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葒的《經(jīng)過》

趙 玫

《經(jīng)過》是一個很別致的書名,也有著很別致的文字和很別致的思緒。打開它便不能不被所有的下一篇所誘惑,于是原本只想讀幾個章節(jié),卻不經(jīng)意地,就讀完了書中所有的篇章。

讀黃葒的書,你無需去了解她。她的書就是她曾經(jīng)的《經(jīng)過》。很清麗的黃葒,就如同,她清麗的文字。還有從唇齒間流淌出來的,那清麗的法語。

讀黃葒的書就像是讀她的人生。而她的人生除卻求學和教學,還有著在法蘭西那樣的國度游學的浪漫。但浪漫并不是這本書的主旨,而只是彌漫其中的那一抹飄飄渺渺的情調(diào)。黃葒更希望我們看到的,一定是她對她心目中喜愛的那些法國作家的描述。

翻譯應(yīng)該是黃葒教學生涯中的另一張翅膀。掀動起這張翅膀,便為我們搭起了一道彩虹一般的橋梁。讀《經(jīng)過》你就會知道她到底介紹了多少法語作品,歷經(jīng)了多少法國作家不尋常的人生。從波伏瓦到杜拉斯,又到薩岡;從福樓拜到昆德拉,又到福雷。她讓我們看到了那個國度的文學是怎樣燦爛,又怎樣地,在永不知疲倦的探索中,不斷前行。

翻譯中自然也燭照了譯者的行履。用東方的美文來詮釋西方的經(jīng)典,應(yīng)該是黃葒不懈的追逐。于是我們在字里行間中果然讀到,她那么輕松而又深邃的文字,快樂著,卻又緩緩地憂傷。

這或者便是黃葒希望我們看到的,那些她對心目中法國作家的描述。一些她熟悉的,她熱愛的,她想要深入了解的,抑或,她曾經(jīng)嘔心瀝血翻譯的。

黃葒的《經(jīng)過》分三個專輯,每一輯都印跡著她委婉的步履。

在“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的第一輯中,所收大多是經(jīng)由黃葒翻譯的作品評介。因著曾在那些文字轉(zhuǎn)換中的流轉(zhuǎn)騰挪,錙銖必較,黃葒對她這些文本就更是深諳其味。于是不單單是那些作品,不單單那些作家,甚至不單單文字背后作家的心意。連同著那時那刻以及前前后后作家所處的精神的狀態(tài),黃葒引領(lǐng)我們進入的,還有作家的生活以及他們痛徹靈魂的情感。

譬如《小王子》的作者圣艾克絮佩里的飛行、寫作以及神秘的死亡。畢生追逐他的妻子龔蘇蘿在行李箱中沉淀了25年后才得以面世的《玫瑰的回憶》。他們怎樣生活在現(xiàn)實里,難以平和;又怎樣深陷于傳奇中,不能自拔。

譬如黃葒送給我的那本很美的柯萊特的《花事》。卻要在讀過了黃葒的文章后才能將作者的文字和跌宕的一生連接起來。一個曾經(jīng)被丈夫冒名了才華的女人。一個擺脫了丈夫而后勇往“紅磨坊”跳舞的女人。一個將叛逆作為生命狀態(tài)的女人。一個成為龔古爾獎第一位女性評委的女人。于是,她才能在垂暮之年寫出了那么美的《花事》。

又譬如,關(guān)于薩岡。那個愛著并妒忌著薩岡的女人寫出的《薩岡:某種愛情》。于是種種的薩岡,種種薩岡的迷亂與不羈。而冰冷的情愛轉(zhuǎn)換到黃葒筆下,就成了溫婉而美麗的殘酷。

于是你才能體會到,黃葒在創(chuàng)造著一種怎樣的美文。那些不經(jīng)意間跳蕩的唯美的文字,甚至會讓你感受到某種深入靈魂的力量。她不僅深諳法語的精髓,也對自己的語言字斟句酌,于是讓兩種她都所熱愛的語言交相感應(yīng),便形成了她獨特的敘述的語調(diào)。于是在《撐著小洋傘……》中,她先是以戴望舒的《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形容了《凡爾賽宮的小陽傘》中那遙遠的美麗,淡淡的哀愁。又用她的法國的視角告訴我們,小說“仿佛收獲后的麥田,沒有了金黃的顏色,只隱約留下一絲勞作后的溫馨和倦怠。這是黃昏最后幾縷金色的陽光。這是一本秋天看的書。”

第二個部分被黃葒命名為“手掌中盛住無限”。講著并述說著的,是關(guān)于法國圖書的故事。那些翻譯過來的,抑或不曾翻譯的,總之那所有從讀書中獲得的人生的況味。其間不乏對同行好友譯著的推介,譬如為許鈞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她說,“這樣的小說,無論什么時候讀,都能讀出不同的意味,透過文字的鏡子,看見不同的自己。仿佛別人的故事比自己的生活要真實,仿佛生活真的在別處,只有時間的馬蹄踏過自己的頭頂,一地的晚春殘花?！?/p>

最喜歡黃葒為袁筱——《文字·傳奇——法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作家與作品》所寫的那篇《廢墟上的堅守》。不僅唯美,不僅描述了筱一的質(zhì)地,也撲朔迷離了筱一遙遠的迷失。她說筱一的語言是那種“華美得就像一襲藕荷色的織錦鍛子,她喜歡把思想的鱗片和他人的影子細密地綴在上面,在白天冷冷地發(fā)著幽光,好像雨貼在臉上那種潮濕的、既清醒又霧蒙蒙擦拭不干的感動”。她又說筱一是那種敏感到很容易感覺到痛,并從每一次的痛中得到覺悟的人。她還說筱一有一種“深”的寂寞的境界,文字在暗夜里飛舞,流星一般的美麗和隕落。

這個部分的另一篇文章也很重要,用《又是五月:街石依舊,潮汐不再》來檢討幾乎和“文革”同時開始的那場法國的“五月風暴”。同樣的聲討,同樣的游行,甚至同樣的街壘。只是,我們的“文革”釀就了十年悲劇,人性淪喪;而法國的五月,卻在自由、民主、變革,甚至性和毒品的叫囂中,迎來了“新小說”和“新浪潮”的巔峰。

第三輯“似是故人來”所承載的,應(yīng)當是黃葒在法國的行旅。我們追隨著她的腳步,而她卻追隨著那些法國作家生命的軌跡。一個偶然的機會,她便搭上了《走近福樓拜》的汽車,到了那個上演著《包法利夫人》的小鎮(zhèn),那個福樓拜的家鄉(xiāng)。于是小說中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鮮活了起來,仿佛黃葒已置身其中。記得電影中包法利夫人的扮演者,是那個很美也很雋永的于佩爾。

于是,為著杜拉斯,黃葒被女導演米歇爾·波爾特接到了她在戈爾德附近的山居。波爾特是杜拉斯交往多年的朋友,是她把杜拉斯的小說《昂代斯瑪先生的午后》拍成了電影。在那片“看不見鄰居,只有樹林、風聲和蟬鳴,空氣中飄散著熏衣草的暗香”的房子里,黃葒就睡在了杜拉斯每次前來都會住的客房里,然后,從16世紀的城堡穿過,感受著杜拉斯的那個小廣場。

和菲利普·福雷的友誼由《浮生一夢,然而……》、《“我們活著,僅此而已!”》兩篇文章組成。我也曾獲贈黃葒翻譯的福雷的《然而》,然后肝腸寸斷的閱讀,僅僅是為了那個凋落的美麗。從福雷長久地沉浸在失去女兒的傷悼中,到福雷終于完成了那個沉重的轉(zhuǎn)身。當黃葒再一次見到福雷,反倒是作為《然而》譯者的她,為福雷的《新愛》而憤怒了?！拔乙廊怀两谒鶢I造的完美的哀悼里,而他竟然已經(jīng)在柳絮般的情感里搖擺了?！庇谑屈S葒給福雷發(fā)了評點《新愛》的短信:“一點《情人》,一點《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太急切投身文學容易迷失自我?？杀那逍?也真實得可悲,生活抑或愛情。寫作不能拯救,寫作以真實之名把我們拋入懸崖,除了真實,別無其他?！备＠讍?“這謎一樣美的信息我該回給誰?”黃葒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署名。于是“是我,你的譯者也是你的讀者,書讀完了?！?/p>

是的,這就是黃葒的《經(jīng)過》。曾經(jīng)看花,曾經(jīng)讀書,曾經(jīng)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