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王二好像是1973年的,東北人。
大家都拿他的樣子嘲噱,他自己也說:“早上洗了臉,沒戴眼鏡。一轉頭看見鏡子。差點對著自己喊大爺?!?/p>
有天在地鐵里,他死盯著一個姑娘看。最后那姑娘終于猶猶豫豫地站起來,要給他讓座。
笑得我。
他做過廣播,也寫過東西。身無分文的時候來做電視策劃。剛好又趕上青黃不接的時候,很受了一陣子錢的苦。所以日子過得有點緊。
我見過的他惟一的隨身用品是一個中央電視臺發(fā)的紙袋,里面裝著游泳衣。在南院餐廳吃完免費的兩餐,游完免費的泳,然后回家,看五張盜版DVD,睡覺。
日日如此。只不過紙袋子舊了,又領個新的換上。工資都存在建行。他自己說每天去坐地鐵的路上看到建行的大招牌,都有一種“深沉的幸福感”。
他生活中的高潮發(fā)生在三亞的時候,十幾名男人同躺在海灘上,一個三四歲的俄羅斯小女孩,淡黃色頭發(fā),極可愛,人群中獨獨跑向他。
他緊緊地繃著嘴角的笑,用眼角掃著其他男人的臉色。
小姑娘先是一把拉下他的眼鏡,扔到海里。
他掙扎著想要起來。
小女孩“卟嗵”坐在他肚子上歡喜跳躍,一下一下。
他狠狠地忍著。
回來的時候肋骨斷了。我們開會的時候,看到他紙袋子里裝著胸透的片子。
王二是學中文的,在我們內部刊物上寫文章,題目代表他的夢想,叫《飯在鍋里,人在床上》。在做新聞的人看來,難免要被人譏笑。
開會談節(jié)目,他一開口,一屋子人就搖頭笑他是“人文主義者”。別人都做時事類節(jié)目,元首訪問之類的,討巧也好做,他偏做生僻的,有一期叫《哥德巴赫猜想》,是說有一個民間研究數(shù)學的人,畢終生之功去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專業(yè)人士和普通人都覺得他可笑,但他在節(jié)目中說
“小人物也有權利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別人笑,王二只自嘲,從不反擊,也未見他對人兇惡過,有時候甚至近于怯懦。我以為他以君子自命,他只說:“道德,不是全無弱點,而是看清它。然后抑制它?!?/p>
年前聚餐,在一個吃東北菜的地方,都喝得有點多了,有人大聲呼喝,有人往地上砸瓶子。
他也喝高了,搖搖晃晃地蹲在地上撿碎片。我也蹲下身去撿的時候,聽見他嘟嘟囔嚷:“什么是人文主義者?人文主義者,就是不往地上砸瓶子?!?/p>
有次他給我看一張照片,一眼看上去,我就被這張照片打了一下。上面是一個拉二胡的盲人,乞討者,在這個城市里隨處可見。有個人正俯身向他的缸子里放下一個硬幣。這個人,是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婦人,衣衫襤褸,也是一個乞丐。他把這張照片放在辦公室的電腦屏保上,放了很長時間。這次很奇怪,沒有人笑,也沒有人換。
我后來做調查記者,與他分離,愈行愈遠,也不再多見。
我在文章里寫過“有一次從湖北采訪回來,采訪對象是幾個鄉(xiāng)村教師,他們被認為是投毒嫌犯,被警方刑訊逼供,手腳捆在椅子上,用電擊,嘴被用拖把堵住,四天四夜”。
我去派出所的時候三年都過去了,當年審訊的值班室已廢棄,都是塵土。
我從墻角里的麻袋里隨手抽出一塊當年掛在門上的牌子——“責任區(qū)辦公室”,洗洗干凈帶回來放在辦公桌上。
節(jié)目播了,就過去了,但總有些留下來的東西,讓我想起他們淚流滿面的臉。
忽然想起有人當初說過的一句話“記者就是記著”。
這人就是王二。
終于約他出來,他一切未變,只是手里的紙袋子換成了新聞會客廳的。一桌舊同事,笑他“飯在鍋里,餿了;人在床上,老了”。他也跟著大笑。然后乘興,呼一下站起來:“來,相信愛情的人,干杯!”大家哄笑。沒有人端杯子,他也不惱,自己一飲而盡。
在傳媒這樣一個日漸富貴氣逼人的江湖中,有王二這樣的人,不合時宜地存在著,總讓人覺得不那么孤單。
(李箐摘自《聊城日報》)