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米飯
陰米飯,是個稀罕物,無論是在當下,還是在那段饑腸轆轆的歲月。光那份掩映在姹紫嫣紅中的晶瑩剔透,就足夠人一生回味的了。
江南人,自古好客,但凡人去客來,總會拿出家里最好的東西招待,渝東一帶,更是如此。陰米飯,便是待客的好東西之一,可謂色香味俱全。
陰米的作法其實并不復雜,先將糯米精選除去雜質,最好用當年的新米,用清水浸泡十小時左右,一般頭天夜里泡上,第二天一早就可以了,標準是看米粒是否發(fā)脹。然后撈出發(fā)脹的糯米瀝干,放到蒸籠里蒸一個小時左右,蒸煮熟透后放到篩子里晾曬。冷卻干縮后不斷地用手慢慢揉搓成顆粒。最后均勻地灑上用水勻開的食品紅,一部分米粒頃刻間就變成五顏六色的了,沒有灑著的就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夾雜在一片姹紫嫣紅中,分外耀眼。最后把篩子放至通風朝陽處,等篩子中的糯米干后就可以食用或貯藏了。貯藏的地方一般要選擇干燥通風處。
奶奶在世的時候,每年夏天都要做陰米,這是奶奶一年中的重頭戲之一。每年新米一下來,奶奶就會吩咐父親去打一擔糯米,然后用篩子篩掉細碎的,留下籽粒大小均勻的放到一個麻布口袋里,選擇晴朗的天氣,頭天晚上睡覺前把精挑細選的糯米放一個大木盆里,用村里那口百年老井的井水泡上,亮晶晶的米粒沉淀在清亮亮的井水里,被古色古香的木盆映襯著,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第二天一早,等全家人吃過早飯后,奶奶便開始做陰米了。她先用水瓢從大木盆里舀水,經過一夜浸泡的清亮亮的井水,此刻已經有些渾濁了,成了淡淡的乳白色,水瓢輕輕一蕩,一股潤濕的米香便開始四處飄散……等到木盆里的水舀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奶奶就費勁地踮起她那雙“三寸金蓮”,端起沉甸甸的木盆,把余下的水和糯米倒進擱置在另一個木盆上的篩子里,大約半個小時后,濕漉漉的糯米就被瀝得差不多干了。此刻的糯米一個個肚皮圓鼓鼓的,雖然少了些晶瑩的光澤,但那份飽滿和散發(fā)出的米香,成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誘惑:淡香、滿足。
瀝干水分的糯米被奶奶倒進了大鐵鍋的蒸籠上,灶膛里映著紅亮亮的木炭,繚繞的水氣不斷地從蒸籠的四周彌漫出來,米香的味道越來越馥郁了……
每當奶奶做陰米的時候,我總是形影不離地跟在一旁。在糯米出鍋前,奶奶總會提前從蒸籠里撈出一團蒸熟的糯米,作為對我的犒勞。熱騰騰的糯米已經完全粘連在一起,用手輕輕一拉,便能看見一根根白亮亮的米線,細如發(fā)絲。一邊不停地把滾燙的糯米團在兩手之間轉換,一邊使勁地用嘴吹氣,希望溫度能快點兒降下來,應了家鄉(xiāng)的一句俗語“燒筢了等不得冷”,意思是燒熟的漫長工夫都等了,就是不能耐心地等待冷下來的一小會兒時間。只要稍稍不燙手后,我就會迫不及待地掰下一團,塞進嘴里,美美地咀嚼起來,頃刻間,滿嘴的粘連鎖住的清香仿佛并不是從鼻孔冒出來,而是從腦門躥出來的一般……
每當此時,奶奶總是慈祥地微笑著在一旁看著,看著她的小孫子手忙腳亂地對付著手上的糯米團,直到心滿意足地舒出一口幸福的長氣,然后轉身,繼續(xù)著陰米的下一道工序。把蒸熟的糯米倒在一個大簸箕里,趁水氣未干前,用筷子不停地把一大團糯米扒拉成盡量細小的小團,越小越好,這樣不但便于干燥,等到撒食品紅的時候,顏色也會更加均勻。
把鋪滿糯米的簸箕放到屋外院墻上的陰影處,不要放到太陽下曬,讓它陰干水分,然后灑上食品紅,普通的糯米就立即變成了紅藍色,夾雜著沒有沾染到色彩的晶瑩剔透的米粒,構成了一片色彩的海洋,等食品紅的水分干盡后,一簸箕上好的陰米就誕生了。
奶奶喜歡用塑料袋把陰米裝上,然后放到一個瓦缸里,這樣陰米不容易受潮。等到客人來的時候,舀出一小半碗煮上,起鍋前放些白糖進去,這樣,一碗玲瓏剔透、色彩絢麗的陰米飯就做成了。如果是特別重要的客人,家里條件又允許的話,起鍋前打兩個雞蛋下去,一層金黃立即浸染了陰米晶瑩的世界,如此色香味的完美結合,望上一眼,就會令人產生垂涎的食欲。
小時候,一般只有生病的時候,我才能嘗到陰米飯,所以曾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是十分盼望著自己能生病的,可我那時候的身體著實壯實,生病的機會并不多。剩下的機會就只有等到家里來了貴客時,所以,盡管我從小比較怕生,但還是盼著有客人來家里走動,因為客人來后,奶奶就會煮上一鍋陰米飯,我也就能沾光,美美地享受一頓。
奶奶去世后不久,我也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念書、工作,生活一天天富裕了起來,但陰米飯的醇香,至今依然縈繞腦海,彌散在一個個無眠的夜晚……
花襪底兒
做了城里人后,花襪底就成了最深的念想,尤其是在早出晚歸穿鞋脫鞋時。
城里人富有,腳上穿得光鮮,可鞋里墊的,往往是從商場或鞋襪批發(fā)攤子上買來的,用縫紉機將幾層布料簡單地軋在一起,線頭的圈數稀疏得仿佛隨時都要裂開似的。放到鞋里墊上三五天,不是被腳趾頭摳出個窟窿,就是跟鞋底緊緊地粘連在一起,堵心、窩火。就算偶爾遇到做工細致些的,但那份機械化生產的痕跡,總逃離不了冷硬粗糙的感覺,
故鄉(xiāng)臥在山清水秀的長江邊,迷離的巴山煙雨孕育了江南女子的詩情畫意,也滋養(yǎng)了她們的心靈手巧和情深義重,花襪底兒便是見證之一。扎花襪底,是故鄉(xiāng)大姑娘小媳婦心靈手巧的標志,一如蘇杭女子手中的刺繡,雖無法比擬蘇州刺繡的精致和細膩,但卻另有一番質樸和純情的意味。
故鄉(xiāng)的小山村很窮,但人人都穿花襪底兒,無論男女老幼。扎花襪底兒,是大姑娘小媳婦們勞作之余的另一項活動。白天跟男子一般勞作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傍晚時都得急急忙忙地趕回家,燒水煮飯。做好晚飯后,端出一個小板凳坐在院壩里,一邊繡著手里的花襪底,一邊不時地看著山梁,等候著收工回家的家人。對家人的憐愛,全都融進了這一針一線中。
扎花襪底兒,并不算什么復雜的手藝,卻是需要靈巧勁兒和耐心去完成。先是比著腳印畫出大小,找來厚實的白布,貼上幾層,中間夾層厚實的“毛尺郭”布,按照畫好的大小剪裁成鞋樣,如果是扎以前扎過的圖案或花色,不需要參照,歷經千針萬線的重復后,閉著眼睛也能扎出原樣來;如果有了心儀的新圖案,又或自己的扎功還不是十分熟練時,就得先把圖案畫在白布上,用鉛筆輕輕地描出輪廓即可,以免沾染上不純的色彩,選好花色的線后,一針一針地扎起來。
如果是大姑娘扎給情郎的,圖案花色尤其講究,不惜步行幾十里山路去找尋新花樣,為了扎出中意的色彩,再節(jié)儉也不惜花費幾個月的家用托人到城里購買合適的彩線。哪片葉子用什么顏色的線,扎成什么形狀、大小,哪根枝椏該在什么地方分杈,長度多少合適,都要盡量做到恰到好處,稍有差池,心里就不得勁兒,就會抽掉線頭重新扎過。這樣的花襪底兒,是飄在故鄉(xiāng)天空上最艷麗的云彩,每一眼,都是百轉千回。那些密密麻麻的針眼,針針扎在彪悍的巴山漢子最柔軟的心窩。
著急的十天半月,不趕工的一月倆月,一雙嶄新的花襪底兒就完工了。一眼望去,一幅幅水墨山水,展現在腳底大小的空間,那份賞心悅目自不必說。除了養(yǎng)眼,更養(yǎng)心,拿在手上,手指輕輕地撫過花襪底兒,一花一葉或動物五官輪廓之間的凹凸起伏的精細變化,全藏在密密麻麻的針眼中,每一個針眼里,淌出的都是濃濃的情意。墊到鞋里,腳底輕輕地滑過,腳趾、腳掌傳來陣陣細微的酥癢。此刻,暖暖的愛意直躥腦門,涌上心頭。踩在情愛的沃土上,還有什么樣的花兒不能盛開呢!
青青淺草坡,習習晚風中,手拿針線的小媳婦,隨意地坐在一塊突出的青石上,一邊繡著手里的花襪底兒,一邊等著在田地里忙碌了一天的丈夫收工歸來,不時回頭望一眼自家的煙囪,看灶膛的柴火是否還燃著,當繚繞的炊煙散盡最后一抹顏色時,一鍋粘稠的稀飯就熬成了。金色的夕陽余暉中,滿身泥土汗水的漢子,手持針線的村姑,前后腳行走在野草青青的田間小路上,不經意地對視,呼吸間的交織,都是蕩漾在彼此心頭的一抹溫情……
花襪底兒,墊在腳下,暖在心頭。
堰 溝
那究竟是一條怎樣的小溪溝呢?不見潺潺溪水,只有雜草覆蓋,蜿蜒在故鄉(xiāng)田間地頭,只有偶爾興起的山洪,證明著它存在的價值。就是這樣一條普通的小溪溝,近年來卻一直翻騰在我酣甜的夢境中。醒來,卻是一片歷歷在目的蒼白。那些意猶未盡的感傷,難道僅僅只屬于黑夜,或深沉的睡眠?到底有多少童年的夢幻,被我無意地遺棄在那里,要用無數的夢境和無盡的思念去重溫,卻又無力撿拾。
小溪溝的準確名稱叫“堰溝”(川東一帶對“水渠”的稱謂,主要用來引導山洪,生產隊也用來它來為農田排水。類似的堰溝,在川東山區(qū)比比皆是)。我家門前的那條堰溝,幾乎穿插了我整個的童年時光。在那些懵懂的童年時光里,很多記憶都被時間沖淡了,甚至飄渺得有些無法確定,但光著屁股蹲在堰溝邊,看積水坑里游動的小魚的情景,卻猶如昨天。
為了調節(jié)稻田里的水量,各家在水田的一端都開有一道口子,好讓多余的水漫過口子后,直接排到堰溝,一路流到峽谷,然后注入長江。堰溝平時是干涸的,除了那些水坑里殘留的積水外。
我家門前的堰溝很窄,不少地方只有十幾公分寬,從生產隊最高處的山梁出發(fā),蜿蜒十余里,幾乎穿過了整個村子,沿途因水流的落差,沖刷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水坑,淺的幾公分,深的能達一米多。一旦遇到下雨天,鋪天蓋地的雨水從田間地頭匯聚后,統(tǒng)一排泄到堰溝里,短短十幾分鐘,堰溝里就會形成一股山洪。但只要雨水一停,堰溝里的水流很快就會停頓、消失。
夏天,每當雨天堰溝里興起山洪的時候,大人們都忙著到地里采摘紅薯苗,按照葉片次第截成小段,趁著雨天插到松軟的泥土里,據說這樣的插栽方式紅薯苗的成活率最高。而此時也是村子里的小孩子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在這樣的天氣,是到堰溝里捉魚摸蝦的絕佳時機。
戴上大得在腦袋上晃來晃去的斗笠,披上蓑衣,提上竹編的撮箕,拎上小水桶或小水盆,卷起褲管,把撮箕按在洪水里,沿著堰溝一路朝上地搜尋,或者干脆把撮箕固定在較窄的堰溝處“守箕待魚”,讓山洪從撮箕中穿過,而那些隨著山洪流下來的被撞得暈頭轉向的魚蝦,很輕易地就被攔在了撮箕里。不少魚塘里順著水流流出來的大魚,也成了我們的意外收獲。這些收獲中,鯉魚和鯽魚居多,這兩類魚,一到打雷下雨的天氣,只要漁塘里的水冒出塘口,它們就跳將出來,順流而下。
但這樣“混水摸魚”的行為,往往會招來父母的責罵,甚至招來皮肉之苦,盡管戴著斗笠,披著蓑衣,但溝沿草叢上的雨水,很快就把全身打濕透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連幾天的感冒。盡管如此,下雨天到堰溝里捉魚摸蝦,依然是我們童年樂此不疲的一項重大活動。
在晴天,堰溝依然是我們玩耍的好去處。由于山洪長年累月的沖刷,堰溝被沖刷出了許多水坑,坑底堆積著厚厚的一層淤泥,成了泥鰍和黃鱔的藏身處。除了因山洪的停頓而滯留在水坑里的魚外,那些藏在淤泥里泥鰍和黃鱔,成了我們另一個獵取的目標。
捉黃鱔和泥鰍,是很講技巧的一項活動,輕輕地扒開覆蓋在溝沿上的草叢,仔細地尋找水坑淤泥上的小孔,發(fā)現目標后,一只手中指做鉤狀地等待在小孔處,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從附近的另一個小孔處伸進去,順著小孔朝前戳,受到驚嚇的黃鱔或泥鰍,就會從另一個洞口竄出來,被早已經等候在那里的手指掐個正著。
堰溝除了“物產豐富”外,還有另一個妙處。在家徒四壁的院子里,跟伙伴們躲貓貓,想找到一個理想的藏身之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了草垛和柴堆,堰溝更是一個好去處。在伙伴數著數的時候,放輕腳步迅速地躥到門前的堰溝里,扒開溝沿上覆蓋的雜草,朝前爬行一段后,找一雜草茂密的地方,順勢躺下,只要你不主動地出聲,是絕不會被人發(fā)現的。就算伙伴明知道你藏在堰溝里,也無法在短時間里找到準確的地點。
記得有一次,為了逼出躲在堰溝里的伙伴,我想到了一個法子,用火柴點燃了溝沿上的草叢,正悠哉地躺在堰溝里的伙伴,被滾滾濃煙和干枯的雜草燃燒時響起的噼啪聲嚇得迅速地竄了出來,但蔓延的火勢卻引燃了鄰居家的草垛,結果被父親好一頓責罵,當天的晚飯也因此泡湯了……
十五年前,那個一直沒有下雨的夏季。沒有來得及對堰溝做最后的回望,我就離開了家鄉(xiāng),從此天涯孤旅,再也沒有回去過。那時,我沒有想過會是最后的訣別。
我得到堰溝的最后消息,是三年前,二哥接走父母的前夜,父親在電話里告訴我:“生產隊的人全走了,整個村子都沒有幾個人了,門前的堰溝都快被沙子堆平了……”
透過父親的話語,我仿佛看見一片良田沃土,正被漫天瘋長的雜草覆蓋,而那條橫過家門前的堰溝,正努力地從童年的記憶中蜿蜒而來……我分明看見,干涸的堰溝里,溪水潺潺……
月亮壩里割稻子
噗……噗……鋒利的刀齒劃過連片的濕潤,割裂的不只是秸稈,還有那一串脆生生的水珠。稻葉不停地在大腿、胳膊和臉上糾纏,葉片上尖利的小鋸齒劃出一道道冒著血珠的劃痕,一如那些倒下的秸稈的傷口,一個鮮紅,一個白亮。
水草、稀泥、沙子、腐爛的葉子、四散潰逃的小蚊蟲,粘得滿身滿臉,揪心的粘稠擠壓著忍耐的極限。站立是清涼的風,一彎腰就成濕熱,豆大的汗珠從臉上任何一個部位滴落,后背上細密的汗水早已沿脊柱順流成溪……此時的蛙聲和蟬鳴,顯得有幾分聒噪。
手握要緊,鐮刀要平,站得要穩(wěn),這樣一刀過去,快速、平整,才不會受傷,父母親的叮囑從哪一年開始的?重復了多少個年頭?沒有人記得,尤其對一顆時刻計算著逃離的心。但滿手大大小小的刀傷和重重疊疊乳白色的疤痕,應驗了父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很多年以后,才漸漸地領悟,做人做事的道理,全蘊涵在這些曾令我們無限懊惱的嘮叨中。
“孩子,快起床,月亮壩里,得把崖腳下的谷子割完。”半夜,熟睡的夢鄉(xiāng)中,父母親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一邊心疼著孩子,一邊是緊缺的勞力,在大巴山偏遠的小山村,要維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計,是一件艱難的事情。無論有多么的不情愿,為了躲避烈日的炙烤,這是唯一的辦法。每天,父母親計劃著何時開始,而我們計劃著如何早點結束,這惱人的勞動。
稀疏的月光、昏黃的手電、雪亮的鐮刀,伴著一家老小,沿懸崖上的羊腸小道,朝崖下河溝旁的水田出發(fā)了。
大巴山山巒起伏,溝壑縱橫,很難找到幾塊開闊地,水田更是稀有的資源,即便在山坡上開墾出層層梯田,大都因缺乏水源而很難種植稻子。人們便開始在山崖下,溪溝邊,從亂石堆里開墾出些水田來,雖然面積有限,但因有水源,收成反而有保證。
成排的稻子倒下了,更多的稻子在眼前延伸,直到遠處朦朧的夜色。月亮高懸在頭頂,可并不明亮,發(fā)出的光芒僅能看清大地的輪廓。老人們常常用一句俗語來形容這樣的景象:“月亮長毛,干田上壕”,意思是遇到這樣的月光,接連幾天就是干旱的日子,不會有雨水降臨。
月光灑在身后的水田上,沒了稻子的遮掩,水田里雖然只剩下淺淺的一層水,依然泛出一片白色的光暈,亮過了月光本身。有時候還能看見幾尾小鯽魚四處亂竄劃出的一道道波紋。它們隨流水而來,幸運的再順水流進溪溝,繼續(xù)奔向江河,更多的卻只能安家在稻田里,過上一段短暫的幸福時光,每天有吃不完的泥土和各種微生物,等到稻子成熟的時候,也就到了生命的盡頭,割完稻子后,無處可逃的它們很快就成了農家餐桌上的一道湯菜。我不知道,它們沖出池塘的那一刻,是否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還是一如我們的人生,跌跌撞撞地前行,最后都只是一場未知的來去。
黎明的光亮終于到來,還沒割完的黃澄澄的稻子,在晨風中搖曳成一道道金色的波浪,是豐收的微笑,還是告別生命的絕唱?我只看見手中鋒利的鐮刀,閃出道道寒光,和手握鐮刀的少年,煩躁急切的心魂,在火辣辣的太陽照在身上前,一地的稻子終于全被放倒。
把手中的鐮刀扔在一旁,沖向河溝里清凌凌的溪水,一個猛子,合身鉆入水中……做一條靈動的魚,是多么幸福啊,還有這無羈地歌唱。
身上的粘稠很快被溪水帶走了,但全身火辣辣的疼痛依然存在,那是被稻葉拉出的一道道傷口,支離破碎的密布在身體的各個部位,但這已不要緊,回家擦上清涼油,半天的時間就恢復了。
好了傷疤,卻忘不了疼,忘不了割稻子時的那份憋屈,難耐,至今依然銘刻心頭。如今混跡在鋼筋水泥的都市叢林,每當不開心的時候,或遭遇到幾近崩潰的人事時,想起在月亮壩里割稻子的情景,還有那火燒火燎的感受,如同跳進了故鄉(xiāng)那一條清凌凌的溪水中,就會立刻安靜下來,心態(tài)平和地應對,一如在割人生的另一場稻子。
洗完澡,一聲長嘯,群鳥驚飛。
一陣煙雨飄過,那是迷離的晨霧在哺乳大地,清晨,在青草芬芳中到來了。
灶上,還有母親半夜起床熬好的一鍋清亮亮的小米粥。
月亮壩里,一場稻子的割伐結束了。
花 巖
從未曾梳理的一段記憶,往往因為太熟悉而被忽略。那方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原以為平淡得一心只想著如何逃離,但隨著年華老去,隨著對世事的日漸洞悉,在某個并不確切的日子,思念如一只被點著了屁股的猴子,嗖的一下就竄了出來,勢頭猛烈。
我出生的小地方,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名字——花巖?;◣r所在的自然村名棗子村,隸屬水口鄉(xiāng)。關于“花巖”地名的演化歷史,我沒有找到任何資料。只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奶奶這個問題,奶奶的回答很簡短:“大家都這么叫,就一地名兒,你沒看見我們村子兩邊懸崖上的石頭,看上去像不像一朵朵石花?祖上都是這么傳下來的?!?/p>
花巖坐落在棗子村的最底端,像一條正伸入河溝吸水的舌頭,占據了這個只有幾百人口的小村落的大部分?;◣r左右兩旁都是萬丈懸崖,懸崖下面各有一條自然沖刷形成的河溝,兩條河溝在花巖的最底部匯合,一路向西,流入彭溪河,然后注入長江。
花巖,并不是指某一處具體的景觀,是對兩旁萬丈懸崖上那些形態(tài)萬千、色彩繽紛的巖石的統(tǒng)稱?;◣r兩旁的懸崖,從遠處看去,陡峭筆直,除了一面面懸崖,什么也看不見。但稍微走近些,你就會發(fā)現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致:筆直的崖體上,零星地鼓出一方方巨石,有的呈蘑菇形狀、有的呈竹節(jié)狀、有的像陀螺、有的像桐花、有的似向日葵、有的如菊瓣……同一方巖石,從不同的方位看上去,又呈現出不同的形狀,形態(tài)萬千,惟妙惟肖。
雨過天晴,或者是清晨,山間會升騰起一層薄薄的霧氣,懸崖上那些形態(tài)萬千的巖石,與彌漫的霧氣相融相映,猶如仙境中的一座座玲瓏宮闕,人入其中,猶如置身仙境。有的孤立突兀的巖石,頂部長滿了層層疊疊的灌木和雜草,遠遠望去,如同一位頭頂草帽的老人,坐在懸崖上,看夕陽西下,迎朝陽升起。
陽光明媚的時候,巖石上的青苔和被雨水沖刷露出的星星點點的巖體,折射出一層淡淡的光暈,加上懸崖上零星生長出來的野花野草,將陡峭筆直的懸崖裝點得花團錦簇,宛如一個被豎立起來的百花園。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總能讓我們驚嘆不已。
懸崖上另一處別致的景致,恐怕要數那些大大小小的“棒老二洞”(“棒老二”屬川東方言,指土匪)了。在花巖兩旁的萬丈絕壁上,你會發(fā)現一個個巨大的洞口,或圓或方,也有不規(guī)則的。遠遠看去,宛如一顆顆巨大的黑色紐扣鑲嵌在巖石上。這就是村里人講的“棒老二洞”,是人為地在懸崖上開鑿出的一個個口小腹大的巖洞。
那些洞口的出入口往往是些天然的小縫隙,有的僅能容一人勉強進出,但里面卻被人開鑿出了能容納數十人甚至數百人的空間。上下懸崖的通道,寬的能容一人貼著崖壁險險的通過,窄的甚至只是在堅硬的巖石上開鑿的一排石窩,只有拳頭大小,相互間隔一般都超過兩米,人像猴子一樣攀爬,才能上下。聽村里的老人講,那些“棒老二洞”是“棒老二”的藏身處,用來囤積糧草、水源和搶來的財物?;◣r,也因此曾一度聞名于附近的村落。
新中國成立后,“棒老二”們一個個改邪歸正,“卸甲歸田”,“棒老二洞”成了一個個無人理睬的石洞。聽村里的老人講,“棒老二洞”最近一次被大人們使用,是在文革武斗期間,為了躲避附近“老林寨子”上四處飛散的炮彈,不少村民躲進了“棒老二洞”。文革結束后,再也沒有村民進去過。
小時候,在整個村子連一臺黑白電視機都沒有的歲月里,爬“棒老二洞”是我們童年里最難忘的一項活動。自從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我離開家鄉(xiāng)后,再也沒有回去過。
去年歲末,借采訪三峽庫區(qū)的機會,我決定回趟花巖。
十二月的江南,寒風刺骨,萬木蕭條,正是農閑的季節(jié)。我趕回鎮(zhèn)上的時候,天空正飄著蒙蒙細雨。寬闊的柏油馬路早已橫貫整個鄉(xiāng)鎮(zhèn),但到花巖的路,還沒有修好。鎮(zhèn)上的老人告訴我,雖然“村村通”的修路口號,每一任鄉(xiāng)鎮(zhèn)領導都叫得震天響,但到棗子花巖的路,依然只是一條泥濘的土路。據說天晴的時候,能勉強跑跑摩托車,一到下雨,一尺多深的淤泥,連人在上面都很難行走,何況是汽車?
因為是順道回去,我不能在這里做長時間的停留,決定冒雨步行去花巖,跟兒時放寒暑假回家一樣。脫掉鞋襪,光腳踩在濕滑的山路上,人立即像溜冰一樣,左右晃蕩起來,否則會立即失去身體的平衡而跌倒,感覺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一般。但剛走幾步,腳心就傳來一陣錐心的疼痛,腳下的石子、茅草尖太多了,超過了以往的記憶。而且我很快發(fā)現,前面沒有路了,半人高的茅草,以一望無垠的態(tài)勢擋住了我的視線。
才想起兒時走這條路時,會踩著無數人的腳步,雖泥濘,卻不會太滑,尖利的茅草也沒有冒頭的機會。而此刻,這條路上,就我一個人獨行。憑著兒時的記憶,我努力地尋找著那條沿著懸崖通向花巖的山路,但我的努力都是徒勞,那條通向花巖的山路,因太久無人光顧,已經消失了,一如它最初的出現一般。
盡管腳心已經被茅草尖扎了無數的小孔,已有血跡混著泥漿翻到了我的腳背上,我還是堅持找尋著那條懸崖邊的山路,憑著兒時熟悉的標記,一棵樹,或是一坡小梯坎,緩慢地前行著……我不清楚,那一刻自己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堅持著這一行動。
一位佝僂著腰在田間拔草的老伯告訴我,整個村子里就剩下十幾個老人了,以前還有婦女和兒童留在村里念書,現在都舉家搬到打工的城市去了。就算偶爾幾年回來一次,也不再走先前那條沿著懸崖蜿蜒的山路了,說是太危險,不敢走了。一般都要等到天晴后,租摩托車下去,就算走路,也得沿著那條土馬路,有的干脆等在鎮(zhèn)上,要老人前去相會。
“人一進城,命都變金貴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的了……”老人還在繼續(xù)嘮叨著,我卻無法回答老人家的疑惑。
以前四十分鐘的山路,今天卻花了整整兩個多小時,我連滾帶爬地到了花巖的最高點,從這里,可以將花巖的景致盡收眼底:巨大的石蘑菇、石桐花、石菊瓣……還有頭頂茅草的“老人”,依然猶如粘貼在陡峭筆直的懸崖上一般,淫雨霏霏,煙霧繚繞?;◣r,似乎比從前更迷離了。
望著眼前熟悉的景致,我卻感到無比的陌生和一陣陣恍惚,這里就是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嗎?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花巖依舊,瓦房依舊,高高的煙囪依舊,但我卻聽不見一聲雞鳴狗吠,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還有那些裊裊升騰的炊煙……
就在我腳站立的地方,兒時無比熟悉的那棵小松樹,已經沒了身影,灌木和雜草把我大半個身子淹沒了。我滿身泥水,站在兒時曾無數次站立的地方,望著眼前的一切,雨水浸泡的陰冷,混合著無端襲來的委屈。那一刻,我唯有淚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