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道路，繼續(xù)前進等

　　我在北京的公寓正好可以俯瞰這個城市的一個長途汽車站。許多農村來的人在這里開始尋找新生活或者永遠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去年10月起，我們就看到越來越多風塵仆仆，拖著笨重被褥和編織袋的工人在這里離開。附近一個巨大的新辦公樓一周之前還有高聳的起重機在擺動著鋼臂，但現在工地上已經空無一人。一個大巴司機告訴我，“現在根本就沒活兒干也沒錢賺了，大家只好回鄉(xiāng)下去?！?br/>　　奧運會帶來的良好的空氣、漂亮的建筑和便捷的交通似乎都展示著這個國家的經濟在迅猛發(fā)展。不僅如此，在中國的很多地方都能感覺同樣的實力：半小時一班的京滬空中快線座無虛席，世界各地的船只在香港的碼頭來來往往，腰纏萬貫的富豪們在澳門的賭場一擲千金……
　　但是，關于百萬大學畢業(yè)生找不到工作，工廠不斷倒閉，老板突然失蹤，留下一群得不到一分錢工資的工人的報道也不斷見諸報端。中國專事出口和加工的南方城市東莞成為了這場災難的一個縮影，從生產洋娃娃和玩具的小工廠到蘋果、惠普、富士等大公司都在不斷地裁員或者讓員工休無薪年假，成千上萬的工人失去了工作。
　　正如我們所知，中國改革開放30年了。是不是中國的發(fā)展已經達到了極限，自身的缺陷和矛盾日漸暴露出來?如果中國不能保持發(fā)展的勢頭，那30年形成的模式是不是就會土崩瓦解?
　　觀察家們往往拿中國和早年的日本相比，認為兩者的經濟發(fā)展上有許多相似之處——中國和當年的日本一樣充滿了貧困的農民，也正顯示出成為世界一流的工業(yè)國的潛力。因此也可以聽到這樣的聲音：“日本經濟在經歷了20年的迅猛發(fā)展以后便日漸衰落，正在崛起的中國會不會也走上同樣的路呢?”
　　還有另外一種比較，即把中國和前蘇聯相比，認為政治上的嚴格控制必然導致經濟的崩潰。為了保證政府的合法性，共產黨別無他法，只能保持經濟的高速增長，而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則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同時，如同蘇聯有廣闊的疆域但最終萎縮一般，中國的領土問題也很讓其頭疼。
　　但這些比較只是抓住了問題的某一部分而已。首先，歷史上蘇聯從沒能達到中國今天的發(fā)展速度，其次，日本即便被廣泛認為經濟嚴重衰退，但仍坐在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位置上，其擁有的大公司仍在世界上呼風喚雨。而最關鍵的一點是：不管是日本、蘇聯還是中國，發(fā)展的道路都是不可復制的。即便中國面臨重重問題：污染、腐敗、社會貧富差距不斷加大、安全標準很落后等等，仍不能斷定中國就一定會衰敗。就像在蘇聯和日本的全盛時期人們很難預見到它們日后的衰落一樣，中國未來會變成什么樣子我們無法預料。
　　讓我們來看看中國的情況有多糟。哥倫比亞大學的金融學教授，同時也是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客座教授的米歇爾·佩蒂斯認為，要想看清中國現在的處境，可以回顧一下上世紀20年代的美國。
　　20世紀初的美國在世界經濟中扮演的角色是驚人的，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開始后，美國仍是一個凈債務國。它依賴于外國的貸款和投資，建立了工廠，修建了鐵路，從而一舉成為一個工業(yè)巨頭，到一戰(zhàn)結束后，美國已經成為一個凈債權國。20世紀20年代，美國堪稱世界工廠，源源不斷地向世界各國輸送產品，吸引資金，也向世界各國放債和投資。這些跟現在的中國難道沒有很多相似之處嗎?
　　30年代的世界經濟危機對于當時作為世界工廠的美國經濟應該有更大的打擊，但是遭到重創(chuàng)的更多是歐洲人。因為我們擁有羅斯福，而他們卻遇到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當然，從純經濟學的角度來說，失業(yè)和經濟衰退的情況對于依靠外資發(fā)展起來的美國實際上更糟。
　　這也正是中國的問題所在。中國長期所積累的貿易盈余能抵擋一陣經濟危機的沖擊波，但是這2萬億的外匯儲備同時也是一個定時炸彈。對于外資的過分依賴是中國經濟的一個嚴重漏洞。
　　在佩蒂斯看來，中國今天和20年代的美國一樣，擁有大額的貿易順差，但是兩者按比例折算下來，今天的中國貿易順差額度是當年美國的5倍，也就是說對于外資的依賴程度也增長了5倍。因此，除非中國能夠找到解決的辦法，不然一旦出口鏈條斷裂，中國將面臨更嚴重的困難。當年的美國隨著經濟危機而喪失了積累多年的貿易順差和大量的崗位，而采取了大幅提高關稅，保護國內市場的辦法，同時世界各國也紛紛采取同樣的報復性措施，最后，歷史證明貿易保護主義的后果是災難性的。
　　但是中國的情況說明它并沒有這樣做，雖然為了解脫沉重的就業(yè)壓力，保護脆弱的市場，中國完全可以筑起貿易壁壘、將人民幣貶值、取消波音或者空客的訂單，但是人們關于中國貿易保護主義的擔心都是錯誤的。數據顯示，目今年1月起，中國的出口額下降了17％。但是進口額卻增長了43％。
　　中國在逐漸顯現出自己在世界經濟上的作用時，倒也不忘記提醒美國要做什么。中國在一些官方場合不時微妙地傳達出一個信息：美國要想繼續(xù)讓中國大量持有自己的國債，就應該讓自己的經濟健康發(fā)展，多做投資，控制過度消費。在今年年初的達沃斯論壇上，中國總理溫家寶也很坦率地責難了美國讓世界為其經濟失誤買單的行為。
　　那么中國怎么有希望避免那些可能出現的嚴峻后果呢?
　　首先中國自身的市場很龐大，擁有13億人口的中國市場可以吞下很多在國外丟失的需求。中國政府提出的龐大的4萬億人民幣刺激經濟計劃，也會對中國經濟產生積極的影響。這些資金有很大一部分將會用于建立覆蓋全民的醫(yī)保系統(tǒng)和基礎設施建設，在許多民工正在失去工作的時候，還有大量的公路、鐵路、機場在等待著人去建設，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不少樂觀的人士也認為，4萬億的刺激計劃將很快會在工業(yè)領域發(fā)揮效果。
　　雖然跟美國一樣，中國的銀行壞賬問題也很嚴重。但是，中國的情況卻跟次級貸危機大不相同。美國銀行的資金儲備太少，而中國的卻很充足。中國的銀行被嚴格地掌控在國家手里，因此盡管中國經濟面臨很大困難，中國仍有比其他國家更多的手段和儲備可以操縱。
　　除了經濟，中國的政治事實上也遠比人們想象的要樂觀得多。一般中國人似乎對于政府沒有那么多的意見，因此，即便政府對他們的經濟承諾并沒有充分兌現，市場混亂和民眾的反抗也不大可能發(fā)生。中國人的要求和其他國家的人一樣苛刻，但是這是一個忍耐力很強的民族，他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遠比現在的要難以忍受。尤其是經過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艱苦時期之后，中國人更加珍惜他們現在的生活。他們相信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自己今天所得到的自由和富足的生活。即便他們對于政府有所不滿，但更多地是向地方政府發(fā)難，而不是直接跟中央政策對抗。
　　在上一次全球經濟衰退的時候，我曾經去過代表了新老兩種工業(yè)的硅谷和底特律。從那時起，人們就已經認定了高科技產業(yè)是經濟增長的源動力。但是高科技產業(yè)也是及其不穩(wěn)定的，我們常常看到這些新事物的產生是如此沖勁十足，毀滅又是如此無聲無息。
　　中國的高科技產業(yè)也同樣是不穩(wěn)定的，尤其目前還處于很不成熟的階段。中國從事高科技產業(yè)的公司很多只是跨國公司的分銷商或者原件生產商，因此它們收益很低，對于整個中國的經濟起到的作用也很小。
　　不過現在在北京、上海、深圳等地方，我也看到很多公司正在試圖打破這種困局。它們希望趁現在的時機涉足全新的領域，做其他公司不敢嘗試或還未完成的工作，讓高科技和高附加值的產品為它們帶來高回報。中國的人力和原材料資源的廉價也可以給它們帶來一定的競爭優(yōu)勢。
　　這些公司也許曾經只是小小的分銷商和生產商，但是它們是分銷商和生產商申的翹楚，利用多年來積累的經驗和財富，它們引進先進的技術，采用先進的管理模式，投入大量的資金來吸引人才和組建研發(fā)機構，進行產品和技術的創(chuàng)新。他們或許現在面臨很大的生存問題，但是其中的絕大多數卻仍然沒有退出，因為它們希望可以抓住市場重新洗牌的機會。這些公司的努力雖然在一開始看起來有些可笑，但是現在看來卻已經頗見成效。
　　的確，中國目前是顯出了頹勢，但是卻不代表它出了局。
　　如果中國是蘇聯，那么它今后會遇到大量失業(yè)的沖擊，政府因失去人民的信任而改朝換代。如果中國是日本，那么它會失落10年20年甚至更多的時間來適應同際新現實。
　　不過我認為這兩種可能都很小。盡管很多人的生活依然貧困，他們所從事的工作是出于全球產業(yè)鏈的最底層，但是他們卻不會去反抗現有的制度。因為他們供職的公司也不斷在改善他們的處境和地位，而世界的國家都在從中國的工人手中享受到大額的經濟回報，中國政府也不斷給出政策來使得這些公司和工人可以獲得更多的利益。
　　外人可以很輕松地批評中國政府試圖補貼出口和操縱人民幣的匯率，但是沒有人能批評它希望增加人民收入，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野心”。也許有不少中國企業(yè)在這場金融風暴中倒下，但是很多企業(yè)會利用這個機會準備下一次的崛起。因此對于美國來說，要認真考慮的是如何也利用好同樣的時機。
　　
　　美國《大西洋月刊》2009年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