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志題跋的—冊藏書

藏偉強

是冊《詠物七言律詩偶記》，內(nèi)有梁鴻志以毛筆“長題”。梁鴻志(1882～1946)，福建長樂人，字眾異，光緒二十九年舉人，京師大學(xué)堂畢業(yè)，曾擔(dān)任段祺瑞執(zhí)政府秘書長，抗戰(zhàn)初附逆，參與籌組在南京成立的維新政府，“前漢奸”政府，簡稱“前漢”)，并出任行政院長，后又擔(dān)當(dāng)隨即成立的汪偽國民政府(“后漢”)監(jiān)察院長?？箲?zhàn)勝利后，經(jīng)審判被處以極刑。

卿本佳人。梁鴻志原以詩名世，他與出賣國家機(jī)密情報給日寇而較早獲死罪的黃溶(字秋岳，1891—1937)相交尤密。兩人同屬閩侯才子，均出自近世大詩人陳衍(號石遺)門下，詩才出眾，文采風(fēng)流，被業(yè)內(nèi)并稱為“黃、梁”(見劉衍文著《黃秋岳與梁眾異》，載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11月版《寄廬茶座》)。自負(fù)狂傲，甚好月旦他人的陳衍對黃溶(秋岳)與梁鴻志(眾異)垂愛有加，曾盛贊其詩作“秋岳詩雅健可誦”(見《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一)、“眾異詩益深摯”(《石遺室詩話》卷一)。然而，“世亂佳人還做賊”(陳寅恪作詩嘆黃秋岳旬，載《寒柳堂集·寅恪先生詩存》)，此二人皆不自愛惜，接踵下水，并以同罪獲刑，相繼成為千古罪人。

梁鴻志本為宦門之后，其外祖父林壽圖(1809—1885)，號歐齋，曾佐助慈禧發(fā)動政變，后任陜西布政使，學(xué)識甚佳，工詩詞，富藏書；其曾祖父梁章鉅(1775～1849)，字苣林，晚號退庵，學(xué)養(yǎng)更為淹博，著述宏豐，為清季著名文學(xué)家、學(xué)者、詩人。退庵先生與林則徐頗為相契，曾官至江蘇巡撫兼署兩江總督，但依然書生本色，為官清正。著名篆刻家陳巨來(字安持，1905—1984)在所撰《安持人物瑣記·記梁眾異》文中筆談，梁鴻志府上甚清廉，他少時并無紈绔子弟之惡習(xí)，曾發(fā)憤讀書，自強不息。與其兄趕考時，兩人唯有一件藍(lán)布長衫，兄穿上，他只好借穿一件才好進(jìn)場(見《萬象》2D02年1 2期)，當(dāng)時清貧狀，由此管窺。

讀連城撰文《粱鴻志生前死后》(見《子日叢刊》1948年第一輯)獲悉，梁的官運起初并不亨通。早年做官時，他從未獨當(dāng)一面，如任段執(zhí)政府秘書長，外表亦比較“斯文、平和”?！栋渤秩宋铿嵱洝び浟罕姰悺份d，自做上維新政府行政院長這個“偽官”后，他開始變臉了——其祖上那廉潔、清正之氣蕩然無存，公然橫征暴斂，對人更是睚眥必報。陳巨來云，其貪婪之態(tài)，每況愈上，愈演愈烈。其所貪，除少許應(yīng)付生活開銷外，悉數(shù)用以購置文玩、古籍、書畫。不過，據(jù)舊上海名醫(yī)陳存仁在《抗戰(zhàn)時代生活史》(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5月版)書中云，梁鴻志也曾利用職權(quán)做過好事一樁：南京淪陷之后，國民政府在撤退前潛藏在朝天宮中的一批珍稀古物，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擬運至東京，但被梁鴻志以堅辭“行政院長“之職相要挾予以阻攔而得以保全。時人以此認(rèn)為梁鴻志還不失為讀書人的種子。陳巨來如此謂粱鴻志任汪偽高官時讀書狀“梁平日總是手不釋卷，所作詩，內(nèi)行一致佩服，認(rèn)為僅次于鄭海藏(孝胥)，陳散原(三立)。故凡擅詩文者，有所求，即委為秘書或廳長也。”(《安持人物瑣記·記梁眾異》)

觀《詠物七言律詩偶記》題記獲知，此書原為梁鴻志曾祖父梁章鉅舊藏，作者為清代大學(xué)者翁方綱，嘉慶十年(1805)寫成。翁方綱，號蘇齋，梁章鉅業(yè)師，書寫就翌年，他自做一序，連同書稿令門人吳嵩梁及謝學(xué)崇、謝學(xué)士兄弟同校，并在年內(nèi)精刻而成。是書前端印有梁章鉅收藏章兩枚，一是“苣林珍藏”，另一為“長生無極之齋”，書后則有梁鴻志先伯祖梁逢臣(字吉甫，梁章鉅之子，梁鴻志父梁恭辰之兄)連鈐三印。梁鴻志考出，書中所批墨跡七處，有人誤以為出自梁章鉅手筆，實系梁逢臣留痕，其父與子遺墨，“外人不易辨也”。梁鴻志認(rèn)為，此書刻成雖僅百四十年，但已為“人司罕見之書”。

梁鴻志對曾祖父梁章鉅，可謂推崇備至。近讀《子日叢刊》所刊“拾遺”文《梁鴻志在西湖》悉，1 936年冬，作者曾前往梁鴻志小住的杭州湖濱寓所“與談風(fēng)月”，見客廳正中高懸梁章鉅所書“?！薄ⅰ皦邸备鞔蠓?，左金冬心墨梅，右任渭長人物。梁日，“每至一處，必攜先賢手跡張諸室“(見《子日叢刊》1948年第輯)。其景仰狀，由此得見。

按梁鴻志題記中“乙酉奏日曹靖陶兄得之乃以歸余”句推知，此書于1 945年春先為曹靖陶所獲，隨即歸入梁鴻志書齋。題識之際，茍延殘喘的日寇尚未投降，梁氏在陳公博偽政府仍任高職(偽監(jiān)察院長)，心境還好，故文詞俱佳，墨跡甚精。盡管此刻他還尚未觸摸到死亡，但這應(yīng)屬“黃昏之筆”。幾個月后的10月份，他便大禍臨頭被緝拿，又一年(1946)的11月即被正法。其北洋政府時同事兼老友章(士釗)大律師親自出馬辯護(hù)，也設(shè)能令他起死回生。一個讀書人，不坐擁書城而專心治學(xué)，卻“貪金錢、走偏門”，因而命喪黃泉，實屬咎由自取。只可惜這骨子里的一身才氣了。至于此書前一位藏家曹靖陶(1 904—1 975)，號看云樓主，系安徽歙縣人，亦為有影響的詩人，抗戰(zhàn)期間寓居南京，與梁鴻志相知友善，轉(zhuǎn)讓此書，猶有“紅粉贈佳人”之意。

讀連城所撰文章《梁鴻志生前死后》知曉，梁身后家境甚為凄涼長子失蹤，次子病亡，出嫁的女兒亦窮困潦倒，原本不和的兩位遺孀更演化為錙銖必爭的對冤家(見《子日叢刊》1948年第一輯)。黃萍蓀也曾撰文透露，梁一命嗚呼后，其家庭成員勾心斗角，爭奪遺產(chǎn)甚劇，梁女曾向上海高等法院告發(fā)梁的兩個姨太太隱匿本該沒收的逆產(chǎn)，計，藏金條四百多根，辛棄疾、蘇東坡、王安石等名家字畫及古籍善本若干。對此，法院曾詳加查詢，但終無所獲，遂告段落(參見《梁鴻志二三事》，載于《長樂文史資料》2005年第3輯)。

此冊《詠物七言律詩偶記》，當(dāng)為梁氏逆產(chǎn)之一。近讀臺灣高拜石《古春風(fēng)樓瑣記》(第五集，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1版卜書獲悉，梁藏古籍，視為生命，在其入獄前，家人曾擬分散隱匿，他予以反對“如我幸而無事，仍當(dāng)我有，如難逃死，也當(dāng)以完璧奉之國家，何忍見其因遷移而致散佚?”擔(dān)憂之事，終于發(fā)生。在他身陷圖固后，其所藏書籍、字畫盡失。聞訊，梁鴻志如喪考妣，自責(zé)不已，但欲哭無淚。此刻，其氣數(shù)已將盡，正呈引頸受戮狀，只好“無可奈何花落去，空余終天之恨”。此書可能即由此際散出，但最初不知花落誰家。1953年，它在滬上為著名藏書家黃裳先生慧眼識得。又五十年，突現(xiàn)上海某拍賣公司古籍善本拍場，為筆者購歸?？胺Q流傳有序矣。

陳寅恪先生曾有言：“秋岳坐漢奸罪死，世人皆日可殺。然今日取其書觀之，則援引廣博，論斷精確，近來談清代掌故諸著作中，實稱上品，未可以人廢言也。”(讀黃秋岳《花隨人圣庵摭憶》后賦詩短跋，載《寒柳堂集·寅恪先生詩存》)今獲觀《詠物七言律詩偶記》中梁鴻志題識，想必讀者亦存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