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聚敏 楊獻平等
緣起和背景:原生態(tài)散文的寫作主張的發(fā)軔和提出、定型于2006年3、4月間,隨后,百花文藝出版社于2008年出版了《原生態(tài)散文十三家》一書,《安徽文學》雜志社于2008年開辟了“散文原生態(tài)”專欄,在國內散文界產生了一定反響。
1、何謂原生態(tài)散文
楊獻平(散文作者):原生態(tài)的提出背景大致如此:一是針對當前散文越來越疏遠生活現(xiàn)場和精神現(xiàn)場,專業(yè)和已成名的散文書寫者大都越來越封閉,與本土經驗和中國散文傳統(tǒng)的剝離,使得當下主流散文寫作趨向自閉甚至病態(tài)的境地。二是通過原生態(tài)散文這一主張,重新找回和接續(xù)當代散文與先秦、魏晉、《史記》、明清小品乃至五四時期一脈相承的傳統(tǒng),強調和重新確立文學創(chuàng)作與當下現(xiàn)實生活、精神品質、人間煙火乃至本土傳統(tǒng)、眾生關懷和個體(時代)經驗的聯(lián)系。三是對“五四”時期之后,尤其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以來的中國散文寫作進行必要的梳理,從中找出既符合散文道統(tǒng),又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散文書寫路徑。
這一主張的提出可以說是建立在長期的觀察和思考之后,而慎重提出的一種散文寫作方式和姿態(tài),但對當下的散文不具有強行灌輸、修正、指導和割裂的作用,原生態(tài)散文只是一種散文寫作主張和精神姿態(tài),即是從高蹈虛妄甚至是散文的過度封閉、思想意識的孤立、人文精神的喪失乃至自私殘忍的自戀自賞、遠離生活本質、失卻高貴的終生關懷和本土經驗的道路上進行一次有意義的回撤、重新尋找、確立、探索和實踐。
關于以原生態(tài)為這一主張的命名,也是獨立的,無所依傍和攀附的。原生態(tài)散文之中的“原”,一方面包含了對寫作物事的尊重、理解和平等素質,另一方面則更注重寫作的平等姿態(tài),即不主觀凌駕、不委曲求全,更不為達某種書面效果而對筆下物事進行修正和篡改,尊重規(guī)律,尊重其本身。生態(tài)之說,也有兩個含義,一是泛指大地眾生及其生命形式和生存樣貌,二是指寫作的客觀性、包容性和自由品質。
原生態(tài)散文包含以下四個方面的要素:1、“原生態(tài)散文比其他類型的散文寫作,更強調其與經驗的平等態(tài)度,更強調經驗本身的直接呈現(xiàn),更具有即時性與現(xiàn)場感?!保ㄍ粽Z)2、原生態(tài)散文以“大地原聲和現(xiàn)場精神,人間煙火與眾生關懷”為關鍵詞。其中,大地、現(xiàn)場、人間、眾生、品質和自由為其主要構成因素。3、原生態(tài)意在重新確立文學創(chuàng)作與當下現(xiàn)實生活、精神品質、人間煙火、本土散文傳統(tǒng)、眾生關懷和個體經驗的聯(lián)系。4、原生態(tài)散文并不排斥散文中的形式創(chuàng)新、想象力和實驗性等一切新元素。
相對于其他對散文命名,原生態(tài)散文僅僅是與其區(qū)別的標示,是關于散文的一種寫作方向,抑或就是一種并不怎么標新立異的散文精神和寫作姿態(tài)。這一主張,繼承和延續(xù)了《史記》以來的中國散文經驗、本土文化和民族傳統(tǒng),同時又借鑒了西方文學有益的經驗、方式和思維思想,以期融合成為一種既具備時代特質和恒久意義散文寫作立場。意圖確立散文的一種“平民立場”和“擔當?shù)挠職狻焙汀皶r代特質”,使得更多的人參與進來,以敏銳真切的現(xiàn)實觀察和精確獨到的藝術書寫,使散文寫作重新煥發(fā)“自然自由”“真誠豐沛”的氣象和風度。
在此之前,已經有沈從文以及后來的張承志、韓少功、張煒、陳忠實、賈平凹、史鐵生、北島、裘山山、劉醒龍、王宗仁、馬麗華、周濤、葦岸、馮秋子、李存葆、王小妮、張立勤、于堅、王開林、石舒清、郭文斌、祝勇、史小溪等始終貼近大地現(xiàn)場和人間煙火,強調精神品質和人文關懷的寫作者及一批有分量的散文力作。近年來,又相繼出現(xiàn)了諸如小說家石舒清、郭文斌、謝宗玉、徐 迅、陳啟文、冉正萬、夢也、朝潮、王十月、江少賓、劉亮程,以及散文作家夏榆、劉家科、張鴻、宋曉杰、鄭小瓊、楊獻平、沈念、王族、蔣建偉、張利文、朱朝敏、吳佳駿、桑麻、張成起、顏全飚、崔東匯、老湖、高維生、吳昕孺、傅春桂等出色的寫作者。
原生態(tài)散文的發(fā)展已經有一個較為完整和清晰的脈絡,也有了一個獨立的標識。應當說,這是一個既有繼承又有審視,有借鑒更有融合,有糾正還有補充的散文寫作主張。從目前的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大環(huán)境來看,這一主張是切合散文傳統(tǒng)精神和當前散文寫作狀況和發(fā)展前景的。對此,我們可以開出一長串的優(yōu)秀作品名單,如《聾子的耳朵》《山南水北》《書院的思與在》《情斷無人區(qū)》《鞏乃斯的馬》《游牧長城》《商州三錄》《點燈時分》《低語的風暴》《一九九二年的暴力》《年關》《征婚·地母》《黃河邊的影子》《拜謁石船山》《走進總督府》等。
如此豪華的陣容,對于當前的散文寫作而言,當是一個積極的推動。但就目前的狀況來看,原生態(tài)散文正處在一個集結、轉換、揚棄和進一步建立的過程當中,若想獲得更廣泛的承認,必須以真正優(yōu)秀的作品作為證見和呼應。
2、眾說原生態(tài)散文
江少賓(散文作者):原生態(tài)散文強調“在場”——身體的在場,我們的散文寫作往往強調精神而忽視身體。這樣做的危險是寫作者將自己扮演成一個沒有身體的人,只留下虛化的靈魂。在場,首要的是身體在場。對自身身體的肯定和尊重,也即是對生命本身的肯定和尊重。身體在場,散文才能最大限度地進入日常生活經驗,因此,有人說“散文是身體的語言史”。
吳佳駿(散文作者、文學期刊編輯):“原生態(tài)”散文的內涵及特質,究竟是什么?我個人理解,應該是“自由精神”,性靈的自由,書寫的自由,表達的自由。它把我們過去的散文寫作從書齋和幻想中解救出來,而走向現(xiàn)實,走向當下,以寫作者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參與和體驗,使創(chuàng)作出的散文變得血肉豐滿?!霸笔恰氨驹钡囊馑?,拒絕虛蹈、拒絕浮華,它不脫離與大地、與底層的關系,有痛感、有掙扎。
張利文(散文作者):對寫作的命名,大抵是有危險的,特別是處在當下這樣一種急切、喧囂、混亂的文學寫作環(huán)境當中。所謂“有一個人便有一種散文”,對散文寫作的命名危險更甚。以我個人理解,“散文原生態(tài)”這一理念應當與寫作方法、寫作技巧無關,更多的是指一種立場,一種品質,一種姿態(tài)。
朱朝敏(散文作者):我在想,國外的散文和小說并沒有分家,它們面目相似,籠統(tǒng)稱為小說。而國內的把二者劃分得涇渭分明,各站各的隊,各說各的話。小說說的是從生活場上的大眾話語,是個體融會到大眾中去,旁測、記錄、提煉再表達。而散文呢,我們看見主導各類散文主流期刊的話語,絕大多數(shù)是從個體情緒出發(fā),說著個體體驗,然后憑借著體悟,釀造經驗之類的東西。說到經驗,生命的、精神的、女性的、人文的,它絕對不是個體情緒流瀉出來的河流,應該和小說有著同一的源頭——生活。個體站在哪個場面說話,說什么樣的話,很大程度決定這話中不中聽,有無意義。
傅春桂(散文作者、編輯):什么叫我在?我理解為:當下的散文充斥了太多的虛偽和想象,從不少名家到一部分散文作者,臆造了許多現(xiàn)場和現(xiàn)實,這是散文創(chuàng)作過程中最大的軟劣。楊獻平也注重現(xiàn)場和現(xiàn)實,但他更注重的是我必須是在感官、身體和精神相結合的原生態(tài)的寫實主義。他也提出了“周遭現(xiàn)實(物象)”一說,這個物象他指的是關注民生,或者說是原生態(tài)的生活積累,而不是臆造出一種假現(xiàn)場感來。
吳昕孺(作家、編輯):原生態(tài)散文從本質上說,是對散文品質的一種要求。它并不是一個新的口號,更無意于樹立一面新的旗幟,它只是呼吁并要求當代中國的散文作家,要盡可能寫出有品質的散文。千萬不要把原生態(tài)的“態(tài)”當作姿態(tài)的意思,姿態(tài)讓人想起立場,想起山頭主義,文學最怕這玩意。
3、原生態(tài)散文批評
王聚敏(批評家、《散文百家》常務副主編)我第一次聽說“原生態(tài)散文”這個名稱,還是在2006年5月的湖南郴州“全國散文期刊聯(lián)席會”上。會上有作者提出“原生態(tài)散文寫作”這個概念,某刊一位主編即刻呼應推贊之,且他會上會下,言談話語之間,大有與我們這些老編輯格格不入“有審美代溝”之勢,令吾輩不得不重新反思自己過去的審美觀念或定勢。不過回來后我多次留心拜讀他的散文,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有何獨特之處。相反,他的“原生態(tài)寫作”,倒變成了一種很隨意隨便的雞零狗碎,一種零碎的日常生活的純搬照錄。看來“口號”“主張”與真正的“實績”之間,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但不管怎么說,“原生態(tài)散文”作為一種群體性寫作,我們還是應該提倡和支持的。因為文學上任何一個口號和主張?zhí)岢龅谋澈螅厝挥兄羁痰臍v史與現(xiàn)實的文化原因。所謂“原生態(tài)散文”,旨在提倡反映生活的“原態(tài)原貌”,“原汁原味”;強調作家的“在場”和作品的“臨場感”。不管“原生態(tài)散文”這個概念本身是否科學合理,也不管至今它的創(chuàng)作實績如何,我們應該看到,提出這一主張的意義,在于它本身切中了中國散文或“散文文化”的某些“文化病因”。
大家知道,中國古代散文實質上是一種“高層敘事”,是一種封建官僚和士夫才子們“呈才使能”炫示才情的“貴族文體”,這種文體與“賤民”“黔首”的日常生活之間,天然地就有著一種隔膜。這些作者往往“七分為人,三分為己”,連自己的感情都是假的,更何況它能反映日常生活的“原生態(tài)”呢?而現(xiàn)當代的散文創(chuàng)作,實質上又是古代“散文文化”在現(xiàn)當代的延續(xù)而已。“十七年”不用說了,即使“新時期”以降,“文化散文”關注“文化”;“小女人散文”“小男人散文”關注“自己”;“新散文”“新潮散文”“四不象散文”之類關注“形式”;“環(huán)保散文”“綠色散文”“草原散文”“石油散文”云云則強調散文的行業(yè)分類,而散文家似乎并沒有真正思考過自己筆下的當下“生活”是否真實或缺席。他們作品中的“生活”,實質上是一種已被既成“散文文化”,即被過去的既成“筆法”過濾選擇,被“意識形態(tài)”整合滲透了的“生活”。即使劉亮程、葦岸們的寫作,也不過是楊朔的“詩意”在當今散文中的另一種表達而已,它不過是一種“新文人散文”罷了。
“原生態(tài)散文”主張散文家的真正“在場”或“我在”,倡導并力圖實踐文本的“現(xiàn)場感”“生活質感”,堅持“價值中立”,擱置情感判斷,最大可能地呈現(xiàn)被以往散文所過濾或忽略的那種生活原態(tài),這實在是一種很有意義的嘗試與探索。比如楊獻平的《鄉(xiāng)村暴力》,作者不取“階級斗爭”或“暴力革命”之視角,而是通過對一個個殘忍事件或細節(jié)的客觀陳述,揭示再現(xiàn)人類原始的“暴力沖動”的一面,文中沒有一驚一乍的感情介入和判斷,冷靜敘述,而把情感的共鳴和價值的判斷留給讀者,讀來頗具震撼的力量。
應該指出的是,“原生態(tài)散文”的寫作者們對此并非都有這么自覺和清晰的認識,除了楊獻平、江少賓、桑麻的作品和周偉、朱朝敏的部分作品我比較喜歡之外,其他作品并沒有給我的閱讀留下多深的印象。有些作品過度拖沓散亂、行文簡陋,確實陷入“雞零狗碎”“胡子眉毛一把抓”一途,我本人甚至根本無法閱讀下去。到底是我的審美思維出現(xiàn)偏差甚至僵化,還是作品自身的原因?就此,我曾經跟楊獻平有過面對面的私下交流,同時也愿意跟更多的朋友進行交流與商量。
總之,“原生態(tài)散文”力圖反映“全息”的生活真實,堅持作家的“在場”和文本的“臨場感”是值得推贊的,不少作品也令人耳目一新很有震撼力度的。但作為一種群體寫作,由于成員間文本質量的參差不齊,“原生態(tài)散文”似乎還沒有真正贏得散文界的普遍關注和認可,沒有進入評論家的理論視野。新時期以來,散文界有過“新潮散文”、“四不象散文”、“探索散文”、“新散文”等等提法,但都因為“口號大于實踐”而歸于無聲無息。這說明我國的散文創(chuàng)作并非像某些評論家所說的,是一味“保守”的,而是“無時不趨新”的,特別是在21世紀的今天,散文創(chuàng)作的確是需要新變的,但既成的“散文文化”對這種創(chuàng)新的影響又是無形而強大的。那么在眾散文家都在“大踏步向傳統(tǒng)回歸”的今天,“原生態(tài)散文”家將何去何從,似乎更應該引起我們的思索。
(注:本文發(fā)表時有部分刪節(jié)。)
責任編輯 黃艷秋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