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華(高山族)
煙波浩渺的臺灣海峽,是一道天然屏障,將我的故鄉(xiāng)、我的親人、我向往的美麗的臺灣島,橫亙在海峽的另一邊。
忘不了小時候上地理課老師講的一個比喻,他說:如果說中國版圖是一只引頸高歌的雄雞,那么臺灣島就是雄雞的一只足,沒有足,雄雞如何能奔跑而展翅高飛!放學以后,我興奮地將老師的比喻講給父親聽。父親高興地告訴我:臺灣島不僅是中國版圖上不可缺少的一片土地,她還是我的故鄉(xiāng),那里有巍峨聳立連綿不斷的高山與林海,有一望無際清澄碧藍的大海與天空,那里是我祖輩生息繁衍的地方,是我心靈的家園,我靈魂的故鄉(xiāng)。記得興奮之余,父親的聲音卻有些異樣,臉色暗淡下去不再沉吟,而他眼神中透出的蒼涼和憂傷,使我不能忘記,也使我終于理解,卻是成年以后的事情。
有一件事是童年的我難以明了的,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小伙伴兒一樣,在祖母的懷抱里承歡膝下?為什么我的故鄉(xiāng)遠在海峽的彼岸可望而不可即?我只知道,故鄉(xiāng)煙波浩渺的美麗圖景永遠是既清晰又模糊地在記憶里搖蕩,雖然童年的我,難以勾勒出它完整光鮮的影像,然而那時卻是非常的向往,非常的憧憬,非常的甜蜜。向往和思念總是悠悠地在心底升騰起伏。每當我看到漂洋過海的大船,或是翱翔在藍天快速閃過的飛機時,我常常希望自己能變成一件小小的郵包,被貼上一枚小小的郵票,坐上輪船或飛機漂洋過海,被發(fā)送到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手中。
然而,我終于沒能變成一件小小的郵包。鄉(xiāng)愁似一枚黃葉夾藏在歲月希冀的年輪里,靜靜地散發(fā)出它日久彌香的悠遠氣息,留下一道道斑駁的痕跡,將我的童年、少年、青年串聯(lián)在一起而至今天。
我的父親是生活在大陸的臺灣高山族,高山族在臺灣被稱為原住民。原住民是最早居住在臺灣的本土居民,由于歷史和現(xiàn)實的原因,原住民族在臺灣始終屬于弱勢群體。在大陸的臺灣高山族只有一個背景,就是解放戰(zhàn)爭期間,因戰(zhàn)爭原因,從臺灣移居到大陸定居的原住民老兵。這些原住民老兵中的許多人,后來脫穎而出成為大陸和臺灣老一代高山族同胞中的佼佼者和優(yōu)秀分子。
我的父親就是第一代大陸高山族同胞優(yōu)秀分子中的一員。在他的履歷中有這樣的一段描述:“一九四七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在荊州軍分區(qū)司令部任警衛(wèi)戰(zhàn)士;一九四九年調上?!_灣干部訓練團學習;一九五二年調入中央民族學院預科學習,畢業(yè)后留校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系,長期從事高山族阿美語的教學與研究工作?!?/p>
上世紀五十年代,臺灣高山語的研究工作是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起步的。由于臺灣與大陸完全的隔絕,不可能進行實地調查獲取第一手資料,而高山族又是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的民族,現(xiàn)有的可供參考的資料僅限于一些日文材料和歷史文獻中零星的記載。尤其是作為本民族專家學者的大陸高山族同胞,當時他們的漢語水平還較低,在來大陸之前,他們一句漢語都不會說。提高自身修養(yǎng)和學養(yǎng)的任務與繁重的科研任務,同時擺在了他們的面前。父親那一代人,就是這樣在這片未開墾的處女地上開始了艱苦的耕耘和播種。從五十年代起,走過改革開放三十年直至今天,經(jīng)歷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雨歷程,中央民族大學高山語教研室(現(xiàn)為南島語教研室),始終是大陸唯一的高山族語文研究的學術中心和權威機構。
在我家里,至今存放著一張珍藏了三十四年的報紙和照片小樣,它是一九七四年十月一日的《人民日報》。在第六版的醒目位置,是一張象征中國五十六個民族大團結、大繁榮、大發(fā)展的橫幅照片。照片上,天安門城樓金碧輝煌,雄偉壯麗,毛主席的巨幅畫像,高高地懸掛在紅墻中央,“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兩行醒目的標語,放射著燦爛奪目的光芒。全國五十六個民族代表,身著鮮艷的民族服裝,綻放了燦爛的笑容,手挽著手,肩并著肩,昂首闊步走在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上。五十六個民族就是五十六顆心,共同祝福著偉大祖國永遠繁榮昌盛,永遠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照片的下方還有一行注解:“陽光燦爛照大地,祖國建設一日千里?!倍谡掌系淖笾形恢?那個身穿高山族民族服裝,微笑著走在隊伍中間的中年男子——就是我的父親。他信心百倍,無比自豪的目光中有憧憬,有渴望,更有堅定。這張照片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張象征民族大團結的具有紀念意義的珍貴影像,也是我作為父親的女兒,倍感光榮的一件幸事。
“月亮已爬上檳榔樹頂,爸爸的漁船還漂泊在大海上,日日夜夜忙啊忙不停,世世代代受盡苦難……”這首《漁歌》是七十年代中期在祖國大陸廣為傳唱的一首高山族歌曲,是根據(jù)臺灣高山族民歌民謠改編創(chuàng)作而成的,父親是參與作詞作曲的主創(chuàng)人員之一。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曾通過電波,將它優(yōu)美的旋律廣為傳播。而我就是唱著這首歌長大的。
從那時起,故鄉(xiāng)的圖景已經(jīng)永遠刻印在了我童年記憶的畫布上。今天,我還了解到,我的故鄉(xiāng)瑰麗花東,這里因風景秀麗,民風淳樸,較好地保留了原生態(tài)的自然景觀和人文風貌,并且因為永遠碧藍浩渺的海水和永遠碧藍清澄的天空,而擁有“藍色絲路”和“臺灣最后一塊凈土”的美譽。
親是家鄉(xiāng)人,月是故鄉(xiāng)明。日夜盼望祖國統(tǒng)一親人團聚的父親,終于沒能等到實現(xiàn)這一夙愿。二十二年前父親因病不幸離開了我。
二○○七年春節(jié)前夕,我有幸在北京市臺灣同胞聯(lián)誼會和臺灣中華兩岸少數(shù)民族文化經(jīng)貿(mào)交流協(xié)會的共同努力下,作為北京市臺籍少數(shù)民族文教參訪團的一員赴臺交流,實現(xiàn)了四十余年赴臺省親的夙愿。當我在人生的中年階段,終于踏上了臺灣——我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土地的時候;當我徜徉在山海林濤之間,沉醉在蒼茫無邊的海韻里,憑吊祖先的遺跡,感受故鄉(xiāng)綠野清風的撫慰和濃濃的親情溫暖的時候;當我親手將鮮花祭奠于他的墓前,我終于可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了。
今天,伴隨著改革開放三十年的和煦陽光,乘著“陳江會談”的希望東風,我們偉大的祖國已走過了六十年不平凡的崢嶸歲月,一個強大而富裕的中華民族正崛起在世界的東方。一國兩制的偉大構想為我們展示了未來兩岸關系發(fā)展的美好前景。今天,海峽兩岸沖破重重阻力的破冰之旅已經(jīng)起航,祖國和平統(tǒng)一的那一天終將會到來。我情不自禁又想起童年時代老師講的那個比喻,似乎看到了一支展翅高飛的雄雞正翱翔在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沃野之上。
陽光明媚的春夏之交,正是山花爛漫萬山吐翠的時節(jié)。此時此刻,在我風景如畫的故鄉(xiāng),應是青山如黛,鮮花盛開的美麗光景。我已然心馳神往了,我渴望自己也變成一支展翅翱翔的和平鴿,飛越臺灣海峽的屏障,將思念和祝福的花絮灑遍故鄉(xiāng)的每一片山林,每一灣海水,流連在煙波浩渺的海空世界,融化在山野絢麗的浪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