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夢想進牢獄

房向東

1932年歲末,《東方雜志》社記者采訪胡適,問他:1933年的新年即將到來,在新的一年里,先生個人的生活中有什么夢想?胡適的“夢想”竟是進牢獄。他說:我夢想有一個理想的牢獄,我在那里面受十年或十五年的監(jiān)禁。在那里面我不許見客,不許見親屬,只有星期日可以會見他們。可是,我可以讀書,可以向外面各圖書館借書進來看,可以把自己的藏書搬一部分進來用。我可以有紙墨筆硯,每天可以做八小時的讀書、著述工作。每天有人監(jiān)督我做一點鐘的體操或兩點鐘的室外手工,如鋤地、掃園子、種花、挑水一類的工作。最后強調(diào)說:如果我有這樣十年或十五年的夢想生活,我可以把我能做的工作全部做出,豈不快哉!

歸納起來,就是有安靜的、不受干擾的讀書、寫作的場所和時間。胡適說過,“寧可不自由,也就自由了”,用在這里倒是恰如其分,寧可失去世俗的自由,進到牢獄中,從而獲得精神的、心靈的自由。牢獄,竟是胡適之先生“夢想”的世外桃園!

我相信,這是胡適的真心話,是他渴望實現(xiàn)的夢想。這是因為,他一生都被朋友簇擁著,被政治捆綁著,他是場面上的人物,為熱鬧所苦。

胡適是一個大名人,名人的朋友自然就多?！拔业呐笥押m之”是當年場面上的人物不時掛在嘴上的話,大約上個世紀末吧,四川文藝出版社編輯了一本回憶胡適的文章,就是用這句話做書名。有人說,胡氏生前真可說是交游遍及海內(nèi)外,上至總統(tǒng)、主席,下至企臺、司廚、販夫、走卒、擔(dān)菜、賣漿……行列之中都有胡適之的“朋友”!唐德剛在《胡適雜憶》一書中說到這樣一件事:一次餐畢,唐德剛從洗手間出來發(fā)現(xiàn)胡適失蹤,他到店鋪內(nèi)外亂找一通,原來,胡適為了等他,跑進廚房內(nèi)和一些工友們大聊其天。胡適是連伙夫也談得來的人。

唐德剛的回憶,我可以加一則佐證,晚年胡適在臺灣還結(jié)交了一個賣芝麻餅的小販袁瓞,甚至煞有介事地與之探討英國的君主制和美國的民主制。胡瓞的鼻孔里長了一個瘤,疑是癌癥,因治病太貴,治不起,胡適一聽,立即握筆疾書,寫了一封信給臺大醫(yī)院院長高天成,要袁瓞去治病。信中說:“這是我的好朋友袁瓞,一切治療費用由我負擔(dān)?！逼浜?袁瓞攜函去訪高天成院長,雖經(jīng)檢查并非癌癥而未加留醫(yī),但袁瓞每想起胡博士的這份人情,不禁要流下淚來。袁瓞送給胡適的,通常也只是幾個芝麻餅。

胡適的名流朋友,看客耳熟能詳,就略去不表了。胡適與伙夫和小販都能成為朋友,所以,“我的朋友胡適之”遍布天下,也就不足為奇了。

朋友打擾胡適的時候多,但胡適不甘寂寞,喜歡熱鬧,也是事實。

1930年12月17日,胡適過四十歲生日。當天,胡適家的門口車水馬龍,家內(nèi)賓客滿座,先后到者有陳大齊、陶孟和、余上沅、陳衡哲等百余人。幸好胡宅寬敞,不然如何容納!雖然很大程度上是朋友來為他捧場,但主要還在于他的呼朋喚友。試想,按中國人的習(xí)俗,是五十上壽的,胡適方才四十歲,賀什么壽?如果不是胡適自己的宣布,誰會知道他老人家已經(jīng)高壽四十?很多人已經(jīng)指出,胡適是喜歡熱鬧的,陳翰生與他是北大老同事,一直有交情,就指出胡適喜歡人家捧他,他也喜歡捧人家。這是大抵不錯的事實。

胡頌平在《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一書提到,胡適平均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用在應(yīng)酬上了。談得來的朋友,傾心交談,固然是人生一大樂事,而一些不甚喜歡的朋友,胡適也來者不拒。何炳棣曾在胡適家中住過一陣子,他在《讀史閱世六十年》一書中記述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某日上午九時左右,何剛要進城,廚子向胡適遞上一張名片。胡適相當生氣地流露出對此人品格及動機的不滿,但想了一想,還是決定接見。當何炳棣走出門時,正聽見胡適大聲地招呼他:“這好幾個月都沒有聽到你的動靜,你是不是又在搞什么新把戲?”緊隨著就是雙方帶說帶笑的聲音。與不喜歡的人也能打得火熱,這是魯迅絕對做不到的,魯迅碰到這樣的人,是連眼珠子也不轉(zhuǎn)過去。在這一點上,胡適頗有薛寶釵一樣的性情或修煉。何炳棣對胡適的這一作派是欣賞的,他說:“可以想見,這才是胡先生不可及之處之一:對人懷疑要留余步;盡量不給人看一張生氣的臉。這正是我所做不到的?！?/p>

此外,作為“政治票友”,胡適一生中還把很多精力用到了政治上。他留學(xué)美國,心中有了一桿美國的秤,用美國的標準秤這個,秤那個,每每不爽,“對執(zhí)政黨的諍言固多,閑話也不少”(唐德剛語),怪論連連,搞得當權(quán)者也一樣每每不爽。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胡適在政治上惹的風(fēng)波可謂不少,幾乎成了當權(quán)者的敵人!這些為讀者所熟知。政治上的糾纏,確實費去了他不少時間。他還出任駐美大使等,這是實際地涉足政治了。

胡適一生把不少時間用作應(yīng)酬和充當“政治票友”,當然是有得有失。如果胡適是一個交際花之類則罷了,如果胡適是一個純粹的政治家也罷了,問題是,他是一個大學(xué)問家。交際,固然讓他感受到了周遭暖融融的快樂,可是,不能潛心于學(xué)問,又讓他在享受這種快感的同時或是之后,有了無邊無際的煩惱。入世交友的快樂,與出世潛心學(xué)問的渴望,成了一對矛盾。胡適多次聲稱遠離政治,不搞政治;可是,不搞政治,政治卻來搞他,蔣介石甚至讓他參選總統(tǒng)等,就是實例。用唐德剛的話說,他搞的是“‘不要兒子,兒子來了的政治”。我想,胡適是快樂時卻痛著,不情愿卻周旋著。

胡適有一雅號,似乎是叫“半部書先生”,就是說,他的書常常是寫了上半部,下半部卻難產(chǎn),直至流產(chǎn)。這羅列起來,有一串哩,比如,他的《白話文學(xué)史》是有上部而沒有下部,《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也只有“半部”,就是他極力提倡的“自傳”寫作,也只寫到四十歲為止,勉強湊成一本單薄的《四十自述》。我印象中胡適還有一些想寫而只寫了一半的東西。

據(jù)稱,讀者對他的“半部書”既有不滿,更有期待,不少人給他寫信,希望他丟開其他事情,專心致志,把“下部書”做完。他的朋友湯爾和在他四十歲生日那天,曾在壽聯(lián)中勸他:“何必與人談?wù)?不如為我做文章?！敝茏魅藙t有奇想,他說,要胡適之把哲學(xué)史大綱等寫成,非得派一連士兵守住他,不許他下山,不許他會客,不許他談?wù)?這樣一年兩年,哲學(xué)史大綱等可能完全寫成?？梢?大家都希望他集中精力把“下部書”寫出來。周作人的派兵把守,與胡適夢想進監(jiān)獄,已經(jīng)有異曲同工之妙了——都是有來由的奇想。

對于這些“半成品”,胡適也是心下耿耿,多次表示要將其做完,有的時候似乎真的下了決心要做完,然而,終因種種困擾和自家愛熱鬧的毛病而留下了殘缺之憾。

熱鬧之后是枯寂,是遺憾,胡適如何不知道呼朋喚友與政治上的表面風(fēng)光是過眼云煙?晚年,胡適經(jīng)常說的話是,老鼠之類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獅子和老虎則獨來獨往。胡適這樣的智者,肯定能感受到熱鬧中的虛空和孤獨。他夢想、渴望有獨立的空間,不受外界干擾地做完他的“半部書”,還有其他他想做的一切。

陳獨秀與胡適是老朋友,胡適進北大,是陳獨秀向蔡元培舉薦的。然而,陳、胡后來政見不合,車走車道,馬走馬路,各行其是,但這一切并不影響他們的私誼。1919年6月29日,胡適在《每周評論》第二十八號發(fā)表文章,題目叫《研究室與監(jiān)獄》,全文只有一段話:“你們要知道陳獨秀的人格嗎?請再讀他在《每周評論》第二十五號里的一條隨感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yōu)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fā)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标惇毿愕脑?是他生命感受的結(jié)晶,他自己正是進出如斯之人。胡適引用陳獨秀的話,表明了他對這種生存狀態(tài)的肯定。1920年冬,陳獨秀結(jié)婚時,請胡適做證婚人。喜慶場合,喜慶之事,胡適卻書生氣大發(fā),不管三七二十一,作了一幅“未團圓先離別,出監(jiān)獄入洞房”的對聯(lián),這雖然是陳獨秀真實生活的寫照,也實在大煞風(fēng)景。后來,章士釗勸他,“我們祝賀人家的新婚,同時隱射人生中一段挫折,怕的是出誤解”,也不知胡適是不是聽從了。胡適在證婚時是說陳獨秀“出監(jiān)獄入研究室,出研究室入監(jiān)獄”,這既是陳獨秀生活的真實,也是胡適心向往之的境界吧?!陳獨秀的經(jīng)歷是實的,胡適的夢想是虛的,這虛的夢想,或是從陳獨秀實的際遇中得到啟發(fā)?也未可知。

“我的朋友”龔明德的書房叫“六場絕緣齋”,據(jù)龔明德散文《寂寞書齋》以及他的老朋友、老同學(xué)毛翰的文章,“六場”是官場、商場、情場、賽場、賭場、舞場。“六場絕緣”,當然是不當官不與當官的人勾搭、不做生意不與生意人來往、不搞婚外戀、不與人斗智較力等等,是一個近乎愚直的文人的宣言?！傲鶊鼋^緣”之所,近于牢獄。胡適一生沒有進過牢獄,基本上在熱鬧中度過。因為沒有進“牢獄”,文章也淺,書只半部,熱鬧固然熱鬧了,遺憾也真是遺憾。

心遠地自偏,大隱隱于市。無陳獨秀一樣的牢獄之災(zāi),是不是要為自己筑一座牢獄,讓“六場絕緣”,實在不行,也可考慮請一個連的大兵把守,“寧可不自由”,從而在精神的王國讓靈魂獲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