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胡凌虹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重慶與上海,一個是巴楚鬼才,一個是海派閨秀,同臨長江,卻散發(fā)著各自獨特的文化氣息。2009年11月1日至7日,重慶市政府和上海市政府聯(lián)合舉辦了“上海國際藝術(shù)節(jié)重慶文化周活動”,促進兩地文化的交流。藝術(shù)人文頻道的《文化主題之夜》,也邀請到滬渝兩地的藝術(shù)家,共同講述兩座城市帶給他們的美好回憶。

主持: 施琰、姜波

嘉賓:

沈鐵梅著名川劇演員、重慶市川劇院院長

茅善玉上海滬劇院院長

張禮慧重慶市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

重慶師范大學音樂學院院長

楊小勇上海歌劇院著名男中音歌唱家

劉光宇重慶歌劇院院長、國家一級演奏員

閔惠芬著名二胡表演藝術(shù)家

秦怡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

(排名按談話順序)

領(lǐng)軍人物的交流:傳承與創(chuàng)新

施琰(以下簡稱施):剛才幾位藝術(shù)家見面,大家能感受得出來,很多都是可能相識已久了。我知道沈鐵梅老師和茅善玉老師兩位現(xiàn)在都是地方戲劇院的院長,兩位私底下關(guān)于藝術(shù),包括地方戲曲有過業(yè)務(wù)上的探討和交流嗎?

沈鐵梅(以下簡稱沈):那天我們在北京我還在討教她在管理方面有些什么好的經(jīng)驗,因為我們倆有共同的地方,都是演員出身,都是挑大梁的,然后都是院里的法人代表。

姜波(以下簡稱姜):滬劇最大的特點和川劇最大的特點是什么?二位是不是也給大家介紹一下。

茅善玉(以下簡稱茅):滬劇當然是比較柔美的,它和這個城市一樣,就像水一樣地流淌,像江南小調(diào)一樣,很樸素但是非常真切,所以它的情感表達,應(yīng)該說不是很夸張,但是每個情感都能打動人。它和觀眾是比較近距離的,大家都是可以互動的。因為我們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劇種,到現(xiàn)在也就兩百年歷史。它和整個上海的發(fā)展是緊密相連的。所以我們演的戲大多都是身邊的人和事,都是耳熟能詳?shù)?。所以我們的這些情感的表達方式和川劇有很大不同。另外你看上海那些演員的嗓音都不是高亢嘹亮的那種。所以我有時候去聽川劇看川劇的時候,第一印象,川劇的演員嗓子是怎么得來的,他們一大早就嗓子亮得好厲害,我們都很目瞪口呆。

施:這和飲食也有關(guān)系,上海這邊吃甜的吃糯的,但是重慶吃火鍋。

茅:吃辣的,一上來給人家很辣的感覺,很爽,所以我覺得其實川劇非常有特點。雖然我們看得不多,但是我們知道它的那些腔也是幫腔的,除了川劇,好像沒有其他的劇種是這樣幫腔的。

姜:沈老師解釋一下,幫腔是什么?

沈:川劇的幫腔是非常有特色的。幫腔有幾重含義,第一個是表情達意,就是劇中人物通過幫腔來表達而不是通過劇中的主角來表達。還有一層就是可以表達作者的意圖。最后一種就是可以代表觀眾來評論這時候的情節(jié)。

施:川劇的表現(xiàn)形式非常多元。

姜:其實川劇我聽說好像有五個腔派。

沈:對,剛才善玉說,像我感覺你們這個劇種,我感覺是大家在說悄悄話。我覺得川劇有這種精髓,但是有高亢的東西。川劇的幫腔就像船工號子,一人領(lǐng)唱,多人合唱以打擊樂伴奏,一個人領(lǐng)唱就像纖夫,旁邊合腔的人就唱,因此我覺得川劇有長江文化的精髓,而且川劇應(yīng)該是在江河在山地里。因此我們的唱腔非常高亢,八度音特別多。

施:我覺得就像剛才介紹的,地方劇種在發(fā)展的過程當中是與時俱進的。我不知道兩位藝術(shù)家,現(xiàn)在同時又是院團的領(lǐng)導者,有沒有考慮過合作或者互相借鑒的可能性。

茅:我們倒是有這個機會去學了一下川劇,因為之前演過一部戲《江姐》,那個年代《江姐》是非常流行的,很多劇種都去移植來演。滬劇也有《江姐》,但是滬劇的《江姐》其實非常有特色,很多的唱腔到現(xiàn)在還流傳。因為是講四川的,人物都是活動在那個地方的革命者,包括像楊二嫂那種,完全是地方特色非常濃的,所以我們在演這部戲的時候,吸收了很多川劇里面的腔,包括所謂幫腔。

沈:我覺得滬劇是一個比較年輕的劇種,非常解放,在臺上很生活。我們川劇,有自己的程式,因此在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物的時候,捆綁自己在表演上的這種,我覺得這是古老劇種要突破的問題。在這個方面,我就向他們學習,學習他們的解放,他們在臺上的瀟灑自如,和現(xiàn)代人接近的這種表現(xiàn),因此我覺得善玉也給我很多啟發(fā)。

“小勇哥哥”和“小慧妹妹”

施:剛才我看到您上臺之后,直接就沖到了張老師跟前,來了一個大擁抱。談一下你們相識的過程吧。

張禮慧(以下簡稱張):其實我認識楊老師,最早是從我哥哥那兒認識的,他和我哥哥是多年的朋友。我哥哥在四川音樂學院讀書的時候,小勇剛好也在音樂學院學習,后來我哥哥畢業(yè)以后,到了重慶市歌舞團,當演員隊的隊長,小勇老師也在歌舞團工作過。但是后來他很努力,非常敬業(yè),先從基層地方,從永川到了重慶,然后又從重慶發(fā)奮到上海。我哥哥經(jīng)常用他努力的故事來激勵我,所以從小在我心中小勇大哥就給我印象非常深刻。

施:也是屬于亦師亦友。這次是帶著劇目來上海的,在這之前有沒有征求一下小勇哥哥的意見?

楊小勇(以下簡稱楊):那部戲我其實很想去演的。

姜:是嗎?后來為什么沒有去呢?

楊:一個是時間的關(guān)系,我又在上海,不是特別方便。雖然很遺憾,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會合作的,我也期盼這一天。

施:小勇和慧慧,你們關(guān)于業(yè)務(wù)方面經(jīng)常會交流嗎?

張:實際上我們不止一次地交流過,雖然他離開重慶到上海來發(fā)展,但是我們歌劇院在培養(yǎng)年輕人方面,有什么重要的演出,都會邀請他回來。所以我們一塊兒參加過重慶市的新年音樂會,他也來給我們年輕的演員上課,非常敬業(yè)。雖說現(xiàn)在分隔兩地,但彼此的溝通交流從來就沒有斷過。

姜:看來我們的沈老師和茅老師之間,要向他們倆學習了,經(jīng)常有互動,經(jīng)常有互相的演出邀請。

施:這有一個關(guān)聯(lián)性,因為他們二位從事的都是歌劇。

姜:沒關(guān)系,演不了,可以經(jīng)常坐在一起吃吃飯,交流一下未來怎么發(fā)展。

施:姜波強行給你們提出了一個愿景,茅老師說了,她們是經(jīng)常吃飯的。

姜:說到吃飯,還真是有點問題了,我們都知道唱歌,特別是唱歌劇,對嗓子的要求也是特別高的。作為重慶人很多人老問我這個問題,說你辣椒吃不吃,你酒喝不喝等等,對嗓子有沒有影響。

楊:我覺得這是因人而宜。比如說我吧,我喜歡吃,但是我不過量。有一次我記得我就出過事,回重慶演出,一到重慶,當天合樂,合得很好,很開心。接下來兩天什么事沒干,還沒演出,天天去吃火鍋,和朋友一起說話。吃火鍋的地方都是很熱鬧的地方,說話很費嗓子。結(jié)果再上臺一唱,不對了。給火鍋害的,吃太多了也有問題。

施:我們聽聽張老師吧,關(guān)于吃辣椒,您認為對嗓子有影響嗎?

張:最主要是他沒有經(jīng)常吃,經(jīng)常吃就沒事,要我們吃就沒事,吃完上去照唱不誤,覺得吃完了嗓子還更好。

施:小勇同志,你吃得太少了。

楊:我鍛煉太少了。

張:因為他不常吃,雖然他是重慶出去的,但畢竟很久沒吃,而上海人都吃得很清淡很甜,所以猛一吃就會有影響。

楊:我以后經(jīng)常在上海操練。

師生情,骨肉親

施:閔老師是一個特別堅持原則的人,你要想成為她的學生,那是真的要過五關(guān)斬六將。但是我知道,坐在您身邊的這位劉老師,他居然成了您的關(guān)門弟子。你有什么樣的本事,讓閔老師把您給招入門下的。

劉光宇(以下簡稱劉):說來話長了,在1984年的時候,閔老師患了重癥,到重慶去治病,那時候重慶條件不好,閔老師舉目無親,閔老師早已是我心中敬仰的人,能夠為她做點事情,是我的榮幸,所以在重慶的大半年時間,我和閔老師就建立了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深厚的友誼。

閔惠芬(以下簡稱閔):我一直對人說,我和重慶有永遠割不斷的情緣。我和劉光宇的認識都是無巧不成書,當時我病得幾乎是走投無路了,怎么平地冒出來這樣一個人,他才19歲,一口就說我來照顧閔老師。同時重慶很多的領(lǐng)導,還有很普通的群眾對我都非常關(guān)心。(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劉光宇在演奏上很有天賦,其實他18歲才開始拉二胡,他的老師夏元龍老師把他教導得很好,拉得挺像模像樣,使我聽了大吃一驚。我就一直說我?guī)湍闵险n,其實一開始他死也不肯來,他說你病好了,我再來上,他怕我累。

施:我真覺得對于閔老師來說,那時候19歲的劉光宇,就像上帝派來的天使。

閔:是是是。后來我聽到一個消息,他被選去美國演奏《江河水》,我一下就跳起來,我一定要在他走之前,幫他錦上添花,使他能在美國一展才華。我就不顧三七二十一,從一號橋跑到他們曲藝團。我到那里,氣都喘不過來了,一頭躺在他竹席鋪的床上。我就說,劉光宇,我今天說什么也要聽你拉《江河水》,在你走之前幫你準備。后來非但教了他《江河水》,甚至于他穿什么衣服,怎樣出臺走臺步,從頭到底管了一通。結(jié)果后來他到美國去演奏《江河水》,第一次演奏返場九次,我一下子病都好了一大半。我心里感動得不得了,甚至于感激他。劉光宇怎么會在我病得最重走投無路的時候,既幫助了我,同時還給我無限的信心。后來我就堅決對團里講,劉光宇,我們院團大家來幫助他,使他成為出色的演奏家。于是在結(jié)束了重慶的治療以后,我就帶著劉光宇和他的小愛人李玉林一起到上海。

施:劉老師也有事情要匯報了,在旁邊聆聽了半天。

劉:我在上海學習之前,這兩本都是我的學習筆記,閔老師在扉頁上是這么寫的:“這里面記載著我們的友誼,也記載著我在你們中間的歡樂,將來當你們翻開它的時候,希望你們想起你們忠實的朋友,在重慶的日日夜夜,這僅作為我獻給你們的禮物。閔惠芬。1984年5月8日?！碑斘以谏虾＝Y(jié)束學習以后,閔老師又在我的筆記本上這樣題:“劉光宇同志,師生情,骨肉親,天長地久,重繼承,勇開拓,同一目標?！碑敃r閔老師癌細胞又復發(fā)了,住在腫瘤醫(yī)院,每天40度,我又要去參加全國比賽,閔老師拼命地讓我來跟她學琴。我就用那時候的小錄音機,在琴房里頭錄下了以后,拿著小錄音機又到病房里頭,然后閔老師帶著耳機聽我的錄音,完了以后我的耳朵湊在她的嘴邊,聽她就這樣說。

閔:我當時甚至于唱歌也唱不出來,因為在病房里拉琴是違規(guī)的,我就對著錄音機來唱,最嚴重的時候,的確簡直都要唱不出來了。我當時病得沒指望,已經(jīng)到病危,沒想到現(xiàn)在我們又重逢了。

施:閔老師今天如此健康在我們面前,當然離不開我們所有重慶人民對她的關(guān)懷,而劉老師是所有重慶人當中的一個代表。

秦怡在重慶的抗戰(zhàn)歲月

姜:下面登場的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德高望重、德藝雙馨的老藝術(shù)家,那就是秦怡老師,她和重慶也有著不解之緣。

秦怡(以下簡稱秦):我成長的那個年齡都在重慶過的,1938年開始,有八年的時間就在重慶。

施:我知道您在重慶有特別多難忘的回憶,首先想到的是在那兒居然都見到周總理了,是嗎?

秦:應(yīng)該是1940年,過年的時候在一個朋友家里,(當時)17歲。

施:那時什么印象,第一次見周總理?

秦:很簡單,我不知道他是周總理。但是我看到這個人怎么那么面熟,在哪里見過,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來,我的同事以為我認識,就沒介紹。我們就坐下來吃飯。吃飯的時候,周總理很客氣和我們一個一個說話,他就問我:“小妹妹,你在什么地方念書還是工作?”我說我在中國電影制片廠當個演員,他們有合唱團,我在合唱團里混混。他說你唱的都是什么歌。我就理直氣壯說,那當然都是抗戰(zhàn)歌曲。他說那怎么是混混,那是很重要的。他說你知道嗎,我們有千千萬萬個人都在你們的歌聲鼓舞下,走上了前線浴血奮戰(zhàn),最后取得了勝利。我被他這么一說,心想怎么會有一個人講得這么好,因為那時候和現(xiàn)在是不一樣的,不會說這種話的。很多人看見就是吃飯了嗎?身體好不好?所以我覺得這個人很特殊,回去了以后又想,這個人一定是特別的人,可是我想不出來,結(jié)果后來我就去問我那個朋友。他就說你連他都不認識,他是胡公,因為周總理留胡子。我說糟糕了,我怎么胡說八道說混混。

施:其實秦怡老師在重慶的那些年收獲特別大,除了精神上的收獲,包括自己藝術(shù)生涯上的收獲之外,我覺得在身體上對您應(yīng)該也有幫助吧?重慶是山城,平時其實就是一種爬山的狀態(tài)。

秦:一出門就得爬,而我一開始進中國電影制片廠的時候,在重陽洞的地方,記得當時是重慶的最高點,要爬坡的。

施:您說您現(xiàn)在腰板筆直,身體這么硬朗,和那時候老爬山有沒有關(guān)系?

秦:也許有關(guān)系,但是和我從小喜歡運動也有關(guān)系。

施:現(xiàn)在和重慶的聯(lián)系還多嗎?那邊老朋友多嗎?

秦:不多了,一個一個地走了,因為我是什么年齡了。

施:重慶對于秦怡老師來說有一段特別難以割舍的記憶,所以今天我們給您請了這么多重慶的朋友,您的老朋友一個個地走了,但是新朋友都在這兒。下一次去重慶的時候,他們都是您的親人,都是您的兒女,是不是?

秦:謝謝,很高興看到你們,我那時候的年齡可能和你們也差不多。可是在那里我覺得我最大的收獲,除了剛才講的這些,還有在四川學了陳毅副總理的講話,一直記憶猶新。另外我覺得我們那時候演戲非?？?因為一年到頭就是轟炸,霧季只有四五個月的時間趕著要排、要演,排戲是日日夜夜非?？唷５窃诠ぷ鳟斨懈杏X還是很幸福的。

施:秦怡老師給我們講述的是半個多世紀前的記憶了,雖然艱苦,但重慶留在她心里永遠是最美的。最后我們要把最熱烈的掌聲送給我們最愛的秦怡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