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犁
言戒
我的為人,朋友們都說是謹小慎微,不茍言笑的?,F(xiàn)在還有人這樣評價,其實是對我不太了解之故。我說話很不慎重,常常因為語言細故得罪于人,有一次,并從中招來大禍,幾乎斷送性命。如果不趁我尚能寫作之時,把它寫出來,以為后世之戒,并借此改變別人對我的一知半解的印象,那將是后悔無及的了。
我在四十年代之末,進入這個碼頭城市。我是在山野農(nóng)村長大的,對此很不習慣,不久就病了。在家養(yǎng)病,很少出門,也很少接觸人。除去文字之過,言過本來可以很少。人之為物,你在哪一方面犯錯誤少,就越容易在哪一方面犯大錯誤。
有一天,時值嚴冬,我忽然想洗個澡,我穿上一件從來不大穿的皮大衣,戴了一頂皮帽,到街上去。因為有病,我不愿到營業(yè)的澡堂去洗,就走到我服務(wù)的機關(guān)大樓里去了。正是晚上,有一個中年人在傳達室值班。他穿一身灰布舊棉衣,這種棉衣,原是我們進城時發(fā)的,我也有一套,但因為近年我有些稿費,薪金也多了,不能免俗,就改制了現(xiàn)在的服裝。
他對著傳達室的小窗戶,悠然地抽著旱煙,打量著我。他好像認識我,我卻實在不認識他。
“同志,今天有熱水嗎?”我問。
“沒有?!彼卮鸬煤芾涞?但眼睛里卻有一種帶有嘲笑的熱意。
我剛要轉(zhuǎn)身走去,他卻大聲說:
“聽說你們寫了稿子,在報上登了有錢,出了書還有錢?”
“是的?!蔽艺f。
“改成戲有錢,改成電影還有錢?”
“是的?!蔽矣只卮?。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簡單地以為他是愛好羨慕這一行。這樣的人在當時是常遇到的。我沖口就說了一句:“你也寫吧?!?/p>
這四個字,使得同我對話者,突然色變,一句話也不說了。我自己也感到失言,趕快從那里走出來。在路上,我想,他會以為我是挖苦他吧,他可能不會寫文章吧。但又一想,現(xiàn)在不是有人提倡工農(nóng)兵寫作嗎,不是有人一個字不認識,也可以每天寫多少首詩,還能寫長篇小說嗎?他要這樣想就好了,我就不會得罪他了。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一九六六年。最初,我??吹竭@個人到我們院里來,宣傳“革命”。不久,我被揪到機關(guān)學習,一進大門,就看到他正在張貼一幅從房頂一直拖到地下的,斗大墨筆字大標語,上面寫著:
“老爺太太們,少爺少奶奶們,把你們手里的金銀財寶,首飾金條,都獻出來吧!”
那時我還不知道造反頭頭一說,但就在這天晚上,要開批斗大會。他是這個會的組織者和領(lǐng)導(dǎo)者。
先把我們關(guān)在三樓一間會議室里,這叫“候?qū)彙?。我們垂頭喪氣地坐在那里,等候不可知的命運。我因為應(yīng)付今天晚上的災(zāi)難,穿著一身破爛不堪的棉衣。
他推門進來了。我抬頭一望,簡直認不出來了。他頭戴水獺皮帽,身穿呢面貂皮大衣,都是嶄新的;他像舞臺上出將一樣地站在門口,一手握著門把,威風凜凜地盯了我一眼,露出了一絲微笑。我自覺現(xiàn)在是不能和這些新貴對視的,趕緊低下頭。他仍在望著我,我想他是在打量我這一身狼狽不堪的服裝吧。
“出來!”他對著我喊,“你站排頭!”
我們魚貫地走出來,在樓道里排隊,我是排頭,這是內(nèi)定了的。別的“牛鬼蛇神”,還在你推我讓,表示謙虛,不爭名次,結(jié)果又被大喝一聲,才站好了。
然后是一個“牛鬼蛇神”,配備上兩個紅衛(wèi)兵,把胳膊挾持住,就像舞臺上行刑一樣,推搡著跑步進入了會場。然后是百般凌辱。
我認為這是奇恥大辱。當天夜里,觸電自殺,未遂。
就在這么一位造反頭頭的勢力范圍里,我在機關(guān)勞動了半年。后來把我送到干校,我以為可以離開這個人了,結(jié)果他也跟去了,是那里的革委會主任。在干校一年多,我的災(zāi)難,可想而知,不再贅述了。
干校結(jié)束,我也就臨近“解放”了?;氐綑C關(guān),參加了接收新黨員的大會。會場就在批斗我們的那個禮堂。這個人也是這次突擊入黨的,他站在臺上,表情好像有點忸怩。聽說,他是一個農(nóng)民。原在農(nóng)村入過黨,后來犯了什么錯誤,被開除了,才跟著哥哥進城來,找了個職業(yè)?,F(xiàn)在因為造反有功,重新人黨。這天,他沒有穿那件嶄新的皮大衣,聽說那是經(jīng)濟主義的產(chǎn)物,不好再穿了。
蕓齋主人曰:金人三緘之戒,余幼年即讀而識之矣。況“你也寫”云云,乃風馬牛無影響之言,即有所懷恨,如不遇“四人幫”之煽動,可望消除于無形,不必遭此荼毒也。其不平之氣,不在語言,而在生活之差異矣!故彼得志報復(fù)之時,必先華袞而斧鉞也。古時,西哲有烏托邦之理想,中圣有井田之制定,惜皆不能實行,或不能久行。因不均固引起不斷之紛爭,而絕對平均,則必使天下大亂也。此理屢屢為歷史證明,惜后世英豪,明知而仍履其覆轍也。小民倒霉矣!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晨起改訖
地震
一九七六年七月,天氣奇熱,政治空氣也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每天脫光了上身,搬一把木椅,坐在后面屋里的北窗之下,喘息著吹吹涼風。院里是不輕易去的,“無產(chǎn)階級”造反的勁頭又足了。一會兒喊叫打倒孔老二,一會兒喊叫反擊右傾翻案風。我能活著回到院里來,住原來的房子,他們就認為是翻案,我只能在屋里躲著??墒?機關(guān)的政工組,又不斷來屋里察看,催我去學習反右傾的文件,參加討論。
這幾年,我一聽見“學習”,就有些害怕,討論就更不用談起了。一會兒批林批孔,一會兒評法批儒,一會兒在晁蓋、宋江身上做文章,一會兒又在晴雯、柳五兒身上做文章。中國的舊書、舊小說這樣多,誰知道會把你拉到哪個人身上去?活人一旦附上死人的體,那就倒霉到底了。
我說有病推托著不去??墒鞘欣镉职l(fā)生了一件匿名信要案,一直查不出結(jié)果。先是叫全市幾百萬人,每人簽名去化驗手跡,結(jié)果還是查不出。不但查不出,聽說匿名信又投了幾次。后來不知是哪一位高明,想出一個辦法:縮小包圍圈。斷定:一、這信一定是有文化的人寫的;二、這信一定是不上班有時間的人寫的;三、這信一定是住寬綽房間的人寫的。這三點論斷,政治目的很明確,是針對知識分子和老干部。于是戶口警接連不斷到我家來了。
在報紙上,每天看到的是黨內(nèi)出了資產(chǎn)階級,要拆土圍子等等。
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聽天由命吧!
家里冷冷清清,忽然在二十八日晚上,來了客人,還帶著一個小孩。客人一進門,就對孩子說:“這是你孫大伯,快叫!”
我才認出來的人是老崔。老崔和我是同縣,他住城西,我住城東。一九四七年,我在饒陽一帶工作,住在一個機關(guān)里。他是那里的炊事員,常照顧我吃飯。他原是在那一帶趕集上廟做吃食小生意,機關(guān)轉(zhuǎn)移到那里,領(lǐng)導(dǎo)老王看中了他的手藝,叫他參加了工作。
一九四九年進城,他在路上還給我們做飯。進城以后,不知為什么,把他分配到了裁紙房,叫大鐵板砸傷了腿。一九六二年,機關(guān)又把他動員回鄉(xiāng)了。
他走時,我不在家。聽我老伴說,他拉家?guī)Э凇掀藕芫髂芨?四個小孩。城里沒有吃的,覺得不如回家好。臨走時把借我的三十元錢還了,還送了我老伴一書包紅山藥。說真的,這一包山藥,在那時,也值十塊錢。我埋怨老伴不應(yīng)該收他借的錢。我說,你忘了人家,在你剛來時,幫你買火爐安家嗎?
老崔是個十分老實的人。我沒有客人,更少留客人吃飯,今天我要招待老崔一頓。
吃飯中間,老崔說:
“就一個人過嗎?”
“你嫂子去世了?!蔽艺f。
“這我聽說了?!崩洗薹畔驴曜?抹了一把眼淚,“不是又續(xù)了一個嗎?”
“是續(xù)了一個?!蔽艺f,“這幾年我一直境遇不好,人家也不愿意來了?!?/p>
“不是結(jié)合了老干部?”老崔問。
“人家不結(jié)合我,我也不希望和他們結(jié)合?!蔽艺f,“結(jié)合的,都是造反派信得過的。比如在運動期間,揭發(fā)材料寫得多的,每天打小報告的,給造反派當過偵探的,盯過老干部的梢的,給頭頭們當過保鏢侍從的。當然也有是為落實政策不得不結(jié)合的,這些人也不過鬧個副職,沒有發(fā)言權(quán)。不過,這也就算不錯了,總算保住了烏紗帽。你這次來,有事嗎?”
“有點事,”老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家里過日子難啊,我的傷腿又常犯。孩子們也大了,能都叫他們在家里種地嗎? 聽說現(xiàn)在有頂替一說?!?/p>
“有是有的。你這情況,恐怕很難吧?再說現(xiàn)在掌權(quán)的人,你也不認識。”我坦率地告訴他。
“是啊,老王的消息,我也早聽說了?!崩洗拚f著又流下淚來。
“想得到嗎?”我嘆了一口氣說,“這樣一個人,這樣的經(jīng)歷,落了個自殺。他后來雖然當了市委文教書記,還是一個書生。你知道他是個好面子的人,從小嬌生慣養(yǎng),是深澤城里的大少爺。運動開始時,這里本來想先把我拋出去。在揪斗我的那天晚上,把他也叫到會場,一邊凌辱我,一邊質(zhì)問他為什么特別‘照顧我。這是殺雞給猴看啊,他哪里見過這種場面?我覺得,當時是把他嚇壞了。后來,江青、陳伯達在北京一點他的名,他就不想活了?!?/p>
“唉!”老崔嘆了口長氣。
孩子走了遠路,對我們的談話,沒有興趣,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我說:
“好在還有幾個熟人,你去找找他們吧。我還黑著,一點忙也幫不了你。今天晚上,你到對過招待所去睡吧,那里的人,你都認識。”
他帶著孩子過去了。
送走了老崔,已經(jīng)十點鐘,我碰上門,就到后面屋里睡覺去了。我的床鋪放在北墻根,床上掛了一頂破蚊帳。這頂蚊帳,還是在解放區(qū)發(fā)的。初進城,這院里也沒這么多蚊子蠅子。這幾年,蚊子、蠅子、耗子、黃鼠狼,忽然多起來,才把它找出掛上。蚊帳是用土機子織的,縫制得又窄又矮,我鉆進去,總是碰著它,翻身也容易把它帶起。蚊帳外的小桌上,有一只鬧表,一盞小臺燈。
這些日子,每天晚上,我鉆到蚊帳里,要讀一篇昭明文選上的文章。今天晚上,我卻怎么也讀不下去。我同老崔談話太多了,心里很煩亂。我想,過去在鄉(xiāng)下,見到的不就是像老崔這樣的好人嗎?又想到自殺身死的老王。在我看來,他雖也有些缺點,但終歸是個好人。就說那天晚上的事吧,在“革命”群眾的逼問下,他有些慌了手腳,但也只是說了一句不大帶勁的話。他很快就覺察到,在一個同志受難的時候,不應(yīng)該說這樣的話。他立刻糾正了自己,以下的話,都是實事求是的。當時,我并沒有死亡,我站在那里很清醒,我聽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他看到這種場面是不好應(yīng)付的,所以后來他才勇敢地自裁了。
我翻來覆去。一直睡不著。當我撩開蚊帳,抓起鬧表,想看一看時間,記得是三點四十分,地大震了起來。最初,我以為是刮風下雨。當我知道是地震時,我從蚊帳里鉆出來,把蚊帳拉倒了。我跑到前間屋子的南墻下,鉆在寫字臺下面。
我的房屋內(nèi)部沒有倒塌,屋頂上的附屬建筑倒了下來,磚瓦堆堵在門窗之下。如果往外跑,一定砸死了。
這時院里已經(jīng)亂作一團。我聽見外面真的在下雨。我想:既然沒有震死,還是把自己保護一下吧。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帶上破草帽,開門出去。誰也沒有理會我。
一個造反派的婦女,大聲喊叫她的丈夫:
“快出來!這可不同文化大革命,死,誰也有份!”
這話也只有從她嘴里說出,如果是我,不是太缺乏階級觀點了嗎?
我走下臺階,看見老崔正在找我。
“沒事吧?”我和他互問。
“招待所的前墻山倒了。我從樓梯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下來的?!崩洗蘅嘈χf。
“平安就好!”我說。
“是?!崩洗拚f,“你看我挑的日子多好,十四年沒來天津呀。天心也變了,人心也變了。我今天就買車票回去了?!?/p>
我沒有挽留他。天大亮了,我看見院里的造反派,喊著以階級斗爭為綱,戰(zhàn)勝地震的口號,又在拼命搶奪震落的木料和磚瓦去了。
蕓齋主人曰:過去之革命,為發(fā)揚人之優(yōu)良品質(zhì);今日之革命”,乃利用人之卑劣自私。反其道而行之,宜乎其為天怒人怨矣!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晚
責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