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琪
常走的小路,這路上常走的人漸不眼生,特別是清晨。這雙黑眼睛是偶然路過吧,一閃閃相互對望,終觸到那份柔和,是自己同胞,走近卻也悄然擦肩而過,只微微側身,讓那柔和在心田留耕。一番番秋冬,我們的目光不再直爽熱切。
河面在閃亮,倒影的綠樹和岸上的綠樹在閃亮地晃過,夏日的火車與河流并驅。今年,是人類登月四十年,是伽利略用簡易天文望遠鏡觀察天象四百年,而世界上好幾個民族正計劃將人送上火星。車很擠,連餐車都不空,好多人在讀Art Basel(藝術巴賽爾)的材料。今年是它舉辦四十年之慶,可讀的東西多,大圖錄就厚達七百五十多頁。四十年,從幾個當?shù)禺嬂鹊慕涣鞒蔀槭澜缰匾乃囆g節(jié)日,除視覺藝術作品的展覽銷售外,還有講座、電影、演出,直到兒童玩樂場所。藝術?伽利略留給我們的財富中,他細致描繪的帶山脈的月球無比珍貴,又提速的火車從蘇黎世一小時就能到巴賽爾,稍稍幾分鐘回眸河流已然消逝,無論多慢那河都將流到海?它自冰川退縮就存在,那這發(fā)明才兩百多年的火車開往何方?
七個多小時后我疲憊地提著兩大包圖錄走出一扇大門,突然憶起在雜志上見過的一幅畫,國內(nèi)一年輕畫家的《暈》,一人長出四只眼睛。八只眼睛都不夠啊,怎么可能看完!我僅進出了畫廊展區(qū)的大門,看了三百多畫廊的十分之一,還有大型作品展區(qū)、設計藝術展區(qū)、瑞士年輕藝術家展區(qū),稍遠在同一城市還有配合相關的十一種展覽,而節(jié)日就五天。這份暈累不止逮我,今天來的人大多是喜愛藝術的(大藏家在開幕前已有專門安排),我碰上好幾個熟人,開口都說累。可誰的眼里都溢滿激奮的光,腳步都在趕,誰跟誰都打個招呼一兩句話就得奔,時間緊!藝術是什么──這問題有點兒遠啦,也許藝術都是作品先于理論(塞尚),或者是作為一種符號的形式(杜桑),更可能是藝術家私下的心態(tài)(蓋斯特),也不管第一個人就是藝術家(紐曼)還是人人都是藝術家(鮑伊斯),關鍵是我們在哪里,又怎樣才能看到藝術,特別是生機勃勃的當代藝術。藝術和我們之間隔起了重重關隘。是,越來越多的城市有雙年展、博覽會及拍賣展覽,除了私立博物館,公共博物館在傳統(tǒng)的收藏、陳列、研究職能外也都注重臨時藝術展覽,可加塞兒的人事也越來越多,各式專家及資深人士環(huán)環(huán)相扣,我們暈累地看著,同時還被很多力量控制和左右。真的如學者所言,世界由于流動性而形成一個個表演會式的共同體,還由于凡物可買可賣而成為巨型超市了嗎?再過幾年大型的畫廊在“藝術巴賽爾”會不會也配備耳機,在重要作品身旁也標上耳機符號?那我們的耳又要和眼被拴在一起受累了。
在這之前的一小時我離開老牌畫廊的區(qū)域,想去找找 Wade Guyton 的作品,途中意外和高興地遇到一幅 Anish Kapoor 的銅版畫。Wade Guyton 的藝術我很喜歡,特別是他的X雕塑和畫作,經(jīng)常在現(xiàn)成品上創(chuàng)造,有一次竟畫在海報的鮑伊斯頭像上。有人說他是在用自己作品撕咬前人作品,有人說他是在對當代藝術做雙關否定,但無論怎樣,他的作品以優(yōu)雅睿智使人愿看,其中不具暴力的叩問真正發(fā)人深思。我總覺得這一切在于他對新技術的領悟,更在于其中含有的深意和大問題。而我喜歡 Anish Kapoor 卻是認為,只有印度人能做出那樣的藝術。眼前這幅銅版畫在他是很小的,49×56 厘米,九個圓形環(huán),色彩形狀都不同,但都很美,畫名《影子》又給人以空間遐想。這是他去年完成的,正是去年,他還完成了《回憶》并解釋說僅是一幅示意圖。事實上,描述這作品的形狀都難,無論你在哪個角度都看不全,勉強說像一巨桶吧。這重24噸由154塊大鐵板焊接的作品再次挑戰(zhàn)了人對空間及自我感知的局限。
1999年,即他不幸在客居之巴黎病逝的前一年,陳箴完成了《早產(chǎn)》,十年后,我仍在它跟前沉思。除了置疑冒進的工業(yè)文明,這自行車輪馱住漆黑內(nèi)胎纏繞無數(shù)模型汽車的巨大實體似乎還隱藏很多問題。
西班牙藝術家 Jaume Plensa 目前很成功,往回走時不期然看到他今年的《歌之歌》,是用不銹鋼字母穿成的大簾子,同他很多作品一樣有創(chuàng)意并重外觀。撥響簾子憶起春天感動我的一件作品《安魂曲》,在蘇黎世藝校學生自己辦的展覽上看到,是把瑞士一修道院僧侶們的合唱分聲部錄制,再以麥克風的擬人形式做成視聽俱佳的藝術。我認識制作的兩個年輕人但我沒問他們,為何在學業(yè)展覽上就宣布作品將出售三個版本。我想,即使我問了,他們又能說什么?在藝術和我們之間加進的種種關隘和人事不就是權利、利益、潛規(guī)則嗎?連嚴謹?shù)牟┪镳^都難免受牽連。1998年紐約現(xiàn)代博物館有馬蒂斯的大型回顧展,緊隨其后紐約市就有了大型拍賣會,三幅作品由借展人直接從博物館墻上取下送入了拍賣廳。信息流通的世界自不乏后繼者,此類后門遂開。馬蒂斯的好朋友畢加索曾對自己的畫商說,你是敵人,那人卻回答,你是創(chuàng)造者而我是行動。時至今日,一些杰出藝術家本人介入買與賣也是不得以吧。有渠道說,英國著名藝術家 Damirn Hirst 就在其《對上帝之愛》的購買團體中,而這件作品屬于迄今最昂貴的藝術品之一,是用白金模鑄了一個死于18世紀不知名中年歐洲人的頭蓋骨,鑲嵌上8601顆鉆石,2007年在倫敦拍賣,以7500萬歐元售出。至于日本一位著名藝術家開店出售自己作品衍生的提包,就是公開的事了。巴塞爾是幸運的,多年前有識之士就另辟了新展區(qū) Liste (備忘錄),專門選擇年輕的無法支付高昂租金的畫廊,讓他們在“藝術巴賽爾”期間也有個展示機會。但,如同我認識的這兩個錄制《安魂曲》的年輕人,很多藝術青年尚無畫廊代理,這道門檻也就進不了。對藝術加上的關隘及人事要強大就需放眼全球,藝術世界也就暈累甚至得病了吧,我站在可撥動的簾子旁默想。有人做過統(tǒng)計,當代藝術中只有百分之十的作品在國際的展覽和市場上流轉,另外的百分之九十該包括多少人!很可能,我們知道藝術曾經(jīng)的情、勢、態(tài),但將來會怎么樣,我們已很難言說,特別在尚無“止”,尚無“畏”注入(重新注入?)的當下。
這一天的六個小時中,我在歐美老牌畫廊的區(qū)域游走。也許是金融危機已半年多了吧,《我買故我在》——美國女藝術家 Babara Kruger 的大幅作品率先售出。內(nèi)容其實簡單,一只大手執(zhí)一紙片,其上用紅字寫出笛卡爾的話改就的消費時代名言。走了一圈后我注意起展牌的置放,會不會也有點兒受金融危機影響?有底氣的畫廊仍然講究,信息詳盡并罩著玻璃釘上墻壁,比很多博物館還精致。節(jié)約一些的是用紙片粘在墻上。更節(jié)約的是打印長型紙條,直接固定在作品之前的地上。而最有底氣的美國大畫廊 Gagosian (在美國有三個分部,英國兩個,意大利一個)卻不著一字,桌上連本目錄都不放,有些霸道了。正是在這兒我看到了昆斯(Jeff Koons)去年用氣球做的《紫兔子》,三米高,很漂亮,是他兔子系列的新作,淺笑的那路風格?!罢鎸嵉乃囆g家?guī)椭澜?向其展示那些神話的真實”,剛在威尼斯雙年展獲大獎(蔡國強曾得到)的美國藝術家瑙曼(Bruce Nauman)在70年代就說。如果西方當代藝術有祖師爺?shù)脑?大概得推杜桑;如果自他起有線索可尋的話,瑙曼往一個方向走得高遠,而昆斯則往另一方向走上極端。“觀眾就是我現(xiàn)成的作品?!彼f。人們把藝術家舉上神壇會不會也帶一種折磨,使得他們并不能在藍色里詩意地棲居,要不,這些神怎么有時會反撲?當意大利藝術家 Piero Manzoni 把自己糞便密封在鐵盒里作為藝術推出后(他屆時已有名氣且沒人知道是真是假,竟售出數(shù)盒),你會想,到頭了??衫ニ顾尤荒茉傧乱粚訕?展出自己和女伴做愛的場景,那女伴又正是以性感美為職業(yè)),這的確很讓人難受??呻y受的你還是得說,昆斯是在向今日之藝術界發(fā)問而且不怕問到底。難怪有批評家放棄了,“我舉白旗”,又有的歡呼,“其作品含具無限的觀看可能性”。6月10日,就是我站在《紫兔子》身旁的這天,昆斯到“藝術巴賽爾”來作報告。也是在這兔子身旁,專門置一靜謐的灰色的小廳,是畫廊為賈珂梅悌作品建造的。又見賈珂梅悌,懷念兩年多在祖國的輾轉之旅,曾協(xié)助國內(nèi)16家博物館一起舉辦這位瑞士出生的雕塑家及畫家的巡回展。
也很有底氣的大畫廊 Pace Wildstein 在紐約有三個分部,還辦到了北京。在這里我看到張曉剛今年的新作《紅孩》。近旁的《救生筏》立即吸引我,盡管上面沒署名。一看展牌,是國內(nèi)的年輕畫家李松松。
好奇但又茫然的兩雙黑眼睛,短裙高跟鞋,染出的金發(fā)和深紅帶黑的口唇,從相貌看便知是母女。是母親來探望正求學的女兒吧,是我的注視中帶有困惑吧,女兒不顧地瞪我一眼,母親的眼角則掠過一絲愧疚。
一晃短短幾年,法國藝術家波坦爾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和美國攝影家阿維頓(Richard Avedon) 已很少畫廊代理了,但他們倆的黑白攝影作品在鮮艷紛繁的展廳中還是呼喚你。波坦爾斯基用56個普通人的照片布置了一面墻,人人的眼神都有些渺茫,而臉部下方剪裁得都只露一線上唇。生命的有限、脆弱及被遺忘始終是這位藝術家的主題。阿維頓拍下了作家貝克特(《等待戈多》作者)低頭抬頭的兩個連續(xù)瞬間,仍是獨一無二,如他所拍的很多人物。這位猶太移民的攝影家長期為《紐約客》雜志拍攝人像,81歲時在去拍攝的路上因腦溢血去世。
在美國經(jīng)歷了911又有金融危機的今天,重溫美國藝術教育家 Tim Rollins 帶領貧困孩子完成的作品,會有新感觸。這件是用拆散的書頁(霍?!都t字》原著)貼成大底版,再畫上幾個不同的紅色字母A。這個字母究竟代表什么?不貞者(Adulteress)、亞當之罪(Adams Fall)、藝術(Art)、美國(America)?今天可以再問,坐在走道的長椅上我想。不止一個美國畫廊展示賈珂梅悌,同時又展示他這一代的歐洲畫家和雕塑家,即達達、立體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再就是杜桑。這些人早已被稱做新古典,而美國當代藝術正起步于他們中間。會不會,在美國藝術也感危機,故有一種重新注視歐洲的側身?我問自己。費城正籌辦拿破侖大型展覽(接下來是戴安娜的),不也表明這種趨勢?雖不是為藝術。那,歐洲在注視什么呢?我又起身游走,邊看邊想。這大陸的目光仍是復合但又分散動蕩,一如其拼接的版圖。這片土地遺留的歷史問題太多了,僅在“藝術巴賽爾”將開辦時,瑞士猶太組織就推出自己的藝術展并重提被納粹搶劫的藝術品問題。試著從身處的巴賽爾往前往后想,更深的危機也許是,在太陽選擇落下的西方,雅典與耶路撒冷的千年征戰(zhàn)尚遠遠無盡期。
聽見鄉(xiāng)音,回頭只見背影。一家三口,父親矜持地站后一步,母親緊挽胖胖的兒子。兒子襯衣背上有英文,另一手臂伸向前,“那張大的”。哦,他們就是這里媒體反復期盼的中國藏家。
應對金融危機最有辦法的莫過于蘇黎世的大畫廊 Bischofberg,這里只展出沃霍爾(Andy Warhol)長十米的大畫《回望》,匯聚了他用以表述的主要形象,最末加自畫像。這作品早已成為經(jīng)典,畫廊于是專出一書并匯聚了以前的出版物,又設置坐椅,把大廳布置氣派,然后開出天價:八千萬瑞士法郎──壓根就不打算做交易而是辦特展。真有很多人到這里來和大畫合影,我坐在其中的十幾分鐘內(nèi)還推進來兩位坐輪椅的老人。做講解的大學生也帶隊前來,一個女孩驕傲地對她的觀眾說:“這幅畫節(jié)奏很神秘?!逼鋵?畫上眾多形象(毛主席、女明星、花、罐頭盒、紙箱、電椅)就如畫家自己的詭秘多變,還戴著副墨鏡。沃霍爾的確重要,如果西方當代藝術自杜桑起有線索可尋的話,他無疑是昆斯和許多人的重要先導。今天的確人人都可做藝術家,一位知名策展人新近卻說,金融危機對太多的藝術家是不好,但對藝術本身也許不壞。
瘦弱羞澀的身體,國內(nèi)常見的運動鞋,小紙片圓珠筆,正記錄,見我走近抬頭看一眼,“哎呀”──被打擾的無奈。這樣虔誠對藝術的孩子我熟悉,他的父母一定像我在國內(nèi)的很多朋友。走遠幾步又回頭看他時想到梵高,巴賽爾藝術博物館里有梵高風景畫展。1890年的5月到7月,梵高畫了最后的十一幅畫,全是他醫(yī)院附近的人間場景:房舍河流田野農(nóng)莊,彈鋼琴的女人,還有小鎮(zhèn)和教堂。他用很多綠色,最末一幅近處花草叢,中部田野和樹,遠天開闊,藍色里還是摻綠。有學者指出,20世紀初西方需要與基督受難精神相符的藝術家,于是梵高被造成一尊神。但自那個世紀80年代起,梵高的神圣就由價格來體現(xiàn)了。1987年他的《向日葵》創(chuàng)下了歷史最高價(3390萬美元),拍賣中以每秒14萬美元的速度飛升。但,站在一個安靜的掛滿梵高畫作的空間里你會明白,造神及買賣是后世的膨脹,異化或虛無是現(xiàn)代沼澤,跟那孤獨的畫家毫無干系。賈珂梅悌也曾說,他很想把自己的雕塑埋進土里。藝術,藝術是上蒼賜予我們心魂的伴侶──我又聽到一個聲音在說,這聲音同時來自天與地,總能穿透身邊一切。
這天,當太陽將隱落,余光已帶憂傷的深紫,我才暈累地挪到火車站前公園的草坪。不遠處安詳?shù)刈患胰?深色皮膚,父母和孩子,一問,來自肯尼亞。想到地球這個空間。地球村,全球化,聽上去有同步平行的含義,其實前提都需置疑。只要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地域還在被貧窮、饑餓和疾病折磨,不少大話就很可能是謊言,后殖民主義是巨大復雜的問題。萬幸,藝術不可能全球化,但評判和展示的天平不也長久在傾斜?
落日下,思緒回到春天久久徘徊的一個空間:清代畫家羅聘的畫作;蘇黎世 Rietberg 博物館臨時展覽。周日下午少人之時我在展廳獨自漫步,想著很多國內(nèi)博物館師友,和他們在庫房和資料室為展覽做的工作,有感受有憂傷愿在心里對他們說說……告別羅聘我走入另一空間,一個冬天曾流連的空間:北京798廠區(qū)中展示的一件新作——年輕女畫家把自己小屋的物什翔實畫下,再掛上墻壁,請你掀起布簾進去做客……從她的小屋出來心漾滿綠色,這是幾年來我看見的最溫馨的藝術。在她的小屋前我終于合眸,緩緩潛回自己靈魂深處的時空:有神手在這里為我掛起中堂,松展手卷,啟開蝴蝶裝及推篷……
寂靜中再輕輕睜眼,屋漏滲入那澄明月光,窗欞以外卻落雪,有風有聲亦沉沉的大雪。
己丑初夏,瑞士蘇黎世
責任編校 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