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曉山
戰(zhàn)前部署和高漲的士氣
北疃村,位于河北省定縣縣城東南約30公里。
當年任定南縣縣委書記的趙鐵夫回憶說,1942年5月27日日軍要“掃蕩”北疃,“七地委已預先得到情報。5月26日上午,地委召開會議研究部署打擊敵人的任務。我參加了會議,會議具體部署:決定由定南縣大隊一部配合少量民兵開展地道戰(zhàn),阻擊敵人。同時,由分區(qū)派一部分部隊支援縣大隊和民兵,在外圍打擊敵人?!?/p>
當天下午,趙鐵夫同縣委軍事部長兼縣大隊副政委趙樹光,到北疃村傳達了地委的決定。會上大家商定了具體的作戰(zhàn)部署。
當天晚上,縣大隊、區(qū)小隊的戰(zhàn)士們一聽說要在家門口打仗,覺得又有地道作依托,又有分區(qū)部隊支援,很有信心,士氣高漲。會后。趙鐵夫帶著一個不到30人的區(qū)小隊去了西城村,留在北疃村的300多戰(zhàn)士、民兵,在趙樹光的指揮下,修工事、備擔架,設障礙物,埋設地雷。
部隊、干部們一忙活,村里的老人們也忙著指揮家里人“備戰(zhàn)”,砌死院門,把家中糧食等財產(chǎn)先下地道堅壁起來。
老人們說,北疃這一仗打得怪,按常理,既然已經(jīng)知道日本人明天要來“掃蕩”這村,那還不早跑光了,給鬼子留一個空村子?這回可好,不但本村的人沒跑,周圍一些村子的百姓,怕日本人順道到村里去報復,也都奔著北疃的地道來了。一位老人說,直至下半夜,街上還有不少人,有背著槍的戰(zhàn)士,有剛忙完一項工作,又想起另一項工作急匆匆走過的干部,也有外村來的百姓,正摸黑挨門找自個要投奔的人家。
地面打退鬼子三次沖鋒
5月27日,天剛蒙蒙亮,趙樹光就指揮縣大隊、區(qū)小隊及民兵進入陣地。不到6時,西城村幾個村干部就跑去報告昨晚帶著一個區(qū)小隊來的縣委書記趙鐵夫,說鬼子來了,大概正在渡河。趙鐵夫讓村干部領著到前頭去看看敵情。到了沙河堤上,往河北岸一看,只見塵土四起,敵人正朝西城村方向開進,很快就要到了。趙鐵夫等人連忙回到村里先進地道。
日軍、偽軍幾百人進了村,大皮靴踩得地皮直顫,但未停留,直奔北疃村去了。
約7時許,他們聽到從北疃村那邊傳來密集的槍聲。
這時的北疃村又是什么情形呢?
趙樹光回憶說:太陽剛剛露出地平線,敵人就兵分兩路,從東北方向朝我壓來,小鋼炮、擲彈筒,追擊炮彈也一起落到陣地周圍,陣地上硝煙滾滾,不少戰(zhàn)士的衣服著了火。
直至敵人靠近了前沿陣地,我們的排子槍、手榴彈才一起吼叫起來,敵人像煮餃子般倒在血泊中。
日本人沖了三次,均被打退,這下可把日本人給惹火了。日軍大隊長大江芳若把他的部下召集到村東北兩里的一片墳地,大罵了一頓,并重作部署,開始新的進攻,日本兵脫去上衣,穿著白褂子,戴著鱉子帽,端著明晃晃的上了刺刀的三八槍,哇哇叫著又兇猛地沖了上來。打到下午一時多(一說“太陽平西”),日軍首先從民兵把守的西南角也即北疃村與南疃村接合部的朱根德家突破,一進村就上房,架起機槍就掃。在敵人火力占優(yōu)勢的情況下,原來計劃先利用村邊工事打,再利用高房工事打,最后打地道戰(zhàn)的做法行不通了,只好下地道,準備利用地道再收拾鬼子。于是,成群的日本兵沖進村子,北疃村表面被日軍占領。
民兵在地道內作戰(zhàn)
趙樹光他們一下地道,發(fā)現(xiàn)約五尺高、三尺寬的地道里,擠滿了人。不僅僅是人,還堆滿了東西。
老鄉(xiāng)們把家里的家當幾乎全搬進來了。地道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再加上豬、雞、農(nóng)具、炕柜、紡車……真是水泄不通,寸步難行。
隊伍窩在地道里動彈不得,地上的敵人未受到打擊,可鬧得歡了。日本兵在一些漢奸的引導下,強迫抓來的民夫在當街、院內亂挖。北疃村靠近沙河,又是平原,地下水位高,地道不可能太深。挖著挖著還真挖到地道了。日本兵一邊沖著地道亂叫,一邊從身上拿出毒氣筒,扔了進來。毒氣在地道里四處蔓延,又從別的地道口、出氣孔冒了出來,于是又有許多洞口被敵人發(fā)現(xiàn)。
據(jù)幸存者回憶,地道一挖開,人們覺得眼前一亮。接著聽見上頭日本人在哇啦哇啦叫,然后只見“嗤”地一聲,掉下個冒煙的筒筒。地道里的人,包括戰(zhàn)士,誰也不知道這是毒氣筒。接著就聞見一股辣椒味、火藥味,還帶著甜味。然后就覺得喘不過氣,胸口憋得像壓著塊大石頭。眼睛直流淚,直流清鼻涕。頓時,洞內混亂起來,人們東走西撞,爭著往洞口擠。但地道內空氣不通暢,人又太多。
毒氣很快就發(fā)生了效用,中毒的人們一個個緊靠著洞壁,倚在泥土上。一個個雙手在胸口抓來抓去,有的在地上打滾,然后一批批窒息而死。
幸存者說,在洞里被熏死的,以老人、婦女、孩子居多。當時洞里躺滿了被熏死的人,有的地方二三具尸體倒在一起,把地道都堵住了。有的是一家子死在一塊,像北瞳村的王牛兒,帶著分別為10歲、8歲的兩個兒子,死在一塊。北疃村的李菊,懷里抱著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孩子還正吃著奶,就這么死在洞里。后來去掩埋尸首的人說,還瞧見一位50多歲的婦女,仰著倒在洞里,兩臂一邊挽著個10歲左右的女孩,都死了。
一些離洞口比較近的人,中毒較輕的人,掙扎著爬出地道。鬼子怕地道里毒氣不散,不敢下去,但強迫抓來的民夫下去,把昏迷不醒的人拖上來。地道口外頭到處是鬼子,一見人爬出來了,有的順手就是一刺刀,僥幸不死的,又被鬼子大皮靴一踢,“開路的!”押到房里看守起來。
爬出地道幸存者的回憶
下面,讓我們來看看幾位爬出地道幸存者的回憶吧。
村民王文雪的回憶:那天下午,我滿身泥土,滿臉眼淚鼻涕,一歪一斜地被鬼子給押到朱根德家的南屋里。屋里已有三四十人,也都是個個張著嘴。呼吸短促地癱在地上哼哼著。
到天黑時,屋里一共押來七八十人。人挨著人,屋外有鬼子站著崗。中了毒氣的人,渾身發(fā)燒、口渴難忍,鬼子卻偏不讓喝水。這一夜,陸陸續(xù)續(xù)死了16人。
第二天(5月28日)鬼子吃過早飯,就把屋里還活著的人全趕了出來,就站在朱根德家的院子里,四周是鬼子。一個翻譯官過來說:“誰換上軍裝就能活命,不換就死了死了的?!?/p>
翻譯官問了幾遍,見大伙也不說換也不說不換。就又叫道:“愿穿軍裝的留在西院,不愿換軍裝的到東院去?!比缓蠊碜影€把人拉過去,翻譯官問:“換不換?”有的回答:“不換!”就讓鬼子一把推到東院去了,有的遲疑了一會兒,說:“換?!本土粼谶@院不動,回答說換的人多?;卮鹫f不換的只有16個人,我是其中的一個。這些人便都給押到東院來了。
一進東院,就瞅見山藥井邊上倒著兩個人,走近一瞧,是本村的許根柱、許福山,都已經(jīng)死了。大伙心里正難受,又瞧見有個一臉殺氣的鬼子提著一桶水進了院,把洋刀在水里蘸了蘸,順手把劉玉章給拉過去,強迫他跪下,接著一刀就把頭給砍了,那血從腔子里噴出來,一米多高。鬼子一腳把尸首踢下井里,又掠過四個人,“咔”“咔”,又砍了兩個。我一看這鬼子是真殺,不能等死,扭頭一瞧,墻上正好有個缺口,墻那邊就是西院,就在鬼子正歡人的時候,抽冷子一下從缺口處躥到西院。
院里好幾十人正亂著換軍衣,也沒人注意,我趕快拿起套軍裝換上。
原來,鬼子讓百姓換軍裝,是拿我們充被日本人俘虜?shù)陌寺奋?。下?鬼子押送著我們這些“八路”回定縣。這以后,又拿汽車把我們運到關外撫順下了煤窯,半年多后我才逃回來。
村里人告訴我,在朱家東院山藥井里發(fā)現(xiàn)了15具尸體。我知道,不愿穿軍裝的那16人,就剩下我一個,算是死里逃生。
村民李洛田的回憶:我爬出地道后,被鬼子押到李洛敏家那兩間小屋,幾十口子人,全都擠在那兩間小屋里,有的發(fā)燒把自己衣服脫了,有的一口一口喘粗氣,就這么躺著、靠著、立著。第二天太陽平西的時候,聽見街上鬼子整隊要走,這才把沒死的都趕出屋,只見一個上身沒穿軍服,只穿件褂子,下身挽著褲腿的鬼子,手里拿著把亮光光的刀,嘴里哇啦哇啦叫著、指揮著鬼子兵把人都拖到糞堆上,一個個全給槍斃了,連90多歲的老頭李洛敏,也讓鬼子給殺在家門口了。劉兵站,還只是個13歲的孩子,也給殺了。我是最后一個。
只聽到“叭”地一聲,只覺肩膀、下巴上一熱,身子不由自主地倒下了。但沒死,我心里還明白,一動不動地躺在那。不一會兒,鬼子走了,我連忙掙扎著爬起來,托著下巴,去外村找大夫。大夫說,算我命大,這一搶,從肩膀上穿過,又從下唇處穿出,也不知是怎么打的。
老人不愿回憶慘景
有極少數(shù)人,逃出了北疃村。像縣大隊副政委趙樹光,在洞里熏昏后,被日本人抓來的民夫從地道里拖了上來。
當時是拿一根竹竿,前頭綁上繩子,就像套馬桿差不多。由民夫套在人身上,上頭一拉,給拖出來。趙樹光回憶說,日本人把這些身上帶著槍(大都拿著槍就昏過去了)的戰(zhàn)士、民兵,都押到村西一戶人家關押起來。日本人可能是想留下活口,就讓民夫送來一桶水,水一下肚,一個個忍不住吐起來,吐完了,又覺得輕松了。不知怎么,日本人防守得不嚴,雖說房頂上有哨兵,但房門沒鎖,人也沒綁。于是趙樹光他們乘著黑夜,一個個躡手躡腳出了房屋,又貼著墻往村外撤,逃到村外大麥地里了。
27日中午,聽著北疃村的槍聲稀疏下來,又見村里房頂上站滿了鬼子,接著聽見村里傳出陣陣婦女的哭叫聲,零星槍聲,鬼子的嚎叫聲,就知道北疃村這回遭了難了。都說咱的干部呢,咱的隊伍呢,怎么不來搭救一把?其實,在北疃村外頭的干部,何嘗不想支援北疃。縣委書記趙鐵夫回憶說,在5月27日上午,北疃村的槍聲、炮聲正響成一片時,他就派人去東西趙莊送信,請據(jù)說是駐在那兒的分區(qū)獨立營趕快來支援。
一直到了第二天晚上,分區(qū)部隊也沒有來。周圍村莊的百姓見日本人從北疃村都撤了,一些干部,民兵,才急急趕到北疃進村,就見到處是死人。死在當街的有300多人,死在村東北井臺上的有90多人,死在鬼子在村里的大隊部所在處—李洛敏家的,有29人。朱根德家院里,一個青年被轆轆將頭砸得稀爛,紅的血、白的腦漿流了一地。青年婦女李朱兒,赤身露體,坐于墻角,兩腿分開,頭耷拉著死去……
一些當年去北疃村掩埋過尸體的老人,盡管這么多年過去了,但一聽問及當年的那些事情,臉上立刻顯出痛苦的神情。話很少,問一句,說一句。有些事情,問了也不說。似乎很不愿回憶當年那悲慘的情景。
選自《生活文摘報》2008.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