覺得兒子的小臉上長出了一朵黑花,它像罌粟一樣絢爛開放,并溢出濃郁的毒汁。
兒子很漂亮,眉眼和臉型都酷似我。記得他剛生下來時,我長久地盯著他的臉,嬰兒的面部輪廓柔軟又嬌嫩,看不出來什么端倪。楊明說,他們都說兒子長得像你,一點不像我。
這句話讓我立時歇斯底里地發(fā)作,我失控地怒斥道,你胡說什么呀,什么意思?
楊明被我嚇住,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才說,孩子長得像媽媽才漂亮呀!愛玲,你怎么了々
我知道我的心結(jié)在哪里,它像一條在我體內(nèi)游走的小蛇,吐著長長的信子,攪動著我的神經(jīng)。我的兒子,他真是可愛,像早晨的露珠一樣純凈、鮮潤,他那樣晶瑩剔透地走進我的生活??墒?,我無法忘記生命里曾經(jīng)有過的那個夜晚,一個咆哮著狂風的夜晚像個黑窖一般在我的記憶里洞開?;貞浭且桓?,它扎在心里,尖銳、疼痛,我感到自己正在被它穿越和撕裂,而且,無法救贖。
初中時,我就讀于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一所簡陋學校。我是一個安靜的女孩子,喜歡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癡看音樂老師隱在風琴后的臉。他是我們的班主任,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并不特別英俊,但身上有種那個年代普通女孩子很容易迷醉的不羈。那不受束縛的勁兒,和著他狂愛的音樂,組成了一道堅韌的屏障,將我遠遠地隔開又讓我抑制不住地仰望。那個夏天,溫度很高,濕熱的空氣里游離著不安分的味道,連知了都特別慵懶,在樹上一聲聲地叫得悠遠又纏綿。
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音樂老師叫住了我。我獨自愛戀著他,以為只有自己知道,誰知那種迷失的表情全世界都看見了。我穿了一件很緊的白襯衣,我的個子長得太快了,姐姐穿剩的衣服已經(jīng)裹不住我日漸豐潤的身體。我站在音樂老師的宿舍門口,拼命縮起自己飽滿的胸脯。他的屋子有一股久不見太陽的霉味,深藍色的窗簾也拉得密不透風。我盯著自己的腳尖,一抬頭,便發(fā)現(xiàn)他細長的眼睛定定地盯著我,準確地說,是盯著我的胸。我的臉燥熱起來,我才只有十四歲,還沒有被一個男人的眼神這樣關(guān)注過。我隆起的胸讓我羞恥又驕傲,我看過一些書,知道那是一個可以讓女人驕傲的地方。他給我講柴科夫斯基,講肖邦。我對這些音樂大師一無所知,只好低著頭,只管捕捉他的聲音。然后他談到了這些大師的情感生活,談到了性。他說這些大師都是靠女人來延續(xù)創(chuàng)作熱情的。這樣的話題對我而言太陌生了,不僅陌生,而且邪惡。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一線潮紅迅速從我的耳后躥到了臉頰,讓我瞬間手足無措。忽然,我被他抱了起來,他的頭發(fā)長得蓋過耳際,濃郁的汗味從領(lǐng)口飄出來,臉龐十分油膩。我在瞬間失去了思維,然后是本能的掙扎。
他用舌頭狠命吮吸我的脖子,他堅硬的骨骼烙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經(jīng)歷了最初的驚愕、恐懼,直到他的嘴唇觸到了我的皮膚,那溫軟奇妙的感覺讓我像被施了麻醉一般,頃刻間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那是一個有著金色陽光的下午,我交出了自己單薄潔凈的身體。我無法判斷他是在誘惑我,強暴我,還是愛上了我,總之他像一頭壓抑了一百年的豹子,對我兇猛地撕扯和啃噬。當一切靜止時,我已像一捆破敗的稻草,被他扯得支離破碎。
記不起后來怎么走出了他的屋子,我背著媽媽,在屋子里長時間地清洗自己的身體。我的皮膚上出現(xiàn)了大塊的紫痕,像一朵朵詭異的花,開放在身體上,使得我不敢正視。
我不知道怎么繼續(xù)今后的日子??謶?、疑惑,還有未知的期待包繞著我。然而當我重新出現(xiàn)在音樂老師面前時,他已經(jīng)恢復了從前的冷寂,看到我,就像沒有看到一樣。我有幾次刻意經(jīng)過他的屋子,那里屋門緊閉,他明明在里面,卻沒有一絲聲息。記得那一天,我站在黃昏中的操場上,斜陽將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看起來特別的孤獨。
從此,我害怕有陽光的下午,害怕男人,曾經(jīng)以為自己今生都不會戀愛了。直到大學畢業(yè)后,遇到了楊明,他是另一種男人,溫和恬淡,讓人感到足夠安全。我還年輕,仍然有許多向往,楊明使我漸漸回復了鮮活,漸漸開始相信愛情。楊明總說我是他的白雪公主,天知道我多么想做他的白雪公主,可每次他這么說的時候,心里那裉刺,就開始尖銳地發(fā)作,抑制不住的抽搐和疼痛襲來。
但我想,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從來就不喜歡回憶,因為我想對自己好一點。
如果時光可以倒退,我希望永遠沒有那一天。那時我是一個新婚的女子,臉上還帶著未及褪去的紅暈。在小區(qū)門口,一個人從背后叫住了我,愛玲。我一轉(zhuǎn)頭,就看到當年的音樂老師。在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我全身幾乎僵硬成了一塊石頭。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猥瑣邋遢的中年男人,頭發(fā)長長的,襯衣穿得七扭八歪。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但理智給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快步走開,我不要看到這個人。我不記得當年是怎樣在家鄉(xiāng)熬過了自己的中學時代,然后努力考上了外地的大學。我以為從此可以遠離那個邪惡的下午。讀大一那一年,中學時的好友來信告訴我,音樂老師因被女學生告發(fā)猥褻和強奸,被判入獄三年。還記得得知這個消息后,我在衛(wèi)生間反復嘔吐,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傾倒個干凈。我不想打聽關(guān)于這個人的消息,但還是知道后來他出獄了,從此淪為生活無著,靠坑蒙拐騙過日子的人渣。曾經(jīng)的不羈,那只是一個笑話。
那個人在我身后像膏藥一樣貼腳跟隨,他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過得不錯,看在我們過去的情份上,你不能不幫我一把。
我吃驚地瞪著這個人,憤怒和羞辱涌上來,脹紅了臉頰。他卻仍然嘻笑著說,只要你陪我一晚,再給我一筆錢,我保證消失。要不我去找你老公評評理,你和我的那段往事如此令人回味,你可不能這么絕情。
他肆無忌憚地說,我給你兩天時間考慮。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將自己關(guān)在家里整整三天都沒有出門。我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看著我親自選的窗簾,床罩,我親手鉤織的桌布,還有墻上我和楊明甜蜜的笑容……我知道我不能失去這個家,失去楊明。我一直是他的白雪公主,也將永遠都是。
在那個無恥之徒的出租房里,我扔出了五萬元現(xiàn)金,我說,你走吧,別再來找我。
他拿著錢貪婪地數(shù)了又數(shù),小心地揣進兜里,然后撲上來抱住了我。十年前那個恥辱的下午以一種更加邪惡和骯臟的姿態(tài)回來了,我發(fā)瘋一般拼命掙扎,他在我耳邊說,這是交易的一部分,反正我都坐過牢了,看誰斗得過誰!
我的身體瞬間被抽走了魂魄。是的,我無法想象楊明若知道了我的過去,會是怎樣的反應。他是那樣愛我,我也是那樣愛他。他曾說過我們的愛情是世界上最純粹,最干凈的愛情。我無法忘記他在最初擁有我時,那種心滿意足的顫栗。我怎么忍心讓他洞穿真相,然后將我看進塵埃里呢?我的愛情和婚姻,如果有一種辦法可以保護它,我可以犧牲一切,哪怕以身體的淪陷為代價。
那一夜的風真大,嗚嗚地咆哮著,幾乎要將屋頂掀翻。我在風聲里任由那個人撕扯著。
他在我耳邊噴著咻咻的鼻息,口里的味道十分難聞。我閉上眼睛,甚至拒絕呼吸,絕望像一片海嘯,從心底里呼嘯而來,無聲地將我淹沒,沉淪,萬劫不復。
回到家后,我發(fā)了一場高燒,在迷糊中拼命叫著楊明的名字。
羞辱和恐慌就從那一天起與我如影隨行,我怕那個人再來找我,惶惶不可終日。直到那天在報紙的社會版上,我看到他的照片,因與人斗毆,被一撥混混刺死。他的頭像夾在一堆無關(guān)痛癢的印刷字體中,咧著嘴,睜著眼,十分猙獰。
那一天,我不停地嘔吐,直到筋疲力盡,然后瞪著鏡中的自己發(fā)呆。
命運總是喜歡開一些并無幽默感的玩笑。一個月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楊明欣喜若狂。這個新生命在我體內(nèi)毫不妥協(xié)地盤結(jié)生根,我甚至能夠感受到他的骨骼和肌肉在突突生長,在宣布自己的真實存在,我陷入了無盡的恐慌。我害怕某個結(jié)果害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卻無法說服楊明把孩子做掉,他是那樣渴望當父親。每當看到他神采飛揚的臉,我傾訴的欲望就像酒精一樣蒸發(fā)掉了。
如果真相某一天橫空出世,我將會萬劫不復。
兒子順利降生,卻像個定時炸彈般橫在我與安寧之間,我不敢驗他的血型,也不敢做親子鑒定,不敢面對那個殘酷的結(jié)果。如果兒子真是那個無賴的,我就算將自己千刀萬剮,也抵不了犯下的罪孽。唯一能做的,就是患了強迫癥般,一遍一遍端詳兒子的臉,生怕看出一點不妙??墒?,越看心就越慌,越看情緒就越失控。
唯有祈禱,我需要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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