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吉平(白 族)
搞新聞多年,每年為人物、事物拍的照片成千上萬。但我卻不太喜歡被別人拍照。不喜歡看自己定格在相紙上的演出來的笑,或愁,有時是故作深沉,有時呢,很剛毅似的。每當看到這樣的自己,相當惱火,覺得自己被自己賣了。
笑一笑,或是:茄子。
所以相片上那些人總是笑容可掬??墒?真的舒心么?我家有一張一九七八年版的老照片,我們每一個人都笑著,但其實我的父親母親心里正在犯愁。照相師傅一月之后回嗄呦寨來,一手交相片,一手就要交錢,相照了,錢呢?
笑笑。茄子。笑,也要提醒,也可要求?這就是照相。但是,當我們翻看照片,難道說真的就相信自己當時非常開心,而忘記了其實每一餐只能吃半只火燒的茄子?
我還是愿意看那張一九七八年版的老照片的。這是我的第一張照片。父母兄長的笑可能不怎么由衷,但我的笑非常真實。你看,那種靦腆和羞窘,絕不是九歲的兒童演戲。
縣城的照相師傅進村,為人父母,誰不想照一張全家福呢?兄長們也早盼這一天了。但我不照。
有一張更老的照片,爺爺年輕,坐他身邊的是奶奶,奶奶還活著,說明她還沒超過四十歲。父母站在爺爺奶奶的身后,母親抱著還沒隔奶的大哥,穿花布衣裳,留著長辮,應該不上二十歲。這說明兩張老照片相隔二十年。二十年才等來一個照相的機會,父母怎肯不照?照相師傅背著一挎包膠卷,走到哪照到哪,錯過了恐怕又得等二十年。所以兩人商量,先照相,再籌錢。但全家福沒我就不全。
其實照相師傅一進寨我就跟上了。嗄呦寨有幾個人物:區(qū)委副書記,學區(qū)指導員,次之生產隊長、副隊長,一家家不光照全家福,每個成員還各照一張,都把最好的衣服穿在身上。記不得誰家有一只收音機,最了不起了,把它亮在手上,類似后來的大款拿著大哥大。
聽說我們家也照全家福,我逃了。為什么不肯照相,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最后我被捉了回來。背景是一廂土墻房,它原是馬廄,但我們兄妹多了,爺爺分給父親的兩間木板房不夠住,就改成住房。父母各抱我們一個妹子坐在板凳上,我們四兄弟站于后。師傅的相機現在我知道是國產海鷗,掛在頸上,捧在手上,低頭往里看,說,注意了,笑一點,我數一二三別眨眼??伤艛狄?我跑了。三個哥把我圍回來,再整隊,可是我又跑了。父親大發(fā)雷霆,但我還是又跑了一回,我知道他寵我,從來只打雷不下雨的。但我似乎覺得有點對不住照相的師傅了,終于不再逃跑,勉強把事情配合下來。
這就是我的第一張相。站得非常別扭,又窘又羞,小媳婦一樣。我為什么笑?是二哥怕我不笑,撓了我胳肢窩一下。難怪笑得像真的一樣。
現在輪到我給人照相了,每年拍的照片成千上萬,肯定記錄了一些真實,也存儲了一些虛假,但時間長了,也難得辨析,也懶得枉猜。誰對我說:你說它真的就是真的,你說它假的就是假的。我說啊,一張相,能夠記錄一個真實的瞬間、一段真實的歷史,太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