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風(fēng)流事

幕容驍

在唐代,要出名,“武作俠客,文作嫖客”才能風(fēng)流百代,當然前提是武者武功卓絕,文者文華蓋世。前者如尉遲敬德,勇冠三軍,“馬上三奪槊”;后者如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p>

這開放的做派要從李世民算起,唐太宗李世民的母親竇氏是鮮卑族人。老爹李淵生于關(guān)隴,自稱祖居關(guān)隴,是西涼王李皓的后代。胡人風(fēng)俗很亂,亂倫“扒灰”,算不得稀奇。所以武則天可以在太宗死后成為兒子高宗的皇后;楊貴妃則上了公公唐玄宗的床?；噬隙紟ь^風(fēng)流,平民更該自由。

王小波在《唐人故事》里說,當時的長安城里的成年男子,都被姑娘們親熱地稱為“舅舅”,且不論是否杜撰,多少有些影射些現(xiàn)實,可見當時的確開放。

且看看唐人如何風(fēng)流,武的從略,單說文客。領(lǐng)軍四人,大小李杜。

先說小杜。杜牧26歲就中了進士,可升官不快,30出頭了,還只在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就是后來被扯進“牛李黨爭”的牛政客)的幕府當個小官,上班地點在揚州。當時有“一揚二益”的說法,這“揚”指的就是揚州,除了首都長安,揚州就是全國最繁華的都市。

那時揚州是著名的紅燈區(qū)。一到晚上,全城的歌樓夜總會有上萬燈籠打出來,“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如仙境”(于鄴《揚州夢記》)。杜牧是單身漢,每天下班后就愛往其里鉆,如魚得水,夜生活搞得豐富多彩。等到杜牧任滿離開揚州的時候,牛僧孺提醒了一句:你還是應(yīng)該注意點身體啊。杜牧馬上抵賴說“某幸常自檢守,不至貽尊憂耳”——自己還是很注意為官形象的。牛僧孺笑笑,讓人拿來一大堆暗訪記錄,杜牧一看,都是牛總派當差夜里跟蹤記錄的報告,上書“某年某月某晚,宿某家,平安無事”等等。杜牧大窘,羞得連忙磕頭。多年后老領(lǐng)導(dǎo)牛僧孺離世,杜牧親自捉刀墓志銘,比給自己的墓志銘寫得還好,以表知遇之恩。

后來杜牧回憶在揚州有當差護航逛妓院的日子,寫下了著名的“十年一覺揚州夢”。雖然他在揚州過得腎虧腳軟,但寫出了不少關(guān)于揚州的經(jīng)典詩篇,以至于后人一提起小杜,就想起揚州。

離開揚州后,杜牧貪色的毛病沒改。一次,李司徒宴請官員,因為杜牧身為監(jiān)察御史(相當于現(xiàn)在的紀檢組長),李司徒怕被雙規(guī)沒敢請他。李司徒的家妓號稱第一,杜牧很想去做個評委,就主動托人跟李司徒打招呼,要求赴宴。李司徒?jīng)]辦法,只好請他來。杜牧在家已經(jīng)喝得臉似猴屁股,到了李司徒家,直著眼琢磨李的眾多美女。又喝了一陣后,杜牧借著酒勁問:聽說有個叫紫云的,在哪里?李司徒指給他看,杜牧瞪眼掃描了半天,說:果真名不虛傳,應(yīng)該送給我。眾人皆笑,他卻皮厚當沒事。

當然情圣小杜也偶有失手的時候。一次他到湖州散心,湖州刺史順便拍馬,把附近的歌妓舞姬都召來讓他做專業(yè)鑒定。杜牧嫌不過癮,提出在湖邊辦一次大型“50進20”的選秀活動,這樣他就可以挑一挑全城的美女。刺史夠兄弟,真的照辦。但是杜牧眼睛太毒,看了一整天,競選不出個“最上鏡小姐”。眼看要散場,一名婦女領(lǐng)著一個10來歲的小姑娘上臺,杜牧按照“美女標準”仔細打分,盯著小姑娘鉆研了好久,大為滿意。他當場跟母女說:10年內(nèi)我會來這里做刺史,要是10年不來,就請另嫁。然后重金下了聘禮,滿意地走人。

不料事情不順,杜牧折騰了14年才混上了湖州刺史。到任一看,當年的小姑娘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娘了。因為有10年保鮮的約定,杜牧愿賭服輸,只能又用老辦法解決——寫情詩,一首《嘆花》情切切:“自恨尋芳到已遲,不須惆悵怨芳時。如今風(fēng)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边@倒不是杜牧專情,大概只是想多個妾而已。

這不是杜牧第一次情場失意了。杜牧剛剛參加工作不久,就愛上了他領(lǐng)導(dǎo)的歌女,叫張好好的。自從見到此美女,小杜沒事就往領(lǐng)導(dǎo)家跑,三天看不見心抓撓。但張好好是領(lǐng)導(dǎo)家屬,杜牧苦于有賊心沒賊膽。后來領(lǐng)導(dǎo)的弟弟和杜牧色鬼所見略同,也看中了張好好,捷足先登納為小妾,杜牧連飽眼福的機會也斷了。直到杜妝調(diào)到揚州,還一直懷念著張好好。幾年之后,杜牧偶遇舊日夢中情人,眼淚鼻涕亂飄,傷情之下寫了著名的《張好好詩》。杜牧的書法本不是強項,寫不過顏柳等大腕,但一股春情可能憋得太久,一爆發(fā)出來別有風(fēng)韻,以至于杜牧手書的《張好好詩》成為傳世珍品。流傳至今的《張好好詩》紙本上,有宋徽宗、賈似道,年羹堯,乾隆等一堆名人的鑒定印章。后來被民國四大公子之一、收藏家張伯駒購得,最后捐給了國家。如今詩人不如意只會在舞臺上脫褲子念詩,小杜失戀都搞出了一件國寶,水平實在是有分別。

再說說李商隱,雖然詩名同杜牧,并稱為“小李杜”,但小李遠沒有小杜的大膽爽利,李商隱絕對屬于悶騷型的,他得“牛黨”令狐楚的賞識,又娶了“李黨”王茂元的女兒,典型的兩面派,夾在“牛李黨爭”中間,政治上壓抑搞得性壓抑,所有的懷春詩全部朦朧一片,比如《錦瑟》,比如《無題》。

最著名的《無題》詩中有這樣的句子;“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狈g成現(xiàn)代語言可以這樣說:“正在和美女們玩著撲克色子、猜著小蜜蜂(送鉤和射覆都類似今天的酒桌娛樂),眉來眼去酒喝得正歡,可惡的領(lǐng)導(dǎo)打手機催促了(古代官鼓一敲就是領(lǐng)導(dǎo)有急事要上衙門)!坐在公家的專車(專用馬)上懊惱無比,腦袋像云霄飛車似的還在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睕]甚骨氣的軟蛋,要是杜牧早就請假不上班了。

最酷的當然要屬李白。

據(jù)考證在李白的1000多首詩中,100多首涉及風(fēng)流暗示。李白尤其喜歡金陵妓女。甚至直接用妓作題,如《秋獵孟諸夜歸,置酒單父東樓觀妓》,《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邯鄲南亭觀妓》、《水軍宴韋司馬樓船觀妓》等,而李白一生共有三個老婆,并曾和山東一個女人長期非法同居過?？上А凹一ú蝗缫盎ㄏ恪?李白現(xiàn)存的詩作中,沒有一首是描寫與老婆愛情生活的。最典型的就是《東山吟》中的名句:“攜妓東土山,悵然悲謝安。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墳荒草寒。”李白本來一向敬重謝安,這位東晉淝水之戰(zhàn)一戰(zhàn)成名的謝安,一度是李白的偶像,李白曾寫過“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這樣的千古名句褒獎他。但真正到東土山來吊謝公了,卻帶了個漂亮妓女來和他攀比,無禮到極點。謝安泉下若有知,一定想跳起來掐死李白這小子。

天寶四載(745年),李白和杜甫在宋州相遇,之后和高適等好友一起游歷梁宋。這個時候李白剛剛錯拍楊貴妃馬屁回來,從當時的世界首富李隆基那兒得到一大筆“還鄉(xiāng)贈款”,而杜甫和高適則均窮得叮當亂響。可以想象,他們叫了幾個頭牌陪酒,一直喝到三更,或許還

寫了詩,最后自然是各自領(lǐng)著佳人回了包房。以李白“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個性,這次結(jié)伴行動極可能是由李白買單。

有人說李白嫖娼不給錢,理由是李白一生游歷甚廣,除了任官一段時間,其他時段收入不穩(wěn)定,如何來的錢?定是以詩文充賬!

事實并非如此。

唐朝的娼妓分為官妓和私妓。官妓是不以盈利為目的的。政府按照官員級別發(fā)放妓女,相當于福利,即所謂“官給衣糧”。對于李白這樣的風(fēng)流大牌,交的官場朋友又多,泡的自然大多是官妓。他的詩文早已天下聞名,極受姑娘們的青睞,“臨幸”一次求之不得,不用付賬應(yīng)屬常理。另外,李白的闊綽朋友多,接濟自然充裕。再加上平時賺的潤筆,就算付過夜小費,應(yīng)該還是風(fēng)流得起。當然李白也不是日日沉湎酒色,他好道術(shù),煉丹服餌,愛山水好酒,否則也出不來那么多精品山水詩文。

比較慘的是杜甫。

杜甫和李白的相遇,被稱為文學(xué)史上的大事。他們一起在河南、山東一帶漫游,一起拜訪當時著名的道士。杜甫比李白小11歲,年輕的時候,確也向往“痛飲狂歌,飛揚跋扈”的生活,但他缺資本。首先是文憑不夠,進士連考幾次沒考上(李白雖然也沒考上,但他是受皇上特招的,不服不行),不是老杜不會寫,而是他寫得慢。他寫詩不像李白,隨便喝壺酒就能大段大段倒出來。他必須一個字一個字摳,句句都要“語不驚人死不休”,監(jiān)考官可沒空陪他琢磨啊!其次他身體不好,總是多病。他在長安四處碰壁,中年恰逢安史之亂,后在四川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手下當差,由于個性高傲,得罪了嚴武,差點兒喪命。最后不得不重返草堂,成為平民。

后半生的杜甫極其悲慘,回到長安時,老爸死了,斷了財源,只好靠采草藥、賣些三無產(chǎn)品糊口,錢賺的很少,只夠買救災(zāi)低價糧。杜甫在長安堅持了10年,等他弄到一個小官時,已經(jīng)太晚。他上任不久,回家探親,進門就聽到噩耗,小兒子活活餓死了!離開四川后,杜甫客居湖南,被洪水圍困了9天,當?shù)乜h令用小船把杜甫救了,以牛肉白酒招待他,可惜難得大吃一回的杜甫當晚就撐死了。如此不雅的死法令后人不安,于是人們對杜甫死因做了種種解釋,推斷出溺死、病死等各種說法。然而斯人已逝,遺痛千載,追考無用?！胺攀廄R趙間,裘馬頗清狂?！痹娛サ娘L(fēng)流快樂只能是回憶,定格在年輕時遇見李白的日子。

有道是:“才子不風(fēng)流,沒錢買醬油?！蔽ù笥⑿勰鼙旧?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愛是人類永恒的主題,情是人間最大的公案;美女激發(fā)了才子們的浪漫想象,風(fēng)流豐富了他們的立體人格。假如沒有這些風(fēng)流韻事,或許《全唐詩》將失去絕大部分的經(jīng)典愛情詩篇。盡管唐朝屬于沒有艾滋病的年代,但是風(fēng)流總是有代價的?？v然是“齊天大腎”的小杜,才活了虛50歲。悶騷小李命更短,不到46。杜甫死在58歲,若不是貪戀“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風(fēng)流官場,他也不會被安史之亂困在長安,對月哭妻,終死尷尬。四人中最長壽的李白,風(fēng)流一世,撈月那年也才60出頭。

風(fēng)流債總要償?shù)?以上大小李杜的風(fēng)流,后人只看得其中美好,是因為他們把最浪漫的快樂,沉淀在漂亮的詩句中恰被我們看到;而浪漫的辛酸,則留在風(fēng)流主角各自的肚子和發(fā)黃史冊里,暗自發(fā)酵。

但不論如何,唐人的風(fēng)流,以及綻放出的人格魅力,足令當下文人滿地找縫!

選自《傳奇故事·百家講壇》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