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查病房,我總是習(xí)慣叫她二十八號。她會先甜甜地“哦”一聲,然后興致勃勃地向我匯報她一天的動向,或者她又學(xué)會了些什么。二十八號,一個不足十二歲的小女孩,不小心跌斷了一條腿,接著被查出了骨癌,左腿臀部以下全腿切除。在她的身上,我似乎找不到病人慣有的悲身厭世。我總是憐憫地想著:小女孩,或許你還不懂,你面對的可是人生的大困難啊。
她的堅強是讓我吃驚的。就拿手術(shù)那天來說吧。當她麻醉后醒來,摸著厚厚的繃帶,最終沒有哭出聲來。我聽見她對守護著她的母親說,媽媽,你得幫我,我不能沒有舞蹈?選她母親轉(zhuǎn)過臉拭去眼淚,她卻笑了(那是一種蒼白而無奈的笑啊),媽媽,我們都得學(xué)會堅強,不是嗎?
二十八號是我主管的病人。從和她的聊天中我了解到她是某藝術(shù)舞校五年級的學(xué)生,主修民族舞蹈。每天她除了打針,吃藥,還得化療。據(jù)檢查報告說,癌細胞已有少許擴散至盆骨,五年存活率百分之十?;熚鍌€療程下來,她的頭發(fā)脫光了,夜里又經(jīng)常睡不著覺,因此,她看起來似乎很虛弱了。不過她很配合治療,又聽護士的話,嘴巴子又甜,大家都很喜歡她這個小妮子。
手術(shù)過后二十天,她腿上的繃帶終于拆除了。她央求母親給她買回一張輪椅,傍晚時分我們經(jīng)??梢钥吹剿屇赣H推著她到處散步呢。她也常常一個人推著輪椅到各個病房探望病友。在值班時,我??梢月犚姼舯诘氖迨灏⒁踢汉人憾颂?,過來給阿姨唱個曲子;二十八號,過來讓叔叔瞧瞧,哎,給叔叔講個故事啦……
她似乎是一個快樂著的精靈,在病友間傳播著她的樂觀,甚至感染著醫(yī)生和護士,整個化療二區(qū)的氛圍因此松弛而愉悅。
一日,隔壁的一個病友二十五號去了。清理二十五號的物什時,我們小心翼翼的,我又叮囑大家統(tǒng)一口徑,如果二十八號問起,就說痊愈出院了。二十八號最終還是知道了,她母親告訴她的。我責(zé)怪她母親時,她母親卻淡淡地說,我必須讓我女兒知道這種病是多么的可怕,意志稍微松懈便有被吞噬的危險,我不會對她隱瞞什么,讓她知道實情或許她能更好地面對呢。我因此而擔心二十八號的情緒。事實上,我的擔心是多余的。那天晚上,大家都不愿打開電燈和電視,病友們以沉默的方式來表達對二十五號的悼念和祝福。整個化療二區(qū)的空氣枯燥、沉悶、壓抑,走廊里空寥寥的,出乎尋常的死寂??v然是作為一名醫(yī)生,我還是害怕這樣的氛圍。我仿佛被巨石壓迫透不過氣來,人因此煩悶而不安地來回踱著步子。我兀地發(fā)現(xiàn),三一二病房的門縫里透出閃爍的燭光。我踮起腳跟,透過門上的玻璃鏡,我看到二十八號面朝著窗戶,低垂著頭,似乎虔誠地祈禱著什么,她母親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我輕輕地推開虛掩著的門走了進去,從背后拍了一下二十八號的肩膀。二十八號抬起頭,眼眶里含著淚珠,里頭跳躍著燭光的火焰。我正要安慰她時,她卻先問我了,醫(yī)生,人死后是不是可以去天堂呢?天堂是不是沒有病魔和痛苦呢?我認為她是受著驚嚇了,便茍同她說,是啊,天堂里沒有人世間的一切苦難,放心吧,二十五號會一路走好的。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作為醫(yī)生,我是不相信天堂的,即便有,那邊的路也不平??墒俏揖瓜嘈盘焯檬谴嬖谥牧耍疫€是一個美好的歸宿。
那一晚,我們談到了死亡,談到了生活,談到了未來。凌晨兩點的時候,她終于肯睡覺去了。窗外的月光透過米白色的窗簾,細碎地散落在窗欞上。拂開窗簾,細微稍凍的風(fēng)從我的臉上拂過,這樣的風(fēng)曾在我的心底留下冰涼的痕跡。一輪明月逐漸地西落去,舊年的鐘聲將要敲響了嗎?
第二天,二十八號又像往常一樣快樂地推著輪椅穿梭于各個病房之間了。
她從我的口中得知,醫(yī)院將在除夕晚上舉辦新年聯(lián)歡晚會。她央求我說,她想去參加并表演一支民族舞蹈。這可讓我為難,舞蹈本身是一種肢體語言,而她卻丟了一條腿,她能行嗎?為了這件事,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和醫(yī)護人員專門組織了一次討論,最終決定給二十八號一次表演的機會,不過表演時間不能超過兩分鐘。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她時,她樂翻了天。
經(jīng)過商量,她決定準備一支名為《浴火夜鶯》的舞蹈。她向我借了一臺微型錄音機,又讓我?guī)退郎蕚浜么艓В缓笏_始了訓(xùn)練……
除夕終于來了。
我敢說這是醫(yī)院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次晚會。當二十八號由她的母親推著她出場時,舞臺下爆發(fā)了雷鳴般的掌聲,用了整整五分鐘才平息下去。院長作了關(guān)于二十八號簡短的介紹,然后音樂開始了。她,我們的二十八號,一條腿撐著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如一條夜鶯般,時而張開雙翼,似翱翔于碧空之上,又時而俯首,似在親吻土地——這位偉大的母親,她甚至跳躍起來,可是她跌倒了,一只腿讓她無法控制好重心。觀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醫(yī)護人員正準備沖上舞臺時,只見我們的二十八號又重新地站了起來,站了起來,而且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跳躍的動作,最后,她由母親舉起,做出一副撲飛的姿態(tài),音樂“嘎”地停止了。舞臺下響起一片啜泣聲,觀眾擦拭著眼淚沖上舞臺緊緊地擁抱著二十八號母女倆……
我們的二十八號,一個名叫蘇琪的女孩,這個獨舞者,震撼了整間醫(yī)院?!?br/> ?。ǘ∠慊ㄋ]自《當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