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宇
摘要:白氏的同志小說,經歷了青春期夢幻般的囈語到群體的愛的救贖:父子的相互放逐與尋求,“兄弟姐妹”無語的集體狂歡,再到第三性世界的孤獨,白氏的情感是異常復雜的,而貫穿其中的是他情感流變的焦慮、困惑與無奈。一方面它表現(xiàn)于自我認同的危機,另一方面也是現(xiàn)代性悖論的一種或隱或顯的體現(xiàn)。通過這些變化我們可以看到,其作品中的情感變化在某種意義上與其獨特的情感經歷與體驗具有一致性。
關鍵詞:白先勇;同志;情感;焦慮;救贖;現(xiàn)代性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29—0242—02
“同志”一詞,初為志趣相同的人,從辛亥革命以后它帶有強烈的政治和革命色彩,改革開放后特別是進入90年代受港臺文化影響它又發(fā)生變化,獲此新意:同性戀(者)。由于文明社會把異性戀作為人類常態(tài)的性愛方式,同性戀就成了反傳統(tǒng)、反道德、反人倫的一種邊緣化存在;在這一規(guī)則下,同性戀者外部受排擠內部受自我心靈的掙扎與認同,這一悲劇性的命運從未停止過。白氏的同志小說在其整個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的地位不可輕視,再加上其自身的性取向,所以把他的此類小說單獨拿出來研究很有必要,從中可以深入的探討白氏的情感流變及其深刻的內涵,進而分析作者情感與作品的聯(lián)系。
一
白氏早期同志小說有:《月夢》、《玉卿嫂》、《青春》、《寂寞的十七歲》;1962年出國后有:《上摩天樓去》、《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孤戀花》、《孽子》;2001年又有新作《DANNY BOY》、《TEA FOR TWO》,它幾乎貫穿了他幾十年的文學生涯。按照夏志清的分類,白氏的早期小說可以分兩類:一類是或多或少憑借自己經歷寫成的小說,如《玉卿嫂》、《寂寞的十七歲》;第二類是如《青春》、《月夢》等多幻想、浪漫成分的作品,不管哪類,白氏早期的同志小說中都充滿了對逝去青春的追憶之情,從中可看出年少的白氏對時間的敏感、對青春的焦慮。
“青春短暫,藝術永恒”的創(chuàng)作理念,幾乎從最初就深入到白氏的思想中。由于個體存在的時空性,這一規(guī)律無人能逃,想留住美好的東西唯有通過藝術之筆,它背后掩飾著白氏對時間的焦慮:想抓住而徒勞?!肚啻骸芳磸囊环泱w少年油畫而受啟發(fā):“上面是白的熔化了的太陽,下面是亮得燃燒的沙灘,少年躍躍欲飛,充滿了生命力,那幅畫我覺得簡直是‘青春的象征,于是我想人的青春不能永保,大概只有化成藝術才能長存?!盵1]再看《月夢》,老醫(yī)生只因為年輕時的一次同性之愛,就拒絕一切的愛,但當他在暮年遇到一個與當年的戀人靜思長的很相似的人時,便不顧一切的挽救他的生命——自己的生命:青春?!队袂渖分?寡婦愛上不到二十歲的少年男子,這被小主人容哥記在心里,這種朦朧的愛,讓他有意或無意的告訴玉卿嫂:慶生與金燕飛之間的關系,以達到拆散兩人的目的。其實不管是玉卿嫂專制的愛還是容哥朦朧的愛,他們都是時間的錯位,都是過去的青春(自然時間)和現(xiàn)在的時間(心理時間)交疊的幻影,讓他(她)們妄圖抓住時間,但最終是虛無——證明了白氏借助藝術拯救青春幻想的破滅,也使他體會到“逝去的美”背后的悲涼與焦慮,這些都促使他繼續(xù)去尋找愛的救贖。
朱焰,一個老男人卻不肯降低自己的欲望,白氏要把他的理想寄托在年輕的姜青身上,但姜青的死亡再次證明青春的短暫與無情。在《寂寞的十七歲》里,寂寞的楊云峰由于得不到愛而逃離學校,也是白氏早年孤寂童年生活經歷的折射。白氏出生名門,作為名將白崇禧之子,一方面使他擁有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優(yōu)勢,另一方面也使他烙上常人無法想象的孤獨。幼年的他主要生活在母親和三個姐姐等以女性為主體的環(huán)境中,由于父親戎馬一生很少在家,使他缺乏男性陽剛之氣的關照,如此經歷易養(yǎng)成女性柔弱善良的性格,再加上七八歲的時候患上肺病被隔離起來好幾年,這一經歷促使他由外向轉向內向。動蕩的時代,不斷的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一切使他變得無助缺乏安全感。他錯過了建立男性性別認同的最佳時期,而未能向社會化的男性過渡。
二
1963年,白氏到美國愛我華大學創(chuàng)作班學習,大量接觸西方現(xiàn)代派的作品及創(chuàng)作理論,使其受益匪淺,期間他對同性戀現(xiàn)象耳聞目睹,感想頗深。美國是當時同性戀的一個重要的大本營,而六七十年代的臺灣也處于社會轉型期,資本主義的迅猛發(fā)展與傳統(tǒng)文明的沖突,使得文明畸形發(fā)展,從而為“黑暗王國”的產生培育了豐腴的沃土,白氏早期的獨特經歷與當下對同志現(xiàn)象的深入思考,以及自身特殊的性取向,另一方面母親的逝世又給他帶來巨大的震撼,這些都為以《孽子》為代表的同志小說的產生奠定了豐富的心理和現(xiàn)實基礎。白氏“在精神上、文化上和情感上的尷尬和兩難,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以往的母體文化(中國文化)熏陶和現(xiàn)實的異體文化(西洋文化)挑戰(zhàn)在思想上、情感上、觀念上產生出一系列深刻矛盾所致?!盵2]可見白氏情感心理的兩難悖論,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認為就是現(xiàn)代性的悖論。一方面幾乎是本能地背叛與顛覆傳統(tǒng)家的基本理念,另一方面又異常留戀家的溫暖。作家的情感沖突一直都未停止,時至晚年也以隱士來緩解這一矛盾與焦慮,期望在自我的心理調節(jié)下達到心靈的認同。
他出國后的第二篇小說《上摩天樓去》,里面也涉及到類似的“姐妹情誼”,妹妹玫寶對姐姐玫倫的情感已超出了普通意義上的姐妹之情,妹妹發(fā)現(xiàn)姐姐的巨大變化而無法接受現(xiàn)實,其內心的焦慮何嘗不是白氏自己的心聲。到了美國后的白氏,耳聞目睹種種光怪陸離的社會現(xiàn)象,他的感觸異常敏感,不由自主的把經歷與感觸揉進其作品中。從《青春》、《月夢》到《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孤戀花》、《孽子》,他的情感從青春期的囈語向深沉的充滿悲劇的愛的救贖流變,視野從狹小的個人空間逐步放大到同志世界甚至整個人類世界。梳理一下其情感內涵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父子的相互放逐與尋找。《孽子》中的父親都是軍人出身,無疑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父權的嚴肅、正直、規(guī)范,是傳統(tǒng)道德的典范。在這一規(guī)范下眾多的“孽子”無意繼承父輩的精華,反而以同志的面目驟然出現(xiàn)在長輩的眼前,這種變異在父輩的眼中十惡不赦,它完全顛覆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倫理,它割斷的是世代相傳的家族香火,是真正的斷子絕孫。父親們放逐了兒子,也放逐了自己,在愛與恨的交加中彼此開始了相互的尋找。“大多數(shù)的同性戀者心靈上總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漂泊感,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都是被父親放逐的子女……他們也許仍舊愛他們的子女,但一定會把子女同性戀的那部分摒除家門之外……父親鄙視兒子,兒子怨恨父親?!盵3]如果說王夔龍、阿青、傅衛(wèi)他們以一種恐懼、逃避的消極方式表達對父親的尋找,而小玉則始終以一種積極方式尋父。但不論是積極或消極尋父,父親始終難以找到,始終有一層隔閡:或有父不認、或父子天人相隔或永遠的“櫻花夢”,白氏和他筆下的人物都難以擺脫內心永遠的焦慮。這些是由于幼年時期白氏心中的父親形象未能成功建立而以隱晦的曲筆表達出來。他的認同危機:他不斷的尋父,擺脫傳統(tǒng)又尋求傳統(tǒng)的認同,無法走出心里的焦慮;想認同男性世界的價值標準,又無法擺脫“血液里帶來的”東西。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白氏一方面在尋找童年時代心中父親的象征;另一方面出國后,面對文化心態(tài)的失衡,他又代表著一代人對傳統(tǒng)文化——哺育我們的中華父親文化的追尋與困惑。
(二)“兄弟姐妹”無語的集體狂歡?!豆聭倩ā分械摹翱偹玖睢毙闹械募铱傠y建立,即使筑起很快又土崩瓦解。早年的五寶死于華三的淫威而斷送了她成家的心愿,漂泊了半輩子遇到娟娟,再次激發(fā)了她成家的欲望,但好夢不長,由于柯老雄的長期性虐待,娟娟錘死他后自己也瘋了,徹底打碎了“總司令”的夢——對姐妹真情、對家庭愛的渴望,滲透出白氏幼年孤獨生活經歷的影子,期望得到家人的愛,長大后由于特殊的性取向而不被常人理解,苦悶抑郁像巨石壓在他的心頭。在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生活的經歷與感觸也深深的烙刻于作品中?!赌踝印分?外在的對欲望的追逐豈不是他們內心孤寂焦慮的最好注腳,集體狂歡的背后掩藏了太多的無奈和無語。他筆下的人物永不停息的追尋,透露出的是自己那顆悲憫而焦慮的心。
三
2005年9月,在白氏新出版的自選集中,我們看到了《DANNY BOY》和《TEA FOR TWO》兩個短篇小說,停止多年的同志小說再度進入白氏的視野,白氏的情感在繼承中又有新的發(fā)展。兩篇都寫了患AIDS的男同志在“大限”來臨時的痛苦與恐懼?!禗ANNY BOY》中的云哥的同性戀曝光后逃往美國,準備放棄生,但在遇到患AIDS的Danny后,靈魂得到升華。消除普通人對患AIDS同志的偏見與隔膜,由小愛到大愛?!禩EA FOR TWO》中同志的生存環(huán)境較之《孽子》時代已大大改觀,故事中的人物也不是當年無所依歸的孩子們,物質及社會整體環(huán)境的改善,并未真正改變他們的孤寂,白氏一貫的悲憫感傷和對他們的同情于此得以共鳴,對同性真愛的渴望和希望得到社會認可的焦慮之心,從來就沒停止過,他與摯友王國祥“形同異性手足”的友誼不也讓人深思。此時白氏已步入晚年,歷經大喜大悲,作品中的滄海桑田與現(xiàn)實的“企盼——落空——反認”的審美逆差,更能讓人體味他內心的落差,但好在他一貫的悲憫滄桑阻止了其深陷其中,帶著對人類美好情感的企盼,他把對患AIDS同志的愛延展到關懷整個人類情感世界。
從《青春》、《月夢》到《滿天里亮晶晶的星星》、《孤戀花》、《孽子》,再到《DANNY BOY》、《TEA FOR TWO》,白氏的情感從青春期的囈語向深沉的充滿悲劇的愛的救贖流變,視野從狹小的個人空間逐步放大到同志世界甚至整個人類世界。在父子的相互放逐與尋找中,在“兄弟姐妹”無語的集體狂歡中,在對患AIDS同志的愛延展到關懷整個人類情感世界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白氏的一貫悲憫滄桑,對生命的關愛和對人類情感世界的困惑與焦慮。進而,結合其獨特的人生經歷和生存環(huán)境,可以看出他作品中每一階段的情感流變與其人生的情感流變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一致性,雖然我們不能說作品就是完全等同作家本身。
參考文獻:
[1]白先勇.募然回首,白先勇文集第四卷:第六只手指[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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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四卷:第六只手指[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84.
(責任編輯/陳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