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

齊木卡卡西

·關于作者：

耽于幻想和愛情的天秤座，熱愛方便面和黃瓜薯片的宅女，生活圈子里最沒個性最沒號召力的面目模糊者。

在三個城市居住過，武漢驚鴻一瞥，最遺恨的是沒去藍得讓人心慌的東湖暢游嬉戲。長沙住了五年，熟到幾乎以為要天長地久，最后卻還是沒能留下來，永遠懷念事故多發(fā)地段的湘江和岳麓山，懷念被拆掉了的墮落街，懷念大桶的香芋冰淇淋，懷念軟白和中南海，懷念那一段生命中最美好的年月。七月末帶著一只紅色奶牛抱枕和一件淡綠格子舊襯衣來了重慶。這里山巒很美，下過雨之后尤其，天空被一個高架鐵路橋溫柔地劃開，門前的護城河，每天清晨都有人捶衣服，月亮永遠都像一只毛茸茸的情人的眼睛，讓人心碎，希望在這里能等到愛人，能有美滿的人生。

·關于文章：

柳博是高中時期，我們?nèi)嗯祽俚哪莻€男孩子的名字。那個男孩子，和文中的男主沒有任何出入。長得討人喜歡，聰明又和善，體育特長生。足球踢得很好，還有一雙修長漂亮的手。當年不敢輕舉妄動，后來卻成了許多年的耿耿心結，一直想寫一個關于他的故事，又怕寫壞了，最后終于還是落筆了，雖然不出彩，倒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高中時代被無數(shù)的數(shù)學題和英語單詞包圍著，當時只求速死，現(xiàn)在想來卻覺得無比充實和滿足?；貞浿械陌滋煊肋h日光煌煌，夜晚永遠星光明媚。為什么會這樣?大概是因為那個時候有最成正比的努力與回報，最純凈的感情，未來尚有無限可能。

大抵因為自己太懦弱的緣故，我喜歡寫在愛情中直白而勇敢的女生，不管不顧。不惜一切地去追求所愛之人。秦桑便是這樣的女孩子。

我也像她一樣仗義拼死跑過一千五百米，卻沒能成功在終點躺倒下來，最后只是隔著大半個運動場遠遠看了他一眼，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的一只棕黃色熊貓，慢吞吞地走掉了。

我也像她一樣到過寺廟求佛，就在今年春天。開福寺的菩薩，三十有二相，不變的是慈悲的心腸，大悲殿的觀音的確需要繞十三個圈?？墒抢@完之后，許了愿，心里仍然是深深的不確定，我不怕我們的愛不夠深，卻害怕時間和命運，它們總有操縱一切，改變一切的權力。身為當事人的我們，沒有。

就像故事里的柳博和秦桑。

然而不管怎么樣，我們至少得有愛的決心吧，在時間和命運的洪流里，逆流而上的決心，力挽狂瀾的決心，或者。細水長流的決心。擁有過這樣的決心，不管最后在一起，還是因為種種不確定的原因永隔天涯，我們至少可以感激愛情，感激愛情讓我們領受的所有甘美與艱辛。

我希望自己，可以擁有無堅不摧的愛的決心。

和你們共勉。

·小編推薦：

很早就看過卡卡的文章，那個多拉A夢系列給了我們很多關于童年的幻想和感動，這次的《秦桑》也一樣，愛情的幻想與感動和幼年時光那些給過我們溫暖的人一樣，都會讓我們的生活充滿希望。

她的文章總讓我看到了我從前的影子，或許你們也一樣，她的故事里講述了太多我們的過去，我們那些不敢見光的小愛情。這些年過去了，再回到相遇過某個人的街，大樹參天依舊，只是人已不在。

不知道你們的青春里，會不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感動，會不會有秦桑這樣的孩子苦守著自己的愛情不放，如果真的是這樣，希望你們都有一個好結局。青春過往里，不要總被陰霾遮擋住了太陽。

所以，我們和你們他們一樣，共勉。

One

2006年，木芙蓉開得正好的時候，柳博十六歲。

他不高，長得也不出眾，但他有兩只薄情的眼睛，幾分貴族氣。皮膚蒼白，唇角冰冷，隨便套上什么衣服，都有清朝遺少那種凜冽逼人的氣質。同齡的女生們都妾心可可地稱呼他，柳少。

風流倜儻的柳少，在這一年的夏末遇到秦桑。

為期七天的軍訓結束了，他去逛超市。賣場里人山人海，混雜著各種氣味的熱浪一波波翻涌著。柳博皺了皺眉，在AR處停住腳步，準備離開的時候，又多看了一眼。

七號收銀臺圍滿了工作人員，都是中年婦女，一手叉腰一手朝正中央揮舞著。人群閃動的間隙，他看到了被圍在中間的那個人，確切來說，是那雙眼睛。細細長長。溫潤如黑玉石，瞳仁帶著不真切的嬰兒藍，純凈至極，卻又帶著惶恐，像極了宮崎駿動畫片里那些被人類逼得無路可逃的小獸。

心尖在一剎那仿佛被什么東西掐了一把，他大步走過去，擠到最中央。那是一個瘦瘦的女孩子，頭發(fā)短到幾乎分不出性別，白T恤干癟地貼在身上，蒼白的嘴唇重復著，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壞人。

她出超市的時候報警器響了，工作人員在她書包的倒袋里發(fā)現(xiàn)一只牙刷，其實那只是一只三塊錢的牙刷，說一聲忘記拿出來付錢就可以走人的。

柳博笑著把她攬到身后，阿姨對不起，這是我妹妹，牙刷是我放在她包里的，忘了跟她說，引起誤會了，我們這就付款。

所幸身后的她沒有再說話。

大媽們在男孩子嫵媚的眼神中紛紛投降了，他順利地拿著那只青蛙牙刷領著她出了門。

沿著超市的電梯上到地面，夜色已經(jīng)籠罩了整座城市，霓虹燈錯落有致的點綴著。柳博一回頭，正好對上她的眼睛，在璀璨燈火中很耀眼。她翕動唇角，對他說出的居然還是那句話，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壞人。

那樣瘦小的一個人，臉上卻流淌著殘陽古道一般荒蕪的神色。柳博心里忽然一陣難過，伸出手在她頭上輕輕拍了下，我知道的，請你吃紅莓甜筒吧。

她安靜地站在甜品站外面等他，微微低著頭，蒼山洱海的模樣，讓男孩子驀地覺得一陣暖意。她怯怯地接過甜筒，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說話。

許久，柳博看到紅莓醬上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才意識到她哭了。他愣了一下，正要開口說話，她卻突然跑開，背著搖搖晃晃的大書包，消失在夜色里。

Two

班會上，同學們正進行自我介紹的時候，班主任領進來一個女生，柳博在最后一排漫不經(jīng)心地抬頭看了一眼，卻又一次撞上那雙黑玉石般的眼睛。

因為僅僅是沒有跟大家一起參加軍訓，所以老師沒過多介紹，直接安排她跟一個女生同座。輪到她自我介紹，只低著頭站起來說了一句話，我叫秦桑，今年十三歲。

柳博暗自笑，原來還是小孩子。

班主任高興地補充，秦桑雖然年紀小，但她的入學成績是我們班上的第一名，數(shù)理化和英語都是滿分，大家一定要向她學習。

在十五六歲的少年眼中，這樣的人是值得學習的，也是恐怖的。

更恐怖的事情還在后面。

中午放學，秦桑背著她的大書包，悶不吭聲地拖著桌子沿著走廊往后走，一直拖到柳博的后面才停下。老師問，前面聽講不是更清楚嗎?

女孩子一邊清書一邊說，任青青上課老照鏡子，晃得我頭暈，而且她身上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聞不慣，所以我要一個人坐在這里。

男生們一陣哄笑，班主任最終沒說什么，默許了她的做法。

而她的原同桌任青青臉色沉下來了，秦桑說的奇怪味道是她引以為豪的進口香水。還有很多愛美的女生們也和任青青一樣，沒有笑，因為她們都愛上課照鏡

子，都噴了香水。

秦桑在進這所高中的第一天，就和班上的大部分女生結下了不共戴天的梁子。她們聯(lián)合起來孤立她。

可惜，她先下手為強了。

她上課專給老師挑刺，任課老師們大都是中年怪叔叔，他們也許是自覺有愧，也許是真心傾慕。也或許單純地把這頭發(fā)短短一臉固執(zhí)的女孩子當成自己的小女兒了?？傊?，他們非但不怪她，反而分外喜歡她。

這樣一來，秦桑便連班上男生們的民心也一并失去了。在這所理科為主的重點高中，最出色的那一個，不應該是個女孩子。

他們私底下給她取了個外號，“小怪物”。

Three

柳博是體育生，每天早上都要空腹晨練，晨練結束后又沒有食欲吃食堂那些慘不忍睹的早餐。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柳博每次經(jīng)過秦桑的座位時都會被她拉住，女孩子從袋子里拿出保溫杯遞給他，那里面有冒著熱氣的蟹粉小籠包，兩頭劃了十字花刀香噴噴的鹵雞蛋，還有一大杯加了糖的豆腐花。她笑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早晨的陽光滲在里面，閃耀如碎鉆。

校際籃球比賽，柳博是班上的主力，任青青她們組成的啦啦隊一開始還象征性地喊幾句212班加油。到后來便赤裸裸地滿眼桃心地大叫起柳博的名字來。從來不愛戶外活動的秦桑懷里緊緊抱著大水壺，一聲不吭地呆在她們后面，等中場休息時間一到，便猛沖上去把水壺塞進柳博手里，那里面有她擠進去的整整一個檸檬的汁，酸得齜牙咧嘴的男孩子看著她殷殷期盼的目光，只能訕訕地笑。好……好喝極了……

歷史老師是個禿頭叔叔，他平生最恨帥哥。因此他總是趁著柳博支持不住睡著之后再叫他起來回答問題。最后一排倒數(shù)第二個，南昌起義的歷史意義是什么?睡眼惺忪的男生看著講臺上那張猙獰的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

正當他準備任由宰割的時候，腿靠著的椅子被輕輕蹋了一下。別慌，聽我的，我說一句你說一句。女孩子清冽似水的聲音輕輕傳來，像一片羽毛覆蓋在男生的心上。那一堂課柳博的表現(xiàn)讓禿頭叔叔瞠目結舌。

她還會做許多優(yōu)等生所不齒的事，期中考試的時候偷偷給他涂答題卡，實驗報告抽查把自己的改個名字給他，作文每次都寫兩份不同的。

任青青下了課，分花拂柳地走到后面來，拍柳博的肩膀，瞥一眼正在埋頭算題的秦桑，柳少。恭喜啊，被“小怪物”看上了。

不要這么說她，她不是。接下來的那句，柳博沒有說出口。她不是怪物。她只是難能可貴地擁有著，這個世界早已稀缺的天真而已。

Four

四月春暖花開，是舉行校運會的好日子。

柳博是體育委員，可期中考試在即，誰也不愿意浪費時間在與學習無關的事上。從第一排第一個開始，挨著勸下來，胖乎乎的恐龍妹還一邊朝他拋媚眼一邊弱柳扶風地捂住胸口，對不起哦柳少，我貧血，怕跑著跑著昏倒了……

他把表格朝桌上一扔，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誒，這些里面，哪個最不需要技術啊?男孩子的背被筆戳了戳。他回過頭，長跑兩千?？戳丝此莨轻揍镜氖直郏o奈地搖了搖頭，還是算了。

那我就報兩千吧。她對他后面那句話置若罔聞，從他桌上一把搶過了那張登記表。

校運會那天，柳博參加完自己的項目，又陪著那幫老弱病殘的哥們晃悠完了，班上最后一個項目是秦桑的兩千米長跑。男生女生們都捧著給運動員準備的飲料和點心，一窩蜂回看臺了，起點上只剩下穿著白色運動裝的女孩子。

柳博笑著揉她的頭發(fā)，你參加了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千萬別勉強自己，跑到哪算哪!她高高揚起下巴。比了個OK的手勢。

發(fā)令槍一響，她第一個沖了出去，這是長跑的大忌，柳博心里咯噔一聲響。第二圈過后，她就明顯的體力不支了，小臉憋成紫色，卻仍然奮力的追趕一個個超過她的人。男孩子心急如焚。可又不敢跟她說話，這個時候分散她的注意力后果會更糟。他有些恨自己縱容她報名了，如果她有什么事，他怎么辦?這個念頭一閃現(xiàn)出來便嚇了他一大跳。

到后幾圈，秦桑的臉色由紫變白，T恤濕濕地貼在背上，越發(fā)顯得骨骼纖細如骨，兩只腳在地上麻木地拖著。柳博跟她大聲說話，叫她停下來，她都已經(jīng)聽不到了。

她一頭撞過終點線，軟綿綿地朝地上滑去，男孩子一把接住她。她抬起頭來費力看清他的臉，虛弱地笑了一下，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頭輕輕地朝男生的胸膛撞過來，直直撞進了他的心里。

校醫(yī)一邊給昏迷不醒的秦桑滴葡萄糖，一邊說，長期不吃早餐營養(yǎng)不良，又在生理期，怎么還敢參加運動會?

柳博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闔著眼睛，淡淡的煙眉蹙成一團，長到耳邊的頭發(fā)濕濡濡貼在蒼白的臉頰上。

過了許久，她緩緩翕動長睫毛，在看到他的一剎那明媚地笑起來，我跑到終點了沒?

為什么不告訴我你不能跑?男生滿眼心碎。她溫柔地拂去他臉上的淚痕，收住了自己的笑，沒有人幫你，我?guī)湍恪?/p>

午后的陽光細碎地灑在她的臉上，輕輕跳躍著。

那一刻，與旁人無擾，似可天長地久。

Five

讓女生們欲罷不能的柳少，終于名草有主了。更讓她們氣憤的是，那主兒居然是與她們不共戴天的“小怪物”。

他們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去食堂吃飯，大大方方甜甜蜜蜜，一點也不像其他校園情侶那樣躲躲藏藏。兩人都是老師們的心頭大愛，他們自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私底下說不定還發(fā)表過類似金童玉女的感嘆。

周日下午是唯一的自由活動時間，收拾好書包之后，秦桑在后面用筆戳他的背，我們?nèi)|山寺好不好?她的眼睛閃亮如寒夜的星子，頭發(fā)已經(jīng)披肩了，輕輕拂過臉頰。很有幾分不勝涼風的嬌羞。

她坐在公車靠窗的位置，一開始還興奮地看著窗外青翠的碧野阡陌，后來就慢慢睡著了，腦袋一下一下磕著玻璃窗，柳博伸手把她攬到自己的臂彎，她的呼吸細細吹在他的脖頸里，男孩子的心間，幾乎甜蜜到痛楚。

東山寺有大小幾十個廟堂，上百尊菩薩。秦桑拉著他，每一尊都拜，雙掌合十喃喃自語，然后再磕三個頭。大悲殿的觀音像要圍著繞十三個圈才能心想事成，柳博跟著她繞到第八個的時候，伸手扯住了她，你暈不暈，要不要喝水?她頭也沒抬地甩開他的手，不要說話，否則就不靈了。男孩子看著她闔著的眼皮，如削的下頜，心里不由一靜，她何嘗不是他心里的神佛。

拜完佛像，他們在放生池邊的回廊上休息。天光靜好，兩個人的影子淡淡地投在青石地板上，她拿起相機，一張又一張地拍地上的影子。他輕輕攏起她的發(fā)，你剛才都許了什么愿?

她回過頭。烏澄澄的眼珠盯著他，我求菩薩保佑我們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等到我們六十歲的時候，就一起來這里還愿。柳博的手在她的頭發(fā)上停頓了一下，這個女孩子，美而不自知，讓他的心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出了寺門，外面一溜擺攤算卦的人向他們招攬生意。有個長胡子叔叔一把攔住秦桑，故作神秘，小姑娘，我這里有苗家特傳的情蠱，只要兩個人都戴上這個種了情蠱的戒指，就能白頭到老哦。

她聽了之后兩眼放光，連忙拉著柳博在那人的攤前蹲下來。其實那戒指只是很

劣質的銀戒指，而所謂的情蠱，不過是攤主問了兩個人的名字，分別刻進那對指環(huán)的內(nèi)壁，然后對著它們念了五分鐘咒語。

小姑娘，來，跟你男朋友戴上它，一定可以白頭偕老的!長胡子叔叔一手收了錢，一手遞過了戒指。

秦桑把那對銀白色的戒指攥在手心對著太陽看了又看，才拉過柳博的無名指要往上套，居然大了。她又到精品店買了兩條金屬鏈，把刻有自己名字的那只戒指掛到柳博的脖子上。

晚霞如錦緞，輝煌的映照在女孩子的眼瞳里。秦桑很乖，一點也不懂得像很多戀愛的女孩子那樣窮折騰，她最高的要求，也就是要他送她回家而已。

她每次都要他在小區(qū)門外的那棵香樟樹下停下，她說媽媽在樓上看到會不高興，所以他從來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哪。

暮色四合，她踮起腳尖吻他的臉，那樣清涼美好的觸感。

Six

2008年的冬天，班上好多特長生都去另一座城市接受培訓。

男孩子總是忍不住想念起千里之外那個喜歡用筆戳他的女孩。她按時吃早餐了嗎，她笑了嗎，她長高了嗎，她還是第一名嗎，她，想他了嗎。

他掏出手機一遍又一遍地摩挲。她不用手機，也不肯告訴他家里的電話號碼。他只好給她寫信，陰晴雨雪，再附上一張又一張?zhí)炜蘸蜆涞恼掌?，秦桑。你看，這座城市和我一起在想你。

平安夜，天空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柳博在家煮面的時候接到任青青的電話，柳少，今天過節(jié)，班上同學都聚在錢柜唱歌，你快來吧!

他推開包廂門的時候，里面的氣氛已經(jīng)HIGH至了高潮，酒瓶擺了一桌，很多女生散開頭發(fā)跳迪士高。他進去找了個略顯清凈的角落坐下。一邊喝喜力一邊看他們瘋玩，心內(nèi)越發(fā)寂寥。

恍惚間，一個女生猛撲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是任青青。她喝多了，脫得只剩下一件綴著亮片的蕾絲吊帶衫，卷發(fā)繚繞在雪白的脖頸和肩膀上，滿臉酡紅的笑意。他一驚，慌忙掙脫。她卻纏繞得更緊了，索性連粉嘟嘟的嘴唇也湊了過來。

柳博紅著臉推搡了好一陣子，她最終暈乎乎地睡了。他把滿身酒氣的女生平放在沙發(fā)上，自己另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窗外的天空，清雪仍然隨著平安夜的歌聲在飄灑，窗內(nèi)的空間，寸寸都是喧囂的青春。他沒

有哪一個時刻，比現(xiàn)在更想念那個安靜如雪的女孩子。

晚場結束，一大群人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朝外走，任青青還醉在沙發(fā)上。柳博只得抱起她，把她塞進錢柜門外的出租車里。對里面的女生們叮囑了幾句。

枊博回到家洗澡的時候，習慣性地往脖頸上一抓，頓時心一涼，他手忙腳亂地把身上的衣服翻了個遍，急匆匆沖進了風雪里。

那枚銀戒指不見了?？逃星厣Ｃ值哪敲?。

他一刻不停地摁著手機鍵照明，在凄厲的風雪里一步一步蹲著往回走，用手撥開不斷覆上的新雪，試圖找回那一點刻骨銘心的銀光。

平安夜的天空響應大多數(shù)人的愿望，將雪片越下越大。只穿了薄毛衣的男生也漸漸被雪花覆蓋，手和腳都麻木了，手機屏幕那一點熹微的藍光，不足以慰藉他的凄惶。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沿著那條路回到了錢柜。這里依舊車水馬龍燈火通明，像一顆永不知寂寞的明珠。他呆呆站起來，抖落一身的雪花。又回過頭，保持著來時的姿勢，繼續(xù)就著手機的微光往家走。

散落著雪花的天幕，是深至骨髓的黛青色。

這座南方城市的平安夜，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有一個男生在白雪皚皚的街道上捂住臉，悄無聲息地落淚了。

他用腫得失去知覺的雙手，在泛著藍光的雪地里找到了無數(shù)銀色的東西，一塊錢硬幣，易拉罐扣，小徽章，拉鏈……

可是沒有一樣是那枚廉價的銀戒指。

沒有一樣，刻了他心愛的女孩的名字。

Seven

結束訓練回學校正是這一年的最后一天，因為第二天放元旦假，同學們都回家了。學校外面的街道上，昏黃的街燈漸次亮起，柳博剛走幾步。便看到那個細長的影子，她倚著樹干，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

秦桑!男生欣喜地低喚了一聲，匆忙跑過去抓起她的手。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你的戒指怎么不見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又一次出現(xiàn)了他第一次見她時那樣荒涼的神色，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他旋即笑了，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傻丫頭，天這么冷，我當然沒戴，放在家里了。

她也跟著笑了，長發(fā)被晚風吹起拂過臉頰，眼睛里森森的閃著月光，她似乎在一夜之間，長成了柳博所不認識的樣子。她淡淡地跟他說話，平安夜那晚，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

柳博怔怔地看著眼前從里到外都冷冰冰的女孩子，突然失語了。

平安夜那天晚上，我在干什么?

那一個大雪的晚上，為了找那枚刻了她名字的戒指，他單穿一件薄毛衣，趴在覆滿了雪的馬路上，來來回回找了一整夜，最終凍暈在家門口，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過來找他玩的任青青送進了醫(yī)院。為了不讓她擔心，他堅持提早出院，千里迢迢地趕回來見她。

可是這都驅不走她的冰冷，她感覺不到他熊熊燃燒的炙熱。她只看著他，固執(zhí)地問，戒指怎么不見了?那天晚上你在干什么?

他張開嘴巴，卻說不出一句話，冷風直通通地灌進身體里。

呵，我想你還記得我在東山寺門口說過的話。女孩子亮如寒星的眼睛漸漸暗下去，她把手從他手里掙脫出來，決絕地走進街燈照不到的黑暗里。

秦桑!柳博嘶啞著喉嚨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待要趕上去，累積多日的疲憊與病痛卻在這一瞬席卷了全身，他絕望地看著夜幕里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軟綿綿地朝地上倒去。

有一雙手扶住了他。她已經(jīng)走了。

這一個隆冬至寒之夜，星光稀薄，是的，正如任青青所說，她已經(jīng)走了。

元旦三天假期，柳博躺在病床上無法下地，四號掙扎著回到學校，同學們都在，只有秦桑的座位，寂寥的空著。

一個星期之后，班主任宣布，秦桑轉學了。柳博懨懨地把頭埋進手臂里，她走了，沒有給他留下一句話就走了。她的心里，或許根本就只有她自己，自己的悲喜，自己的愛恨。再也容不下別人一絲一毫的東西。

從一開始，到最終，都是這樣。

Eight

柳博大病一場之后，身上清苦的氣質愈發(fā)濃烈，只是女生們再垂涎也不作他想了，因為現(xiàn)在陪在他身邊的，是?；ㄈ吻嗲啵蒙吓⒆铀苡械淖畲竽托恼疹櫵?。他不拒絕，也不接受。事實上，他整個人就像一株被蟲子蛀空了的植物，外表光鮮，輕輕一叩，身體里卻是怎么也到不了盡頭的回聲。

任青青終于在分手的路口，從背后叫住了男孩子，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她已經(jīng)丟下你走掉了，而我也已經(jīng)把自己放到最低的位置。

早春夕陽的剪影里，任青青看到背對著自己的男生僵直在原地。許久之后。整個身體像寒風中的樹葉，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

妝容明麗的女生在這一剎那，無限落寞地笑了，好吧，對不起。

說完這聲對不起，她便轉身離開。而柳博，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更明白自己的心意，他穿越大街小巷奔跑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去向城市的另一邊。

柳博從那棵香樟樹旁的側門走進去，隨便敲開了

一戶人家的門，您好，請問您知道秦桑住哪嗎?

門里的人一聽到這兩個字，仿佛觸及瘟疫似的一顫。隨后砰的一聲摔上門。差點砸到男孩子的鼻梁。

清瘦的男生低頭默立了許久，固執(zhí)地敲開另外一扇門，您好，請問您知道秦桑住哪嗎?

仍然是一模一樣的待遇。

暮色漸沉。男生在一棟又一棟斑駁的舊樓之間游走，不厭其煩地說同一句話，但所有人都用那張扇隔絕了他。他走著走著，慢慢可以想象秦桑一直所在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了。

終于，在他敲開第三十一扇門的時候。門后的白發(fā)老人用渾濁的眼珠看著他，秦桑?你要找秦桑?

是的老人家，我要找她，請你告訴我她在哪好嗎?柳博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知道她在哪。老人緩緩翕動干裂的唇角，不過你進來吧。

男生一進門，就在客廳的組柜上看到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少女和秦桑有著一模一樣的瓜子臉，細長的眉眼，不過笑容更明媚，因而更動人。

那是秦桑的媽媽。

每一個少女都死心塌地愛過一個人。不計較對錯，哪怕全世界都與他為敵，她也覺得他是最好的。秦桑的媽媽愛上的是個小混混，只是美好總是那么短暫，突然有一天他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座小縣城出去闖蕩了，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東西，除了尚未出生的秦桑。

秦桑的媽媽一直沒有再嫁，孤身一人帶著秦桑。

后來從外面?zhèn)鱽硐ⅲ诤诘郎?，殺出了一條血路，無限風光了。這個消息雖然讓秦桑的媽媽稍覺慰藉，然而卻給她們帶來了麻煩。

幼小的秦桑受盡同齡人的欺凌，他們用石塊砸她，追在她后面叫她壞孩子。媽媽為了保護她。干脆買了成堆的書給她，整天把她關在屋子里。小秦桑學到了更多書本上的智慧，卻幾乎不懂得人世生存的法則。

那么多年來，除了外公和媽媽，沒有任何人對她好。

秦桑的父親一直沒有回來看過她們，直到2008年的平安夜。只是來找她們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他的手下。

他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等著讓她們見最后一面。

外公不讓她們?nèi)ィ秦撔娜嗽谕饷媲废铝藷o數(shù)血債，這一去，秦桑母女倆日后永無寧日。然而媽媽還是去了，在愛情面前潰不成軍。秦桑不肯去，她從未見過他，他留給她的，只有年少時的刻骨恥辱。

她只是在下著大雪的平安夜，蹲在樓下小小的電話亭里，不讓外公靠近。那天晚上媽媽很晚才回來，要帶著秦桑連夜搬家，她堅持要在學校上完那一個星期的課，媽媽只好答應。

最后一天晚上，她抱了個包裹回來，一個人在房間里呆了很久。然后第二天天不亮，母女倆抱著外公哭了一場，趁著迷蒙的霧氣離開了。誰也不知道她們?nèi)チ四睦铩?/p>

柳博在秦桑房里看到了那個包裹，他把封口撕開，一大沓照片雪片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酒紅色的曖昧光影里，披頭散發(fā)穿著蕾絲吊帶的女孩子，緊緊伏在只穿了薄毛衣的男生胸前。女生滿面幸福的酡紅，男孩子的臉隱沒在陰影里。

看不清楚表情。

她自始至終像藤蘿一樣附在他的身上。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頭。

他把手放在她的腰間。

他俯身將她攔腰抱起。

女孩子海藻一般妖媚的長發(fā)，層層疊疊環(huán)繞著他的身體。

所有照片的角落里，都清晰地打著時間，2008，12，2。

最后那張照片，穿著蕾絲吊帶的女生手指上?；沃歉鶋嬃私渲傅你y鏈子，指環(huán)內(nèi)壁的字跡清晰可辨，秦桑。

直到這一刻，柳博才讀懂離別那一夜，秦桑臉上比古道更荒蕪，比永夜更寂寞的神色。

男孩子顫抖著手指把照片翻過來，照片背后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

我真恨我自己。居然還愛你。

Nine

212班的班主任非常不解，體育專業(yè)成績幾乎可以拿滿分的柳博，突然申請從特長生轉成文化生。如此沉靜如水的男孩子，他要報旅游專業(yè)。

他要窮盡一生的時間，走遍天底下每一個角落，去尋找一只廉價的銀戒指和它的主人。

那只戒指的內(nèi)壁刻著兩個字。

秦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