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培林
1981年秋,一場大雨過后,太陽從云縫中探出半個頭來,將古城西安烤得蒸籠一般悶熱。我滿身是汗擠出公交車,很快鉆進一家書畫店,邊乘涼,邊欣賞書畫。瀏覽書畫的過程中,我的目光無意中與一位年輕漂亮的女營業(yè)員相遇,好面熟呀!與此同時,女營業(yè)員也用驚異的眼神瞥我一眼,但馬上低下頭,當我再回頭看她時,她正沖我笑呢!
“你是……培林!”女營業(yè)員驚喜地低聲道。
“啊!韓俊芳?”我也驚叫道。
“看著面熟,又不敢冒認?!?/p>
“我也是,一別六年了?!?/p>
“你啥時來的西安?”
“一個多月了,你怎在這兒?”
“這小店是西安市文聯(lián)開的,我去年調(diào)到這里工作!”
“你,你是怎調(diào)上來的?”我滿心疑惑,一個縣劇團的女演員,直接調(diào)到省城工作,沒有扛硬關系,談何容易?
“我愛人在市文聯(lián)工作,所以我就調(diào)過來了”。
“市文聯(lián)?你愛人是誰?”
“賈平凹。”
“啊!你愛人是賈平凹?”
我格外驚喜,真沒想到,我仰慕已久的大作家賈平凹竟然是我同學俊芳的丈夫!我和俊芳是陜西省藝術學院戲曲系的同學(該校后來分為省戲曲學校、西安音樂學院和西安美術學院)。我們都來自全省各市、縣劇團,是市、縣文化局擇優(yōu)推薦后經(jīng)藝術學院考核錄取的戲曲演員,主要深造戲曲表演唱、做、念、打基本功,也學習戲曲表演理論和原蘇聯(lián)著名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導演理論,后來學校還開設了大學政治、歷史、語文等課程。我們都是十三四歲進劇團的戲娃子,對戲曲表演還懂一些,但對大學課程和斯坦尼體系簡直就是聽天書。不過聽天書也罷,囫圇吞棗也罷,我們始終都在認真聽講,仔細做筆記。學習雖然很苦,但是我們都很快樂,因為我們都是全省戲曲界的新秀和精英,我們肩上擔負著振興陜西戲曲的神圣使命。
經(jīng)過一番攀談,得知早在藝術學院學習期間韓俊芳就和賈平凹談上了戀愛,與此同時我也和一塊學習的本團女演員李愛萍私訂了終身。韓俊芳得知我倆已成眷屬,也是很驚訝。她說:“你倆真會裝,那么長時間,誰也沒發(fā)現(xiàn)你們在戀愛?!蔽倚χf:“你們也不是一樣,咱們那時都在搞地下工作嘛!”我和俊芳都笑了。笑過后,我說:“俊芳該說正事了,什么時候領我見一見你那位大作家丈夫,他可是我最崇拜的大人物哩!”
俊芳爽快地答應:“沒嘛達,禮拜天中午你過來,我家住南院門市委家屬樓。”
禮拜天中午,我如約來到賈平凹家,開門的是俊芳,進門后迎面來了一個男人,他與我一邊握手一邊用濃厚的陜南腔道:“聽俊芳說你要來,我一直在等?!蔽颐?“對不起,賈老師讓你久等了”。平凹卻說:“什么老師不老師的,咱們都是同學、朋友,不必客氣!”
我被他夫妻倆客客氣氣地讓進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客廳坐下,又是遞煙又是端茶,我的緊張情緒一下子煙消云散了,原來賈平凹老師是一個非常謙虛、平易近人的人。我這才粗略地觀察了一下他們的家。小屋只有三四十平方米,一個廚房,一個衛(wèi)生間,中間是客廳,右邊是書房,門上貼著平凹題寫的“靜虛村”;左邊是臥室,門上也貼著平凹題寫的“棣花寨”。我端詳著平凹老師,他個不高,臉微黑,頭很大,尤其后腦勺更大。我不由想起一句陜北老話:“前崩顱后馬勺掙得銀子夠馬馱”。后腦勺大,自然腦容量大,腦容量大智商就高——人常說肚大裝草,腦大有寶,我想一點不假。我看過平凹老師很多作品,尤其轟動一時的短篇小說《滿月兒》已在全國獲獎,他已躋身于全國名家之列。
賈平凹老師年長我六歲,說起話來慢條斯理,語氣竟然有些羞澀,三個手指捏著煙屁股一根接一根猛抽,煙癮特大。他說:“現(xiàn)在社會上掀起一股子文學熱,大家都往一條窄路上擠,文學創(chuàng)作很不容易,每個作者頭上都壓著一塊板子,能頂破板子的沒幾個……所以不能硬撐。把它當作一種愛好,業(yè)余愛好,千萬不能死鉆?!彼终f:“每寫一個作品,不要直腸子直說,就像貓吃老鼠一樣,玩過來玩過去多玩幾個來回,最后一口吃下……”他說著突然站起身來,說,“對咧,明天正好有一個短篇小說講習班要開講,你去聽聽?!逼桨祭蠋煆臅磕贸鲆粡埲雸鋈唤o我,又說:“白描、路遙、陳忠實他們都要講,你去聽聽,有好處,他們比我講得好。我這笨嘴拙舌的,沒啥講的,講也講不好?!蔽夷米∪雸鋈?渾身都在發(fā)抖,心情激動萬分。上世紀80年代初全國掀起一陣文學熱潮,作為一個熱血青年、一個文學愛好者的我能得到名家指點,又能進入文學講習所的殿堂,怎能不高興不興奮呢?
談話間,俊芳端上四菜一湯,還打開兩瓶啤酒,說:“培林,難得見面,來咱干一杯。”于是,我們?nèi)艘煌闪艘槐?熱熱鬧鬧共進了午餐。飯后,我要求平凹老師寫幾個字作為留念。平凹老師笑著說:“沒啥寫的,寫啥呢?我的字不怎樣。”說是這樣說,他還是攤開紙墨,想了想,笑了笑,說:“好,就寫幾個……”他大筆一揮寫道:“鼎中之變,精妙纖維?!甭淇顚懙?“藝術亦如此也,培林雅正”。在等待墨干中,我翻看了平凹老師剛寫好的一部《雞窩洼的人家》的中篇小說。他的手稿字跡特別小,像蒼蠅頭那么大,書寫用的是稿紙的背面,格式像古人一樣是豎寫格式。這部中篇小說后來被拍成電影《野山》,轟動全國。
1982年夏,平凹老師與他的同事、作家和谷來陜北采風,到靖邊找我,不料我在定邊下鄉(xiāng)。于是,他倆不畏辛勞又趕到定邊,托定邊文化局將我從鄉(xiāng)下叫回。我在定邊縣城一家飯館招待了他們,我們吃著羊羔肉,喝著高粱酒,甚是高興。平凹老師酒量不大,和谷老師倒是能喝幾杯,在我的煽動下,我們猜拳行令,痛痛快快鬧了個大醉。他們回去后,平凹老師寫了一篇散文《走三邊》發(fā)表于一家刊物上,我讀過之后,美美激動了一番。
至此之后,我便和平凹老師有了書信往來,每寫好稿子寄給他看,他都不厭其煩地回信給我指點,有時還推薦給我一些刊物。這一時期,我與平凹老師往來頻繁,受益匪淺。由于他指點,我進步很快,不久就在一些報紙、刊物上發(fā)表了作品,給我大半生吃文化飯、走文化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插圖:鄭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