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根紅
摘 要:在元代散曲中,關(guān)于歸隱題材的居于絕大多數(shù)。這些歸隱題材不僅是元代文人逃避現(xiàn)實生存困惑的真實反映,同時,也是他們追尋其個人生命價值,實現(xiàn)內(nèi)心價值過程的一種方式。
關(guān)鍵詞: 元代散曲 ;歸隱 ;生命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2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9)09-0119-02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盵1]“元之曲”包括元雜劇和元散曲?,F(xiàn)存的元人散曲中,抒發(fā)歸隱志趣、描寫隱居生活的作品占有絕大多數(shù)。隱逸,是元代散曲最主要的旋律,不論是元代前期還是后期,不論是平民作家還是仕宦作家的作品。隱逸雖說幾乎是各個時代文人的傳統(tǒng),但與前代不同的是,元代文人的退隱村居與保全生命有著更加緊密的聯(lián)系,元散曲隱逸作品更多地反映出人們對生命價值的思考,體現(xiàn)了作家生命意識的自覺,凝結(jié)著作家對人生意義的反思。因此,元散曲隱逸主題的張揚,既導(dǎo)源于仕進無門與遠禍全身的社會原因,又引發(fā)了對儒家傳統(tǒng)的生命價值觀的懷疑,還推進了新的生命價值觀的探求。
一、避禍保身,超越仕宦傳統(tǒng),求得生命存在
元代社會現(xiàn)實已不再是人們演繹生命流程、追求生命價值、實現(xiàn)英雄夢想的場所,而是充滿著罪惡、殘酷和血腥。國家政治機制腐朽至極,奸臣當?shù)?小人亂國,贓官污吏,遍滿天下,風俗頹敗,物欲橫流,是非顛倒,黑白不分,文人生活在這樣的世界里,生存受到嚴重的威脅,沒有任何安全感,終日惶惶不安。同僚傾軋,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也如同陰影一樣緊緊伴隨著他們,難以擺脫。“道統(tǒng)”沒有一種制度的保障,“道”在“勢”的面前不堪一擊。[2]元散曲作家對現(xiàn)實社會有著悲劇性生命體驗。文人面臨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他們同樣對進取的人生觀發(fā)生懷疑。由懷疑、否定而轉(zhuǎn)向隱逸,便成為十分自然的事情。張可久的[中呂·滿庭芳]云:“營營茍茍,紛紛擾擾,莫莫休休。厭紅塵拂斷歸山袖,明月扁舟。留幾冊梅詩占手,蓋三間茅屋遮頭。還能夠,牧羊兒骨留,相伴赤松游”。在他眼中,建功立業(yè),名利富貴,都是營茍之舉,應(yīng)當加以擯棄。表現(xiàn)的是“化解名利之心”和“厭棄紅塵之心?!盵3]有幸入仕的張養(yǎng)浩也持相同的看法,他在[雁兒落帶得勝令]一曲中將入仕與隱逸的兩種生活加以對比:“往常時為功名惹是非,如今對山對水忘名利。往常時趁雞聲赴早朝,如今近響午猶然睡。往常時秉紛立丹揮,如今把菊向東籬。往常時俯仰承權(quán)貴,如今逍遙渴故知。往常時狂癡,險犯著笞杖徒流罪,如今便宜,課會風花雪月題”。如果說,“笞杖徒流”之罪為士子們所不愿領(lǐng)受,“俯仰承權(quán)貴”也為他們心理所拒斥的話,“赴早朝”、“立丹爆”曾是多少文人向往的生活!只有到這時,他們進取的生命價值觀和人生價值才算得到充分的實現(xiàn),輔佐帝王,治國平天下的抱負才能施展??墒?張養(yǎng)浩卻那般地厭棄,擺脫了這種生活后又是那樣的欣喜,其否定進取的生命價值觀的態(tài)度十分鮮明。不僅漢族文人如此,擔任過兩淮萬戶府達魯花赤的貫云石亦有同感:“競功名有如車下坡,”“驚險誰參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殘禍。爭如我避風波走在安樂窩! ”([雙調(diào)·清江引])總之,無論是在野或是身居要職的元散曲作家都在曲中反復(fù)申明:官場潛伏著禍患,應(yīng)遠禍全身。于是,否定傳統(tǒng)的仕宦人生,向往隱逸成為元代文人共同的生命感悟,成為一種群體意識。
二、獨善其身,慨嘆悲劇命運,解構(gòu)價值系統(tǒng)
元初科舉制度的廢除,斷絕了知識分子入仕的途徑。他們從云端狠狠地摔了下來,社會地位淪落到娼妓之后,“九儒十丐”??婆e制度的廢除,使大批讀書人沉溺下僚,既失去了經(jīng)濟上的依靠,亦失去了政治上的夤緣。他們被拋向市井,“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成了一種最大的諷刺?!对贰みx舉志》中說:“士無入仕之途,或習刀筆以為胥吏,或執(zhí)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販鬻以為工匠商賈?!痹谶@種社會現(xiàn)實中,使得文人失卻了實現(xiàn)傳統(tǒng)人生目標的可能。作為儒家信徒,不入仕意味著無功無業(yè),無由“進取”;作為社會個體,不做官則意味著布衣身份難以改變,與富貴無緣。他們在感嘆“枉被儒冠誤”(張可久:[中呂·齊天樂過紅衫兒]《道情》)的同時,不由得不對傳統(tǒng)的人生觀產(chǎn)生懷疑。八十年的不開科舉,幾乎打碎了所有文人的幻想和期待。因此,為官入仕,伸展抱負,對大多數(shù)文人來說,是一個難圓的夢。
此外,更為沉重的是精神的失落,不能“入仕”,也就意味著失去了儒家知識分子所追尋、所推崇的人生價值。一些文人以散曲寫出了他們的困境,感嘆世道不公和個人的悲劇命運。白樸說:“知榮知辱牢緘口,誰是誰非暗點頭。”(白樸[中呂·陽春曲]《知幾》)心中充滿痛苦與無奈,也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且盡樽前有限杯?!?白樸[中呂·陽春曲]《知幾》)“長醉后方何礙,不醒時有甚思。糟淹兩個功名字,醅渰千古興亡事,麯埋萬丈虹霓志。”(白樸[仙呂·寄生草]《飲》)知識分子們只能在美酒中吞咽了所有的雄心壯志與不平,通過醉酒道出對現(xiàn)實的全面否定。無名氏更是慷慨悲歌:“不讀書有權(quán),不識字有錢,不曉事倒有人夸薦。老天只恁忒心偏,賢和愚無分辨。折挫英雄,消磨善良,越聰明越運蹇。志高如魯連,德過如閔騫,依本分只落的人輕賤?!?無名氏[中呂·朝天子] 《志感》其一)又有“不讀書最高,不識字最好,不曉事倒有人夸俏。老天不肯辨清濁,好和歹沒條道。善的人欺,賢的人笑,讀書人都累倒。立身則小學,修身則大學,智和能都不及鴨青鈔?!?無名氏[中呂·朝天子]《志感》其二)這兩首散曲正是用最直白的語言生動形象地描繪了元代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困境。這兩首散曲是元代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獨白,是元代知識分子悲劇性生存的真實寫照。面對重重困境,元代知識分子對生命、生存本身有了新的感悟,從而對歷史有了新的理解。他們跌入邊緣,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拉開了距離,必然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持批判態(tài)度。他們對儒家傳統(tǒng)文化和知識合理性產(chǎn)生了一種意義懷疑,對歷史進行了強烈的反思。在元代知識分子眼里,歷史上曾經(jīng)備受推崇的屈原、韓信、豫讓、叔齊等人變得不值一提。屈原、豫讓等人的死變成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他們壯烈的犧牲,完全失去了意義:“屈原清死由他恁,醒和醉爭什么。”(馬致遠[雙調(diào)·撥不斷])反而是張良、范蠡、嚴光、陶淵明,被他們引為知己,成為贊美、羨慕的對象。這“反映的是特定時代中下層文人的現(xiàn)實人生大退卻。其嘆世、憤世是基于對現(xiàn)實人生困境的深刻體驗和對生命時間的無限感傷,以至于最終將儒家傳統(tǒng)價值體系完全消解了?!盵4]盍志學贊陶淵明:“五斗米懶折腰。樂以琴詩,暢會尋思。萬古流傳,賦歸去來辭?!?盍志學[雙調(diào)·蟾宮曲])徐再思說范蠡“駕著一葉扁舟,披著一蓑煙雨,望他五湖中歸去也。”(徐再思[黃鐘·紅錦袍])在散曲作家心中,張良、范蠡他們最值得稱道的地方,就是“身名俱榮,遠害全身”。范康的([仙呂·寄生草])《酒色財氣》說“不達時皆學屈原非,但知音盡說陶潛是”,更是對價值世界的重新描述和重新定義,是對人生存在價值的重新考慮和定位。“非屈原,是陶潛”就是一種對歷史的解構(gòu)和價值重構(gòu),號召同樣在世俗中苦苦掙扎的知識分子們趕快歸隱。
三、消解憂愁,尋求個體自我,重構(gòu)生命價值
在中國古代以道德倫理為本位的集體主義價值體系中,人不是個體生命意義上的人,而是社會群體意義上的人,個體的“我”沒有獨立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罢缤籼t教授所指出,其更加注重群體精神和社會整體人格的塑造,而缺乏對個體價值的關(guān)注?!盵5]個體的人格只能從屬于或者融解在集體(家庭、家族、國家)的生命之中,個體生命只有從屬于集體生命才獲得自己的價值和意義。在這種價值體系下,作為個體的人被置于社會原則、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層層制約之中。個體的情感、欲望乃至生命都不具有超越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價值。于是就有了“存天理、滅人欲”、“克己復(fù)禮”、“舍生取義”、“殺身成仁”之類的犧牲自我而完善道德的觀念與要求,個體的自由和合理的追求都被無情地遏制和扼殺,成為群體意志的犧牲品。
在元散曲中,個體的生命價值得到了確認,個體生命意識得到了充分的張揚與表白。“我”不再是為家族爭光,對君主效忠,為國家獻身的“我”,而是有著獨立人格和自主意識的“我”。在對社會事功的蔑視中,在對“不朽”的否定中,作家發(fā)現(xiàn)了個體的存在,找到了新的生存方式。具體說來,就是忘懷得失,擺脫利害,以“適意”、“適己”作為生命存在的基點,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追求人性的自主和生命的價值。在否定傳統(tǒng)的生命價值觀的同時,散曲家們表達了新的生命價值取向,這就是棄絕塵寰,歸隱林泉,逍遙自然,貴己養(yǎng)生,保存人生不滅的生命本體。
這些歸隱題材表現(xiàn)了元代文人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中國傳統(tǒng)文人大都具有儒家的憂患意識,他們關(guān)注的是人與天道的統(tǒng)一,矚目的是社會的盛衰治亂?!疤鞂⒔荡笕斡谒谷艘病钡耐捠顾麄冏杂X地將個人的安樂置之度外,“先天下之憂而憂”使他們拋棄個體的一切:幸福、理想、自由乃至生命。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儒家的憂患意識是以犧牲個體的自由和幸福為代價的。這種作為天道的擔當者的憂患,因為能夠為天下而痛苦而沾沾自喜,所以從來不為個人的生命痛苦而歌唱,也不去關(guān)懷生命存在的根本困惑?!叭省北划斪魃谋举|(zhì),個體生命被抽象為倫理的存在物。然而,由于大部分元散曲作家被拒于官場之外,所以他們不再以天下為己任而自居,而是以個體的自我為立足點,因此,元散曲作家對生命的體驗、思考和看法有異于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的文人,他們不僅僅只關(guān)注形而下的生存欲望,還思考形而上的生命意義,由原來的單單對社會的關(guān)注轉(zhuǎn)向?qū)€體的人的生存關(guān)注,表達出對個體的終極關(guān)懷?!斑@是元代士人對個人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重新思考、重新認識的結(jié)果,對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挑戰(zhàn)與顛覆,也是對人性的重新體認與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思考,又正是個體生命意識覺醒的標志。”[6]而這種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思考,又正是個體生命意識覺醒的標志。那些因入仕無門而被迫歸隱的知識分子們,沒有徹底拋棄名教禮法和傳統(tǒng)士流風尚。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不甘仕途失落,向往實現(xiàn)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那種價值,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屢屢碰壁,理想歸于幻滅,不得不歸隱。嘆世歸隱也就成了這類作家創(chuàng)作散曲的主旋律。這里的“歸隱”,實際上是投入“老莊”的夢幻中,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是儒道互補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在元代的特殊反映,即“儒家的現(xiàn)世承擔到道家的逍遙于世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7]希望在社會中一展抱負和追求高潔淡泊的生活方式,豪壯的熱情和寧靜的志趣總是在儒家知識分子身上同構(gòu)。儒家強烈的上進精神在于追求個體社會價值的充分實現(xiàn),因而必須存在使其人生價值實現(xiàn)的社會條件,一旦喪失這種條件,孔孟的“道隱”(懷道隱遁),為君子提供了自救之路。“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孟子·泰伯》),“隱居以求真志”(《孟子·季氏》)。否則不知多少君子會像屈原那樣死于非命。[3]這里儒道互補中的“道”,固然也有其“逍遙”、“無為”,追求自然的思想在里邊,但首先被知識分子選中的應(yīng)是莊子的“吾喪我”(《莊子·齊物論》)。莊子一再強調(diào)的,正是這個“忘”字:“相忘以生”,“不如相忘于江湖”(《莊子·大宗師》)。正是這個“忘”字,道家的避世哲學成了最好的鎮(zhèn)痛劑。一旦將造成自身悲劇的種種現(xiàn)實忘掉,悲劇本身似乎便不復(fù)存在,人的心靈也就獲得了釋放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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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合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