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層之下

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最后一縷陽光在山脊后隱沒。隨著昏暗一同到來的是令人絕望的寒冷。我順著山麓一條小道急匆匆地向前走，盡量走得快些，但我對在天黑前回到營地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我遇到在森林里最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我迷路了。

一開始，我寄希望于跟我一起出來的狗，一只還不到一歲大的蒙古牧羊犬。是我?guī)仙降拿晒拍裂蛉暮蟠?。也許是因為離開草原后某些功能迅速地退化了?？傊跔I地里長大的小狗沒有繼承它的父輩——被喚作齊姆且的猛犬——的任何本領(lǐng)，既不兇猛，也沒有在狩獵上表現(xiàn)出什么優(yōu)勢。

中午我出來時。它歡天喜地地跟了出來。在營地這幾天，它已經(jīng)跟我混熟了，它知道可以從我這里得到美味的肉干，或者在晚上偷偷地溜進帳篷，跳上我的床鋪和我一起分享溫暖的睡袋。總之，它很喜歡我。

今天進山，我沒有什么明確的目的，就是想出來拍兩張雪景的照片，如果可以碰到什么野生動物，那當(dāng)然更好。

一個人在林子里走沒有什么意思，它跟著也可以做個伴吧。但以前的經(jīng)驗告訴我，既然有它“保駕護航”，那么無論什么野生動物出現(xiàn)在視野里，都會被它轟得不見蹤影。遠遠地只要有狍子一露頭，它就會像瘋子一樣咆哮著沖過去，足足得追過一座山，它那如烈火般蓬勃的熱望才會慢慢消退，隨后垂頭喪氣地循著自己的腳印回來；至于樹上出現(xiàn)了棒雞或者飛龍，它連等我把相機從包里拿出來的機會都不給。狂呼亂叫地將這些可憐的鳥兒嚇得四散奔逃。

除了旺盛得可怕的食欲和每天望著爐火發(fā)呆之外，它最擅長的就是這個，并傻呵呵地以為這就是它應(yīng)該做的。營地里的人外出時都不愿帶上它，它也沒有自己的名字。

來到營地之后，我給它取了名字，叫阿樣。

因為走得太遠，急于回到營地，我沒有順著原路循著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返回。我犯了一個大忌，自認為對這片山地比較熟悉，抄了一條近路，直接翻越了一座海拔1000多米的山。盡管身上帶著指南針，手表上也有羅盤，但翻過山之后，我就意識到，自己無法確定營地的方向了。

我停了下來，它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精力一直向前顛去，但輕盈地顛出了十幾米之后，大概是因為沒有聽到我的靴子踩著雪地吱吱嘎嘎的聲音，停了下來，回頭迷惑不解地望著我。想知道我為什么沒有跟上。

我站在原地。

我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行進的這個方向是否正確，天快黑了。如果狗也急著回家，那么它總會帶著我回去的。不過，我錯了，阿樣沒有繼續(xù)向前，而是慢慢地跑了過來，一直跑到我的身邊，圍著我轉(zhuǎn)了兩圈，隨后在我的腳邊一屁股坐了下來，抬頭一臉茫然地看了我一會后又望著暮色之中黛色的群山發(fā)呆。

也談不上失望，盡管從體形上看它已經(jīng)是一只巨犬，但其實它只有十個月大，僅僅是擁有巨犬的身坯吧。對于這片山林，它并不比我了解得更多。天空呈現(xiàn)出壓抑的昏暗，我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于是低著頭抓緊時間按照自己估計的方向加快步子向前走。

阿樣跟在我的身后。

終于，無論我是不是愿意，或者愿不愿意接受，那催命般的碎片還是從天空緩緩飄落下來。

下雪了。

即使我走對了方向，可以找到來時的足跡，現(xiàn)在從天而降的雪片也將毫不留情地毀了一切，雪會無情地覆蓋我留下的足跡。不過還好，今天無風(fēng)，落雪的夜晚應(yīng)該不會太冷。

我繼續(xù)向前走。

天越來越暗了。我從背包里取出頭燈。

頭燈暗淡的光線在這大雪紛飛的夜里根本射不出多遠。雪越來越厚，踩上去發(fā)出單調(diào)的吱吱聲。出來時，我以來自己很快就會回去，沒有帶食物和水，甚至連火種都沒有帶。

我出了很多汗，急需補充水分，地上的雪根本解不了渴，放入口中許久也不融化，只會令干渴的感覺更加嚴重。我餓得厲害，午飯是在營地吃的，羊肉面條，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并不準(zhǔn)備停下來，盡管身上帶著刀，倒是可以伐一些小樹建個臨時的避難所。但在這樣的夜晚沒有火恐怕會非常難挨。

停下來，剛剛出過汗的身體會迅速變冷，那樣更撐不了太長的時間。

我摁亮手表上的燈，再次看了一下上面的方位指示，隨后仍然按照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向前走。

我穿過了林間的一片塔頭地。在雪的掩蓋下，這片濕地像戰(zhàn)亂之后遍地散著頭顱的荒地，平時走起來就凹凸不平的濕地此刻更是顯得險惡。我走得很小心，生怕扭傷了腳。

終于走過了這片如雷區(qū)的塔頭地，我已經(jīng)累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肩上的相機包也越來越重。

天氣并不冷，我解開衣領(lǐng)，讓外面的空氣進來，把里面潮濕的汗氣放出去。戶外雜志上總是吹噓這種沖鋒衣的GOR-TEX面料可以抵抗風(fēng)霜雪雨。而且可以讓汗透出去，保證身體的干爽，但我穿著這東西從來沒有干爽過，也許是我的出汗量太大吧。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靠著頭燈的光線，我確定自己正在穿越一片白樺林，在一片雪花飄落如同年代久遠的電影上劃痕般的視野中，白樺樹上的樹節(jié)好像一只只落寞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

視野突然開闊起來，順著頭燈的光線望過去，一片平坦得像鏡面一樣的地面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上面蓋著毛茸茸的雪。在森林里出現(xiàn)這么平坦的地面只有一種可能，這是一個冰封的湖或者是一段寬闊的河道。它們被大雪覆蓋。

剛剛像走梅花樁一樣通過高低不平的塔頭地，現(xiàn)在走上被冰雪覆蓋的平坦冰面頓時有一種解脫的感覺。沒有在遍地塔頭的林地里走過的人，是不會理解走在平坦的路面上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這種舒坦的感覺注定不會維持太久。

隨后我腳下突然落空，進入失重狀態(tài)。

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只是感覺很多年前打籃球摔傷的尾椎骨隱隱作痛。我坐在地上，周圍都是揚起的雪片。當(dāng)視野終于清晰的時候，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還好，頭頂?shù)念^燈還在，四處望去，黑暗似乎沒有盡頭，我似乎落入一個巨大的山洞之中。

世間最可怕的事恐怕莫過于噩夢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正在我對自己的處境不知所措的時候，感覺有冰冷的東西落在臉上，我抬起頭，借著頭燈的光線，高處一個如穹頂般的缺口中雪花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我好像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了。那洞口應(yīng)該是冰開裂的缺口。

我現(xiàn)在是在冰層之下。

我站了起來，頭幾乎頂在冰層上，高度還好，所以我落下來并沒有受傷。

我的身邊有什么東西呼的一聲，狠狠地向我撞過來。我低頭看時，阿樣正緊緊地貼著我的腿。我這輩子沒有見過狗的眼睛里竟然能夠流露出這種無辜的眼神，很顯然，它對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它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可憐的小東西，我低頭安撫它，然后檢查了一下背包，相機沒有受損。

我查看了一下四周，然后慢慢地向前摸索，腳下是凍得硬邦邦的地面，平整而結(jié)實，我想這應(yīng)該是湖底吧。一直向前走，發(fā)現(xiàn)冰面上不止一個我落下來時弄破的洞。還有一些非常規(guī)則的洞，可能是冰層自然融化或者承受不了自身的重量開裂的。在靠近岸邊的地方，還有一些更大的缺口，我可以直接爬出冰面，回到地面上去。

其實這是一種非常正常的現(xiàn)象。冬季，湖面封凍之后，由

于河道出現(xiàn)了缺口。冰面下沒有結(jié)冰的水一點點地流干，于是冰層之下就出現(xiàn)了巨大的空洞。冰面承受不了我的重量，開裂，我就落了下來。

本來想直接上岸離開，突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可以呆一個晚上。無論如何要比在露天里強得多。

我在洞底坐了下來。打開攝影包，在一些邊袋里尋找是否有什么用得著的東西。找到一小卷傘繩，一塊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士力架，包裝沒有破損，噢，這塊充滿巧克力和堅果的小寶貝的營養(yǎng)足夠讓我撐兩天不成問題。在食物上我從不挑剔，秋天外出尋鹿回來時餓得厲害，不等飯熟，我就經(jīng)常拿起帳篷里掛著晾制的肉干，放在爐火上簡單地烤一下就塞進肚子；事實上那些露天晾曬的肉干上面經(jīng)常蠕動著白色的幼小蛆蟲。這樣的食物我總是照吃不誤，那東西的蛋白質(zhì)含量很高，營養(yǎng)更加豐富。

突然，我的手在一個幾乎從來不用的邊袋里觸到一個半筒狀邊緣橢圓的小東西。我感覺自己的手在哆嗦，其實在我將它拿出來之前，我已經(jīng)知道那是什么了——個打火機。那種在任何一個超市都可以買得到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機，極簡單的構(gòu)造，但此時它的出現(xiàn)卻是實實在在的雪中送炭。

我不記得什么時候在背包里塞進過打火機。除我之外上一次背過這個背包的應(yīng)該是弟弟，是在我們一起去草地參加那達慕大會。他有吸煙的習(xí)慣，可能是他順手將這個打火機放入了邊袋里。

噢，這個世界充滿陽光?；鸱N，在冬日森林寒冷的夜晚里，幾乎意味著一切。

我順著岸邊的冰洞爬上岸，用隨身攜帶的刀砍了一些枯干的灌木，又在林地間撿拾了一些細小的干樹枝，將這些卷成一抱，用那根傘繩綁了，背進了洞里。然后，我又回到林子里，找到一棵已經(jīng)枯死的碗口粗的白樺樹。幾經(jīng)搖撼之下它就非常干脆地倒下了，我將它拖進了冰洞。

在我做這些的時候，阿樣跟我寸步不離，好幾次差點將我絆倒。它注定成不了真正的獵犬，這種總是在獵人腳邊打轉(zhuǎn)的狗非常危險，很容易導(dǎo)致手持槍械的獵人走火誤傷自己。它確實不是合格的獵犬，但看護營地應(yīng)該沒有什么問題，在驅(qū)趕在營地附近游蕩的熊時，它還是表現(xiàn)得非常勇敢。

它還太小。

我在冰下一處緊靠河岸的凹處找到一個合適的安身之所，這里地面平坦干爽，頭頂?shù)谋嫔线€有一個直徑不超過五十厘米的孔洞，一會兒點起火，煙應(yīng)該可以從這里飄散出去。

我急急忙忙清理著地面，用枝條掃開從上面孔洞里落下的雪。地面上也許有一些已經(jīng)干燥的水下生物或者水草的粉塵，隨著我的動作輕輕地揚起，在頭燈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幽藍的光。阿樣的毛叢間大概也附滿了這種粉末，這只巨大的牧羊犬也稀奇古怪地閃爍著深藍色的熒光，那一身長毛仿佛藍色的火焰，輕輕地浮動著，如果阿樣此時注意到自己的形象一定會被嚇壞吧。

總之，一切都顯得有些不同尋常，莫名其妙，我努力不去注意這種古怪如史前洞穴般的氣氛。

我取出打火機，先拿出一把從樹上摘下的干透的松蘿，這是最好的引火材料。

我用細小干枯的枝條疊起一個中空的圓錐形，然后在中空的底部放入松蘿和揉碎的樺樹皮，隨后在上面疊加一些細小的枝條和更大一些的枝條，直到摞起一座半米高的柴火。

我用打火機點燃了一小塊樺樹皮，小心地在我的手中旋轉(zhuǎn)它，直到它被溫暖的橘紅色的火焰所包圍。我注意到阿樣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手中的這團火，它的表情如此專注，流溢出即將昏睡的孩子般天真得有些呆滯的神情。

火燒到我的手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忍受著火的炙烤，小心地將這團火放進柴堆的最下面，像是小心翼翼地將一枚蛋送入溫暖的巢里?；鸸鈸u曳，越來越暗淡，在有氣無力地閃爍了幾次之后，熄滅了，升起一縷垂頭喪氣的細小白煙。

我有些失望，抬頭發(fā)現(xiàn)阿樣也正在看著我，它也在關(guān)注著這團火。作為一只在森林里長大的狗，它了解火是什么。那是在森林最寒冷的夜里能夠提供溫暖的物質(zhì)，可以烤干被雪濡濕的爪子，只要不靠得太近烤著了皮毛，火是安全的。

我再次拿出打火機，這時我才注意到里面的液體已經(jīng)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它也不是可以無限使用的。

我正準(zhǔn)備俯下身直接在柴堆的下面將火點燃時，突然聽到熟悉的啪的一聲，對于這種聲音我實在太了解了。在營地時每天凌晨我都要起床給將要熄滅的爐子添火，半夢半醒之間，隨著這樣的一個聲響。爐火就會熊熊燃燒起來了，暖意重新填滿整個帳篷。

從柴堆的下面升起一團白煙，然后一個幼小的火苗開始生長，隨后，它的氣勢就越來越大了，噼啪的聲響漸漸地密集起來，火從柴堆的中部開始向外蔓延，像一只要掙脫牢籠的小獸。烤得我臉上發(fā)燙。

我有些緊張，怕上面的冰層經(jīng)受不住火焰的烘烤，會在融化之后崩塌，將我和阿樣埋在冰層之下。但顯然我多慮了，騰起的火焰剛剛要燎到冰面就開始慢慢地減弱了，這些灌木和細小的樹枝并不能提供更大的燃燒能力。

趁著火勢還旺，我將那棵枯死的白樺樹較細的一端填進了火中，這樣整個夜晚，只要不斷地將剩下的白樺樹一點點地向前添進火堆里就可以了。

有了火，這個寒冷的夜晚也就能更好度過了，我終于放松下來。

我用灌木給自己鋪了一個柔軟的鋪位，然后舒服地躺在上面，拉開了沖鋒衣的拉鏈，折騰了這么長時間，里面滿是汗水。讓汗氣快些散發(fā)出來，一會兒才不會感到寒冷。

這時，我才感覺到餓得厲害，取出那塊士力架。每次出行，我總會在不同的包中放一些現(xiàn)金和便于貯藏的食物，估計這塊士力架是我去年進草原的時候放進相機包的，沒有想到在冬天的大興安嶺叢林里派上了用場。

已經(jīng)一年了，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隨后我馬上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好笑，都到這時候了，還考慮什么保質(zhì)期。

我撕開包裝紙，士力架已經(jīng)被壓癟變形，我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它幾乎在一瞬間就融化了，好像剛剛從喉嚨下去，還沒有到達胃部就被完全消化了。饑餓總會帶來這種后果，但我很好地節(jié)制了自己的食欲，僅僅將這塊食物吃掉了一半，將另一半用包裝紙封好，仔細地收進相機包里。

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能順利地回到營地，未雨綢繆還是很有必要的。隨后我用刀從地上的冰塊上敲下一小塊，放進嘴里，在冬天里，冰比雪更易解渴。

阿樣一直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甚至在我吃士力架時像人類一樣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餓一晚上，它沒有什么問題。而且，士力架這種食物并不適合狗，里面的可可堿和咖啡因?qū)肥怯卸镜摹?/p>

我有些累了，攤開四肢，仰躺著，我在這里營造了一個小小的溫暖的氣候。

白樺樹的樹干已經(jīng)燒著了，在林地里總是顯得清頎高挑的樹木其實并不耐燒，樹質(zhì)并不致密，即使作為柴火，它們也燒得并不持久。我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必須再出去尋找一些柴火。我掙扎著站起身，打開頭燈，又爬上岸，阿樣則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后。

就在我鉆出冰層的時候，好像聽到我剛剛離開的冰層下面有什么動靜。我停下來，靜靜地傾聽，洞里非常安靜，僅僅只有燃燒的樹枝爆裂的聲音。

阿樣也跟我擺出一樣的姿勢，在傾聽，看我起步，急急忙

忙地跟了上來。

也許我聽錯了。

我沒有走出太遠，萬一再次迷路，連這個好不容易碰巧找到的安身之所也回不來，就麻煩了。

雪還在下。像絨毛一樣大的雪片，飄飄悠悠地落了下來，地面上已經(jīng)鋪了厚厚的一層新雪。

安靜的森林之夜。幾乎可以聽到雪飄落的聲音。事實上感覺在這樣四圍被如絨毛般的雪覆蓋的世界里。所有的聲音已經(jīng)被吸納了。這是聲音已經(jīng)呈現(xiàn)真空狀態(tài)的森林之夜。

很快我就找到了一棵枯死的小松樹，它斜倚在旁邊的一棵大樹上，大概是死于春天的蟲害吧。我用刀柄敲了幾下樹干，樹干發(fā)出干透的木頭特有的帶著顫動的當(dāng)當(dāng)聲。

我把它推倒。它倒在雪地上發(fā)出巨大的響聲。說它是棵小樹，其實也有六七米高，直徑在十五厘米左右。

盡管我在推倒小樹前極力呼喚著阿樣，希望吸引它的注意，不要傻呵呵地跑到樹下去，可它還是在樹倒下的一刻猛地躥到一邊，險些被樹干砸在下面。

在這片叢林里生活下去，它還有很多經(jīng)驗需要學(xué)習(xí)。

我為自己弄出這么大的聲響而感到有些心虛。

拖著這棵樹重新回到了冰湖邊，把樹順著洞口拖到冰層下頗費力氣，我來來回回地折騰了幾次，像一只要將一整只玉米塞進自己的洞里的自不量力的耗子。

終于把樹拖到了火堆邊，當(dāng)我在鋪好的灌木上坐下之后，阿樣直接在我的腳邊臥下了。

我將鞋帶解開，將兩只汗?jié)竦哪_架到火前。一股如溫泉般的暖意頓時從足底彌漫開來，渾身感到酸痛起來了，睡意像緩慢上漲的潮水，我困得幾乎抬不起頭來。太安靜了，只有燃燒的自樺樹偶爾發(fā)出單調(diào)的噼啪聲。

阿樣也困了，已經(jīng)將下巴搭在我的一條腿上，睡了。

這樣挺好，我們可以相互取暖。

我將折刀抽出鞘，打開，放在身邊。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睡著了，但我知道是怎樣醒來的。

那絕對不是阿樣發(fā)出的聲音，也不是火中什么東西的爆裂聲，是陌生的物體與冰面或雪塊摩擦的沙沙聲。

我?guī)缀趿⒖叹托蚜?，順手抄起了刀?/p>

因為醒得太快。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火堆中的明火已經(jīng)沒有了，只剩下燃燒后的白樺樹一截發(fā)紅的炭。這時我才感到自己渾身已經(jīng)凍得發(fā)涼，我打了個哆嗦，急忙將兩腳插進冰冷的鞋里。刀也凍得粘手。

但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還是剛才的聲響。

阿樣已經(jīng)被我驚醒了，睡眼惺忪地看著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一動不動地聽了足有半分鐘的時間，整個冰層之下沒有再傳來任何聲響。我松了一口氣，也許剛才僅僅是一塊松動的冰落了下來。

我把刀放在一邊，抱起白樺樹往前挪了一點兒，又在上面放了幾根小樹杈，很快，上面就冒出了新的火苗。

在我對著那根燒得通紅的炭上不斷幻化出來的如同地圖般的圖案發(fā)呆時又聽到了聲響。這次確確實實地聽到了陌生的聲響，那是類似皮毛與雪摩擦的沙沙聲，就是從冰層下面巨大空間的另一側(cè)傳過來的。

我再次抄起了刀，小心地靠了過去，無論是什么，必須弄清楚。因為光線不亮，我摸索著向前走。而沒有出息的阿樣并沒有表現(xiàn)出足夠的勇氣，它恐怕也意識到什么，身體緊緊地貼在我的腿上。跟我一起移動。

它在靠我壯膽。

頭燈在這種時候竟然不工作，我按了開關(guān)，它卻沒有亮起來。我繼續(xù)錯步向前走，這樣無論是進攻或者后退，都會更快一些。

湖底盡管凍得很結(jié)實，但也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平坦，還是有坑坑洼洼的地方，甚至還有埋在地上的樹枝。我感覺自己就這樣走了十幾米的樣子后，突然前面的黑暗中又傳出更加急促的沙沙聲。

“它”就在前面。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動物，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魯莽的進逼可能使這只動物受驚，被迫向我進攻。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jīng)不得不面對進退兩難的局面了。

不過已經(jīng)到了這里，索性看個究竟，我再往前挪了幾步。終于，似乎黑暗已經(jīng)到了盡頭。

在我的前面響起沉重的撲打聲響，我攥緊了手中的刀。盡管如此寒冷，我感覺自己手中已經(jīng)滿是冰冷的汗水。

終于，在黑暗中它現(xiàn)出了自己的形體。

在我前面的黑暗中，閃爍著十幾枚綠幽幽的光點，顯得如此明亮而耀眼。

這些暗綠色的光點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它，噢，是它們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我感到渾身放松下來，小心地收起折刀，放進腰上的刀鞘，轉(zhuǎn)身向火堆走過去。

阿樣還是緊緊地挨著我走。

我說過，它成不了像樣的獵犬，獵犬不應(yīng)該這樣跟隨主人。這樣非常危險，很容易絆倒主人造成槍械走火。

盡管我沒有帶槍，但刀也會傷人的。

我回到火堆邊，火又燃了起來，我搬起了剛才弄進來的那棵小松樹，將它架在正在燃燒的白樺樹上。因為樹干上有凝固的松脂，融化后開始滴落到火中。我在火邊坐了下來。

在很多文學(xué)作品中，這些黑暗中閃爍的幽藍的“鬼火”永遠被用作狼群的代名詞。但那不是狼，在這種季節(jié)，狼很少離開草原進入?yún)擦帧?/p>

是花尾榛雞或者松雞，可能有十來只吧?；璋抵形铱床坏剿鼈兊臉幼?，但是可以感受到它們的恐懼。

它們大概也預(yù)感到大雪將至，為自己尋找避難所，然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很好的避寒的地方。

在我進來之前它們已經(jīng)是這里的主人了。，

還好阿樣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阿樣的嗅覺絕對沒有問題，可能是今天它經(jīng)歷得太多，或者是湖底揚起的灰塵影響了它的嗅覺。沒有被它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好，否則它會像瘋了一樣沖過去，追逐這些可憐的鳥兒，那么我整個夜晚都會不得安寧，冰層下也會煙塵四起、羽毛亂飛、雞飛狗跳。

還是不讓它知道的好。

阿樣好像找到了什么食物，在我的腳邊有滋有味地啃著。我從它的口中將那東西取了出來，一開始我以為是塊樹皮，以為它在饑餓的驅(qū)使下開始吃素了。

仔細看看，是一條干魚，大概是湖干涸時留下的。我將魚還給了它，讓它有點營生也好，漫漫長夜畢竟不是那么好挨的。我用褲管擦掉了手上它的口水。

火越來越旺。溫度又上來了，我口渴得厲害，收集了一點兒落在地上的新雪。雪在嘴里迅速地融化了，有一點清新泥土的氣息，但并不解渴。阿樣松開口中的魚，慢慢地站了起來，目不轉(zhuǎn)睛地抬頭凝望著不斷有雪花落下的洞口。

隨后，從它的喉部發(fā)出渾厚低沉的咆哮。但這也許稱不上真正的咆哮，僅僅是一種在喉嚨中醞釀，等待隨時爆發(fā)的嘯音吧。我當(dāng)然了解這是什么。只有營地附近有陌生人或野獸出現(xiàn)時，它才會這樣。看來它更適合做護衛(wèi)犬。千百年來在草原之上的營地里，它們一直被這樣使用，看護羊只，驅(qū)趕狼群，也許我將它們帶上大興安嶺的馴鹿鄂溫克營地是個錯誤。

它的低吼如同夏日地平線上遙遠的滾雷，急驟沉悶，漸漸增加了音量，終于，它發(fā)出了一聲吠叫。也許是冰層下巨大空間的作用，使它原本極有氣勢的吠叫更顯得力道渾厚，在冰層下轟轟回蕩著，最后從頭頂?shù)娜笨诒派涑鋈ァ?/p>

我聽到頭頂?shù)谋姘l(fā)出噗的一聲，顯然有什么東西落在了上面，但這個東西又擁有很好的緩震器。

阿樣又接連叫了兩聲。上一次吠叫聲的余音還在冰層空曠的空間里回蕩，沒有消散，現(xiàn)在這兩聲吠叫又加入進去，冰

層下發(fā)出轟轟隆隆的回響。

顯然，對面黑暗中那些鳥也受到驚嚇，它們撲騰了幾下。但這并沒有讓阿樣分神。它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著那個洞口。上面沒有任何響動。

阿樣保持著這個警惕的姿勢有兩三分鐘的樣子，然后似乎感到厭倦了。它慢慢地趴了下來，又去啃那條乏味的魚干。剛才也許有什么動物從上面經(jīng)過。

后來我又睡著了，不過又一次被阿樣的吠叫聲驚醒。

這一次它叫了五聲。

我太累了，保持清醒沒有一分鐘，又一次沉入夢鄉(xiāng)。

我在穿過冰洞的冰冷的曙光中醒來，火已經(jīng)熄滅了。我全身都凍得幾乎僵硬，只有身體左側(cè)感覺好一點兒，因為整個夜晚阿樣都臥在我的這一側(cè)。我睡得不是很好，渾身酸痛，不過在下雪的夜晚能夠找到這樣的一個安身之處已經(jīng)應(yīng)該感到滿足了。

我掙扎著站起來，太陽已經(jīng)越過山脊，冰層下突然明亮起來。陽光似乎帶給阿樣充沛的活力，它箭一樣地躥了出去，在身后留下一串雪塵。紛飛的雪塵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讓我想起洞里那些飄浮的淡藍色煙塵。

我還是想確定昨天晚上隱藏在冰層下的動物是什么，于是一直向前走。幾乎走到湖的盡頭，在靠著河岸邊的冰下，有一小堆積雪，可能是風(fēng)吹下來的，上面有十幾個趴臥過的雪窩，它們已經(jīng)離開了。在雪窩邊還有遺落的羽毛，我拾起一根看了看，應(yīng)該是花尾榛雞。

我順著平緩的河岸爬出洞口，強烈的陽光讓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雪已經(jīng)停了，森林重新被雪覆蓋，森林與大地都擁有著豐滿而更加舒緩的線條。我頭頂?shù)臉渖嫌幸恍┭┗?，抬頭看時，只看到灰松鼠毛茸茸的尾巴在樹叢間一閃而過。

走在冰面上，我用腳后跟跺了幾下，下面發(fā)出空洞的聲響，適可而止，我可不想再一次落下去，我也不會每次都有那么好的運氣不會受傷。

走到昨天我在洞底點火時排煙洞口的位置，我查看了一下。盡管因為早晨新雪的覆蓋，足印的輪廓已經(jīng)不甚清晰，但我仍然可以判斷出昨夜的訪客留下的爪印。

那是兩只體型不同的貓科動物，它們先后來過。

留下較大爪印的那只從白樺林里過來，每一個步子都謹慎而均勻，它圍著這個空洞轉(zhuǎn)了一圈，在距離洞口不到一米的地方站住。那是下風(fēng)向，煙的氣味讓它感到緊張。隨后，是一個跳躍的痕跡，它竟然能原地跳出足有三米遠，從爪印上判斷，它是在原地未轉(zhuǎn)身的情況下向后跳起的，落地時仍然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看到這幾個爪印，我不由得笑了。顯然，這是阿樣那聲吠叫的功勞，它被那極具穿透力的吠叫聲嚇壞了。隨后，它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那只留下較小的爪印的動物。顯然要年輕很多并缺少經(jīng)驗。它從一片灌木叢中出來，直直地奔向洞口。并且在洞口附近徘徊了很久，在洞邊的雪地上留下一片混亂的足跡。從那足跡可以看出這是一只好不容易適應(yīng)了殘酷冬天的幼獸，剛剛在叢林中獲得生存的資格。興奮、不安以及對陌生事物的好奇，都表現(xiàn)在它那零亂的足印上。但它不明白，這對它顯然是致命的。它離開過一次，后來又回來了。這一次的足跡非常清晰，那時雪已經(jīng)停了。

我想這只較小的動物應(yīng)該是猞猁，而那只大一些的我不好判斷，它的爪印太模糊了。

阿樣在前邊響亮地吠叫了一聲。在催促我。

對于這個臨時的避難所，它毫不留戀。

經(jīng)歷了這個夜晚之后，也許它會有所改變。

我和它一樣，急著回營地。

如果來得及，我應(yīng)該可以趕得上早餐。加了馴鹿乳的滾燙的茶，還有濃稠肉湯中煮出的面條。

我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